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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   章涵抬起眼睛,心平气和的直视着暴怒的高拱,语气很平稳:“肃卿以为,国本为何?”

      高拱严肃道:“自然是天下人,自然是大周社稷!”

      章涵道:“天下人,指的是哪些人?”

      高拱道:“士农工商,自然都在天下人之列。士为国之栋梁,农为国之基石,工商在侧辅佐,助贸易流通,始为社稷!”

      章涵站了起来。

      翊铮坐在座位上,看着他平平无奇的一个起身的动作,逆光立在原地,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眉弓的阴影下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如剑光、如飘雪一般又寒又快的射向高拱。

      “天下人,是哪些人?六部官员是人,难道平头百姓不是?府衙小吏是人,难道贩夫走卒不是?豪绅地主是人,难道花船伎子不是?京师生民是人,难道九边军户不是?”章涵说着,一步一步向高拱逼近,语速越来越快:“男人是人,难道女人不是?收税的是人,难道交税的不是?征发力役的是人,难道承担力役的不是?你我、在座的阁臣是人,难道那些交不起税赋、被迫卖地卖身、卖儿卖女的贱民不是吗?!”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经十分冷厉。

      章涵素来是个言辞委婉、笑容温和的君子,无论是高拱还是其余阁臣,都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咄咄逼人的神情,当下多少被震慑在地,瞠目结舌。

      章涵还在说,中气十足,甚至在大殿内激起了回声。

      “高肃卿,你字字句句、桩桩件件都在维护清流勋贵、豪绅地主的利益,考成法怕褫夺官员禄位,一条鞭怕清算豪绅土地,哪怕是从户部剥点军费修筑九边军事、整顿军务,你也吝吝啬啬、抠抠搜搜。”章涵秀长的双目已然完全睁开,两丸瞳仁如朗日横空,明晃晃的倒映出高拱由于愤怒而涨红的脸,尾音掷地有声,甚至在大殿里回响:“你到底是为了天下人,还是为了士子文人?你到底是大周的首辅,还是豪族清流的首辅?难道那些穿着麻衣草鞋、靠捡拾田沟里的残穗的流民,就不是大周的子民,不是你高肃卿治下的百姓吗!”

      高拱平日最是能言善辩,当朝辩驳从来都是口若悬河、气势汹汹。但他当这个首辅实在是已经太久了,也太久没有过人顶撞他了。他万万没想到,平时温文尔雅的章涵,声色俱厉起来竟然是这样咄咄逼人的样子!再加上他那些话,竟然是高拱从未思考过的角度。他甚至一时被逼问得愣了。

      高拱失手,张四维立刻放下奏本站了起来。他也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素日也以口齿伶俐、机敏过人著称,立时拿出《皇明祖训》中的原句反驳章涵,又类比前朝神宗变法,举出了青苗法、保甲法的失败:“......治大国如烹小鲜,肆意变法自然是行不通的。我等在此嘴皮上下一合,影响的就是亿兆黎民的生计。依我看,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他又反过来在高拱、章涵之间打圆场:“考成、清田之策,本意自然是好的,只是陡然颁布新政,未免引起百姓惶恐。我等都是科举晋身,祖上也是耕读之家,自然更该明白黔首不易。肃卿兄、叔大兄,不如先坐下,我们慢慢计较!”

      高拱却已经失去了和章涵继续掰扯的耐性,一拧头直接看向翊铮:“皇上以为呢?”

      翊铮不语,只是低眉又啜了一口茶水,高拱不依不饶,向她再迈一步,又问道:“皇上是何想法?”

      翊铮这一次才终于放下茶盏,抬头直视着高拱,道:“我方才听中玄公所言,似乎是反对修筑九边?”

      高拱理直气壮:“周围这些异邦,臣早已分析过,不足为惧!”

      翊铮点了点头,又说:“周围不足为惧,那远方呢?”

