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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   珠子看了看对岸的街道,灯火琳琅,彩绸遍结,频频传来男人和女人的笑声,和在柔软的夜风里。随着风声笑语传过来的,还有淡淡的酒气和菜肴的香味。珠子咽了咽口水,不由得蹲下身抓了一把池水,心里想,南直隶的水都是香的,怕不是这些美若天仙的姐姐们天天都在这里洗脂粉。

      她的妹妹贝壳却没有她这样的好心情。贝壳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许久了,她才九岁,正是一个精力旺盛、但是对饥寒十分不耐受的年纪。但连日以来的奔波,使得贝壳早早地体会了人世间的艰辛,也尽量不给姐姐带来烦恼。但她摸了摸肚子。还是没忍住拉扯了一下姐姐的袖子:“姐姐,肚子好饿,饿得痛。”

      珠子闻着风里的香味,用力地嗅了嗅鼻子,她吞了一大口口水,摸着贝壳的头,说:“你等姐姐一会儿,姐姐马上就有办法了。”

      在姐妹两个从漳州府一路跋涉而来的路上,这句话珠子已经说了很多遍,每一次说完没多久,就总能给贝壳搞来一点果腹的东西。在家里的时候,贝壳就对姐姐言听计从,经历大变之后,更加对姐姐深信不疑。

      她用力点了点头,乖巧的说:“我在这里等姐姐。”

      珠子于是蹲下身去,借着天上皎洁的月光,对着池水仔仔细细的把脸洗了又洗,还把一头干草似的乱发全都打散了,用手心捧着水一点一点打湿,然后用手指做梳子一点一点梳通。末了,还摘了一点有韧性的藤蔓,把头发编了一个乌黑的大辫子,用藤蔓扎起来。

      贝壳不知道姐姐在干什么,只是很乖巧的蹲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看着姐姐。

      珠子把头发梳了,又把脸洗了,露出一张蜜色的、浓眉大眼的少女的脸。一切收拾妥当,她蹲在池水边上,看着自己的倒影被打碎又合拢,一圈一圈涟漪从眼泪落下的地方泛起,什么也没说,最后再检查了一把衣绳,拉了拉衣摆,使得破破烂烂的衣裳看起来能平整些。

      贝壳抱着膝盖躲在大柳树的阴影里,看着珠子转身往通向对岸的石桥走去。珠子走得很快,一步一步一点也不放松,好像生怕自己慢了一点,就被什么东西在后面撵上。

      她们俩是从漳州府来的,一路靠着从河里摸鱼、摸螺蛳果腹,还好五月份的天气,南方并不是很冷,姐妹两个在野外摘些草叶盖在身上,在土坑石洞里互相挤一挤,晚上也就撑过来了。

      珠子和贝壳是漳州府的渔家女,世世代代住在海边,靠海吃海。自从朝廷下令禁关以后,漳州府就没有大型的商船来往了,就算有也都是挤在惠州府做南洋生意。按照当地官府的说法,吃水超过一千斤的都算大船,大船就要按五成纳税,普通小渔民靠天吃饭,谁也交不起这么重的税赋,珠子家只好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大船卖了,换了一艘小船每天在近海撒网。

      后来,撒网也不许了。府衙说,宫里的贵人喜欢这边的珍珠,以前只需要合浦、绍兴府的,但是现在三年一纳贡,宫里要得多,所以福建布政司也得开始交。漳州府这边,但凡是登记上了册子的渔户,每年都必须交一定的珍珠上去。

      珠子出生那一年,她爹爹正好摸得了一颗又皎洁又漂亮的南珠,说是从什么叫“砗磲”的宝贝里带出来的,一颗直接抵了一年的定例。她爹十分高兴,又正逢娘子生了女儿,就起了名字叫珠子。后来妹妹生下来,她爹运气不好,那一年什么也没摸到,只好自己掏钱买了一部分小珍珠交上去,所以给小女儿起名贝壳。

      珠子和贝壳一直是爹娘的心头宝贝。她印象里,爹娘每天起早贪黑,在海边上划着那艘小船摇摇晃晃出海,回来的时候早就天黑了,有时候能带回来一些好货,有时候却只有空空荡荡、被不知道什么东西钻了一个大洞的渔网。这时候爹娘都会很沮丧,然后晚上就不能睡了,得跑去外边儿,借着一点月光连夜补网——油灯是点不起的,一钱灯油能换一斤肉了,谁家也没有说为了补网就在家里点灯的。

      爹娘每年就这样划着小船带着鱼虾回来,到了每年五月和村里的邻居们一起结伴去摸珠子,交今年的定例。

      珠子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他们一家四口,也许以后贝壳会嫁人——珠子暗暗的想了,自己是不要嫁出去的,自己和贝壳如果都嫁到别人家了,爹娘就没人陪了,那五六十岁的时候还得划着船收网、或者跳进海里辛辛苦苦摸珠子。珠子的水性很好,从小就是村子里有名的,等闲男孩子在近海边都游不过她,这一直是她爹极其骄傲的点,常常和朋友吹嘘。

      珠子想,等爹能准许她一个人下水了,以后家里的定例就让她来交。她一口气能憋好久,在水里比鱼儿还灵巧,一定能摸多多的珍珠,每一年都按时按量交上定例。

      ......可是后来就不一样啦。

      珠子记得很深,那一年的定例催得格外的早,不到三月,里长就在挨家挨户催收,说今年交不上来明年就要交两倍。她爹急得红了脸,和里长争辩,说根本没到摸珍珠的时候,海龙王还醒着,每天的风浪都那么大,谁也不敢下水。这时候来催,谁也交不上。

      里长就皱着一张苦瓜脸,说他也没办法,这是乡长昨天来说的。她爹是个犟种,又背着两个米团子一竹筒水,走了一天走到县里去问。回来的时候,面对着村里其他渔户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颓然的说,的确是真的,今年三月就得把珍珠交上去。说是北边的大贵人来了,就是要三月的珍珠,交不上去或者迟了,就要把知州知县一层一层杀头。

      知州老爷都保不住命,更别说他们这些最底层的渔户。大家再没什么好说的,一哄而散回家去准备摸珍珠的装备了。第二天,爹爹和家里三个女人打了招呼,天不亮就划着小船去了摸珍珠的灵姑娘岛,回来的时候只有一艘船。

      拉着船回来的叔叔伯伯们说,她爹爹在船上看到水底下明晃晃的发光,认定水里有和之前一样的大砗磲藏在底下,摸一颗起来就能抵一年定例的那种。脱了衣服就往下跳,别人怎么劝也劝不住。最后,砗磲也没找到,爹爹也没浮上来。

      珠子和贝壳那一年实在太小,听不明白是什么回事,只是到她娘抱着爹爹素日摸珍珠系在腰上的麻绳一宿一宿的哭,哭得眼泪都干了。定例交不上来,日子还是要过。家里只剩一个大人,她娘要养活两个姑娘,就得加倍的去海里讨生活。

      转过了一年吧,大概是。忽然有一天就说,渔户们不用交珍珠了,原来的喜欢珍珠的那个陛下没了,新的陛下不喜欢珍珠,只喜欢美女。消息传出来的那天,她娘本来很久没哭了,又在屋子里哭了一整宿。不知道是哭晚了一年,还是哭早了一年。

      那一年贝壳刚刚会走路,不用再吃奶水。珠子用草绳编了一个兜兜,每天把妹妹背在背上,在家里用手搓一堆又一堆的草绳,串起来编了好几张渔网,今天的被钻破了,就马上换一张,明天再补那张破了的。这样她娘就能每天去捕鱼,也不用再熬夜补网了。

      日子那么长,日子又那么难。但慢慢地,也就过来。贝壳慢慢长大了,也学会了编渔网,和珠子一起在家里干活,每天等着娘亲回来。

      有一天,她娘到了很晚也没回来,珠子担心她,牵着贝壳去海边上等。她们躲在礁石后面避风,可能是太累了,竟然等着等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只听到远处人声影影绰绰,家的方向火光冲天而起,映亮了半边的天。

      珠子很聪明,立刻带着贝壳换了个被海浪腐蚀出来的坑洞躲。贝壳睡得很香,到了天亮的时候,那边也安静下来了。珠子忐忑不安的带着贝壳回去,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娘亲,还没走进村子,就看到了一地烧得黑漆漆的渣滓。里面横七竖八交叠着房梁,茅草应当是都烧干净了,房梁底下伸出来几条看不出原来肤色的手脚,直冲着外面。

      珠子的头“嗡”的一声就麻了,她站在原地,血液从头顶凉到了脚底。贝壳不懂事,懵懵懂懂的跑过去,蹲下来努力在房梁底下掏了掏,然后把头伸进去看了一下,睁着眼睛回头对珠子说:“是兰花姨姨。”

      她只说了一个名字,但那房梁下却伸出来三条腿。珠子不想问另一个是谁,也没必要问。她把贝壳背起来,不让她左右乱看,然后小心的绕过横七竖八的房梁、竹竿,尽量无视两边横在地上的其他肢体,被棍子插在泥巴里的、头发蓬乱的人头,也不敢叫,只是沉默的慢慢找着娘亲的踪迹。