      高拱立刻接到:“皇上指的是琉球、安定、真腊诸国?可他们素来安分守己,就算是偶有朝贡不周,也都立刻派使者上京来拜谒了。”

      翊铮缓缓摇头,身后冯保立刻捧着一卷舆图,由两个内监一左一右慢慢展开在诸臣眼前。翊铮随手从花瓶里取了枝花,在舆图上一点:“这是大周商会这次回来给我带的世界舆图。因着宝船坚固,这次他们终于克服了南洋风浪,最远行至彼岸的欧逻巴洲,见到了佛朗机人。据盛天澜说,佛郎机人金发碧眼,处处修筑楼房,其甚至能造出比我乾清宫高三五倍的高塔。除此之外,佛郎机人也研究医术、算学,并应用于车马、炼金等领域。其船以钢铁覆体,可破开南洋巨浪,自由来往于沧海之上,最远抵达一处名为‘印第安’的大陆。其上金银满地,数不胜数。”

      高拱、张四维等人都直愣愣的看着翊铮,显然是被她话语所惊,暂时失却了声音。

      翊铮放下花枝,从冯保手里接过帕子,随手擦了擦,又扔回他手上:“中玄公,这些东西,你能想象吗?我第一次听的时候,也想象不出来。可是,当我阅读盛天澜带回来的译本的时候,才真正的愤怒——你知道这些欧罗巴人的算学、观气之说我曾在哪里见过吗?”

      她冷笑了一下:“《永乐大典》。”

      “我秦氏成祖,集南北之精华,举全境之人力,历时数十年编纂而成的《永乐大典》,最后传播去了欧逻巴洲,在那里被发扬光大。”翊铮说:“而我们的年轻人在做什么?悬梁刺股,苦学制艺八股,熟读之乎者也,经史子集倒背如流。然后考功名、昧税赋、逃徭役,奴仆如云、珍宝成堆,和本地豪绅称兄道弟、拉帮结派。最后从京师到布政司,从内阁到衙役,沆瀣一气,将大周蛀成一个空洞。”

      翊铮说:“中玄公,这就是新政不改的后果。近则十年,远则百年;近则如女真鞑靼,远则如欧罗巴的佛朗机。迟早他们会带着坚船利刃,成群结队的在京师城墙之下聚集,谋夺着这片江山。而文人们,不过是哭两声故国,依旧换个主子继续当官;我,与最底层的黎民,才是真正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的人!中玄公,你信吗?”

      她说到最后,尾音顿时锐利起来,像一把刀,直直扎在在场的阁臣心上。

      翊铮眉眼俊秀,自做裕王世子时就已俊美著称,百官们也喜欢多看年轻的天子两眼。加上她一向御下宽和,又早定了不以言获罪的规矩,阁臣们大多在王府当过她的老师,因而也一直习惯了这位年轻的陛下笑脸相待。如今寒霜满面、言辞尖锐,在两方争执之间陡然发难、暴起诘问,天子之威排山倒海而来,尾音在大殿里幽幽回荡,倒真吓住了几位见多识广的阁臣。

      高拱被点名诘问,脾气再暴躁、心里再气恼,也只得立刻跪下,口称不敢。余者自然尽数跪下,包括章涵等几位阁臣,和文渊阁里服侍的内监。

      翊铮冷冷道:“新政,必须推行。无论天下文人是什么反应,甚至于私底下怎么骂我。正如老师所说,大周的人,不仅有士子儒生,也有苦力役民。”

      高拱本来已经在思考她刚才的话了,被这一锤又激起了血性,仍然梗着脖子道:“皇上不可!”

      “没有什么不可!”翊铮厉声:“天子金口玉言,可也可,不可也可!就这样,散会!”

      她将手中《新政观要》用力一摔,身后的冯保连忙从地上捡了起来,用袖子用力的擦了擦,然后藏在怀里。翊铮看也不看众人一眼,两袖带风,就这样直冲冲的从阁臣之中穿了过去。冯保向高拱、章涵等人一个一个点头抱歉的笑了笑,尔后也连忙跟在翊铮身后匆匆出了大殿。

      章涵拿起自己那本《新政观要》,表情已经完全的平和下来,向着诸阁臣一拱手,不再说话,也飘飘洒洒的走了出去。

      高拱看着章涵的背影消失在文渊阁门口,胸脯起伏得越来越剧烈,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愤怒、难堪、恼恨几种神色交错。他死死盯着皇帝与章涵离去的门口,脸色青白交错,气得浑身颤抖。

      张四维觑见他表情实在难看,迟疑了片刻,还是低声道:“肃卿兄,请先保重自己!皇上年轻气盛,章叔大又是他亲口叫了十几年的老师,难免有所偏向——”

      他不说话则已。一说话高拱便好似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竟然直接咆哮起来:“动摇国本,简直荒谬!‘天子与士共治天下’,难道他们以为这句祖训是说出来欺哄天下人的吗!封土建国,自来便是祖宗礼法为先;若无人伦规矩,岂不是人人都可以以下犯上、以贱犯贵吗!”