      最后珠子在自己家门口找到了一只手。被锋利的从肩膀那里剁下来,切面整齐平滑,白森森的骨茬子扎在外面。手腕的地方有一圈比其他地方更白,是因为长年累月戴着一个扁口的银包铜镯子。那只镯子已经不见了,但是珠子闭着眼睛都能临摹出它的样子——嵌着很简单的莲花花纹,因为戴了太长的年头,花纹缝隙里都是黑色,但是她娘却很珍惜,每隔几天就要用棉布沾了水轻轻地擦,因为那是她爹当年的聘礼。

      珠子对着那只手臂发了一阵子呆,挖了个坑把它埋了,然后捂着贝壳的眼睛给已经变成废墟的家磕了三个响头,两姐妹就顺着小道一路往北走。

      贝壳问她们要去哪里,珠子说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北边有个戚大将军,驾着山那么高的战船,威风凛凛。戚大将军专杀倭寇,只要是有他的船经过,那一块地方就再也不会闹倭寇。

      珠子想带贝壳去那里,两姐妹就这样一拐一拐,从漳州府一路往北。

      珠子不敢去找别人讨饭,她虽然年纪小,但是也知道这样两个小姑娘在路上被人看见了,结局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她带着贝壳专钻山路,哪里有河走哪里。珠子水性好,随便找条河一条,保准能摸起来两条鲤鱼、鲫鱼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最次也是一把鳑鲏子。有干木头就吃熟的,没有就吃生的,总之她不许妹妹接近沿路的行人,住户也不行。

      就这么一路走了两个月,珠子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她只知道城门口写的是她不认识的字,然后她看了看这里的码头,又宽又阔。珠子把贝壳藏在郊区的山里,自己用泥巴抹了脸装成瘸腿小乞丐去码头讨了几天饭,最后终于确定,戚大将军的大船是会在这里停泊的。

      珠子想把妹妹留在这里。

      可是人活着,就要吃要喝。她们是流民,没有路引,没有户籍,不会有任何人敢收留她们。珠子又观察了几天,看见每天晚上河对岸都有漂亮的姐姐们,坐在来往的大船上唱歌跳舞。她们哼着她听不懂的调子,船上还有一些穿得十分富贵的男人,老的少的都有。姐姐们就在那里唱着珠子听不懂的歌,然后传来喷香的菜肴的味道。

      珠子大概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可是她别无选择。

      她用河水把自己擦洗得干干净净,飞快的往对岸走去。

      她低着头拼命的走,脑子里一团乱麻,因此也顾不得看路。直到她不知道撞上了什么,软软的、温暖的,头顶上“唉”的一声,对面的人冷不丁被撞了个跟头,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珠子吓懵了,扎着手呆在原地,木呆呆的看着地上那个揉着腰“哎哟哎哟”的胖大娘。

      “你这小瓜皮,要死呀,大晚上跑这么快!”大娘疼得脸都皱成了一团,扶着腰叫着。

      珠子连忙跑过去把她扶起来,用带着浓厚的腔调、很不熟练的官话道歉。

      大娘气得直哼哼:“小姑娘长得漂漂亮亮,怎么走路这么不当心!这是要去哪里,跟赶着投胎一样!”

      珠子急得眼睛都红了:“我、我去对面的船。”

      大娘愣了,腰也不揉了,用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了珠子一阵,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你是对面花船上的?”

      珠子羞得说不出话来,声如蚊讷:“不是、不是,但是我想去......”

      大娘瞬间腰也不疼了,气得两只眼睛吊起来:“你没事去花船做什么!好好的姑娘家哪有去那里的?工匠镇这么大,随便干点什么也能混个饭吃啊?你就这么懒,宁可去花船做那岔开腿的活计!”

      珠子愣了。她木呆呆的看着大娘,也不结巴了:“什么是工匠镇?”

      这次换大娘愣了。她又上下把珠子打量了一阵,脸色稍微好了些:“你是南边来的?南边没有工匠镇?你没听说过?”

      珠子乖巧点头。

      “行了,没路引、没户籍,流民是吧?”大娘一拍脑袋:“搁在五年前,你还就真只有去花船的命。跟姨姨走吧,这会子工匠镇关门了进不去。姨姨带你去衙门登记一下,新贴了公示,外地来投奔寻工的流民,有本地十年以上的住户担保,可以直接去工匠镇落工户。”

      这大娘说的每个词,珠子都听不明白。但是她能懂的就一件事——她不用去船上,也能给自己和贝壳找口饭吃了。

      珠子立马“噗通”跪下来,给大娘叩了个响头。大娘“哎呀”一声,又死命把珠子拽起来,给她拍着膝盖上的灰:“说话就好好儿站着说,突然跪下干什么。不年不节的,你敢跪我还不敢受!”

      “我,我还有一个妹妹。”珠子又哭又笑着,眼泪流了满脸:“贝壳,她叫贝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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