      张四维十分尴尬,求助一般回头去看其余三人,申时行、高仪却是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就是不看他。而杨博早已端坐如山,闭目养神去了。

      高拱还在咆哮,甚至于气上心头,一把抓起《新政观要》,撕了个粉碎,口中也越骂越过分。最后,大概是气昏了头,竟然脱口而出:“昏庸天子,如何做人主!”

      此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如死寂,落针可闻。高拱自己也愣住了,僵在原地。

      高仪立刻道:“公务繁忙,诸君且先议,我先行一步。”看也不看高拱,急匆匆走出。

      “我亦有公文待阅!”申时行嘴里喊着,也连忙黏着高仪脚底抹油溜了。

      张四维满脸尴尬,回头再看杨博,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精神不济,竟然垂着头睡着了,甚至还打着重重的呼噜。

      高拱反应过来,一语不发,埋着头就往外冲,也不跟张四维再多说。后者叹了口气,又看了眼杨博,手里那本《新政观要》如一团火,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他站在原地纠结了半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把抄本往宽大的袖子里一塞,卷在手腕上,若无其事的揣着手溜出了文渊阁。

      “其大者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疾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亏,其他为圣明之累者,不可以悉举,而五者乃其尤大较著者也。”

      这句话摘自于世宗在位期间,章涵还在翰林院当个芝麻小官时的《论时政疏》。而隆庆二年,章涵在此基础上,再写《陈六事疏》,提出以“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条为基本纲领,对大周朝的整个吏治、兵事、宗室、财政、律法等方面进行从上至下的改革。

      只是当时当权的还是世宗和严嵩,《论时政疏》递交犹如石投大海、毫无音讯。后来世宗一朝,除必要公文,章涵再也没有呈上过任何多余的上疏。

      直到嘉靖五十五年过去,直到隆庆六年过去,直到万历元年到来。

      票拟呈奏那天,翊铮在养心殿里,看着案前摆着的《皇明祖训》,沉默了很久,才翻开第一页。

      “凡我子孙,钦承朕命,无作聪明,乱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非但不负朕垂法之意,而天地、祖宗亦将孚佑於无穷矣!呜呼,其敬戒之哉!”

      但凡宗室藩王,甚至可以不读四书五经,但太祖皇帝留下来的《皇明祖训》,非得烂熟于心不可。

      裴以蕊和简行殊一左一右,站在翊铮身侧。她拿起朱砂御笔,知道自己只要在这张票拟上简单的画一笔,就会给大周两亿生民带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变化到底是好是坏?她不知道。但她此时此刻,就像在惊涛骇浪中行船,迷雾翻涌中驾车,浑然不知眼前到底是阔路还是绝崖。

      二十年来,翊铮最满意的就是自己当机立断的特性,但此时此刻,她竟然犹豫了。

      “我笔下决断着两亿黔首的命运。”她说:“我不知道该不该落这一笔。”

      “陛下曾救扬州商会三十六行首、万寿宫十七宫婢、工匠镇织妇逾万、宁州府泉州府渔民不计其数,如今陛下已然是陛下,有搅弄风云、翻覆乾坤之本领,只要头脑清醒、心地如一,那陛下一定会解救更多的生民。”裴以蕊的声音温和而坚定:“请陛下一定要相信自己。”

      她叹了口气,望向简行殊。

      他合上《皇明祖训》,凝视她的眼睛如两潭泉水,清澈见底:“无论陛下做出什么决定,臣都在陛下身后,为陛下把度,陛下尽可放心。”

      翊铮手中朱笔,到底是落下了。

      万历元年,以次辅章涵的上奏为序幕,以“考成法”“外示羁縻、内修战守”“一条鞭法”三点为要意的新政改革轰轰烈烈拉开了序幕,史称“万历新政”。

      在下朝的路上,她看见了竞相开放的迎春,风中也传来了温煦的气息。她就知道,又是一个暖春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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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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