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L番外：同路（完） ...
-
L番外《同路》（完）
我不怎么喜欢冬天。
凛冽的寒风沿着地下街那狭窄的通道呼啸而过。墙壁上总是挂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像是永远也擦不干。
衣衫褴褛的人们，蜷缩在角落里。
我虽然比他们多了一些蔽体的衣物，但那股寒意依旧直直地钻进骨头缝里，似乎要从里面长出霉斑。
**
弗伊早就不带新兵了，过了没多久，在那场惨烈的战斗中幸存下来的希瑞娜·兰姆伤势逐渐恢复，而后继任了分队长一职。
弗伊告诉我，她下次壁外调查要独自脱离队伍远行，而且走的更远，一天的时间太短了，以后至少需要离开队伍三天甚至五天。埃尔文竟然会批准她这种蠢主意，我怀疑他的脑子也随着那群新兵一起被塞到粪坑里了。
她说这没什么危险，巨人不会对她感兴趣，还可以减少不必要的牺牲，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诉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可是我不放心，就算因训练疲惫到极点，躺在自己的床上也会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巨人并非都对她不感兴趣，也有一些好奇心重的巨人会试图攻击她，更何况壁外最大的危险在于未知。
在一次与埃尔文的饭后闲谈中，我忍不住提出，并不赞同这个决定。
工作中我向来都是公正的，从不会因个人私情而对谁给予特别的照顾。
埃尔文虽然会听取意见，但也不会轻易改变已经做出的决定。他一直认为，群体的意见并不会让决策更加英明。
听到我的话，埃尔文脸上原本淡淡的笑容忽然间收敛，他偏头看着窗外训练的士兵，表情变得有些怀念。
“他们多么年轻啊，看着他们，就让我想起了刚加入调查兵团的自己。那时候的我，没有哪一刻甚至一秒怀疑这场与巨人的伟大战斗会以失败落幕。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所以，你也不许质疑，我会失败。”
他没有正面回应我，语气并不严肃，甚至有些轻描淡写。
“我并没有质疑你，”我也将视线投向窗外，“我只是……”
只是怕弗伊独自一人，死在陌生的地方。
**
“你该好好睡一觉，利威，你的状态太糟糕了。”
熙熙攘攘的兵团餐厅里，弗伊担心地看着我。
我面无表情地喝茶，升起的热气带着茶香在我鼻尖萦绕。
她知道我不想听，很明智地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用手里的面包敲敲桌面，两条细长又好看的眉毛努力地向中间拱起，眼睛睁大。
“你看，这面包用来钻木取火更合适。”
她想逗我开心时就会这样做，真的，那个表情一点都不好笑。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点头应道：“好。”
她笑得眼睛弯弯，像月牙一般，故意调侃我。
“好什么？用面包钻木取火？”
“我会好好睡觉。”
我摩挲着手中的茶杯认真保证，这么说着，心情莫名其妙地放松了些。
“一会儿我要外出，给你带柿干回来。”
埋头啃面包的弗伊一下子抬起头，细碎的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是温暖的颜色，她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谢谢，你真的太好了。”
“最近辛苦了。”
她经常这样夸我，特别是我接管了她手里大部分文书工作之后。
小腿在桌下被轻轻蹭了一下，如果不是在兵团食堂这种公众场合，她肯定还会过来亲亲我。
我的手臂上也有一块金色的光斑，带着太阳的温暖，融进身体里。略微转头，阳光瞬间刺了下我的眼睛，我下意识眯起眼睛，外面是安静而湛蓝的天空。
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或许事情也没那么糟糕。
......
接下来的几次壁外调查她都平安无事，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再神经质地去想些不好的结果。
只是壁外调查中经常想往她走的方向眺望，尽管还未到约定汇合的时间。
埃尔文肯定注意到了我跟弗伊超越一般人的关系，他表现的比以往都更在意她的安全，我能理解他作为男人的情绪，毕竟，没有人能在自己珍视的、重要的人被他人抢走后还能做到无动于衷，除非在他心中，那个人原本就无足轻重。
我不在乎他怎么想。
可这种虚假的表象让我忘了，人自以为能看清，能把握住的，其实是混沌一片的。
没有人能真正掌握未来。
......
第三十五次壁外调查已经进行了八天。
天上滚满了乌黑云气。
又要开始下雨了。
无论是维持生存的食物，还是行动必需的瓦斯、刀刃，都已经消耗殆尽。
空气中湿度越来越大，草地湿滑、视线受阻、信号弹失去了作用。
我们不得不收缩队伍，而此时已经比原本计划的撤退时间整整晚了一天。危险如同隐藏在暗处的巨兽，每一个人都清楚，时间拖得越久，出现意外的几率就越大。
在负责侦查的士兵第三次满脸焦急地催促埃尔文时，他终于下达了撤退指令。
大多数时间我无法从埃尔文冷静的脸上看出什么，人本来就是一种动物，面对未知的、危险的壁外调查，只有一个看起来冷静强大的领导者才能带给士兵安全感，才会让人想去服从。
这次，我却敏锐地察觉到埃尔文从未有过的情绪波动，或许其他人不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却明白，他在害怕着情况的失控。
我望着南方，什么都没想，甚至有点心神恍惚了。
弗伊没有按照约定的撤回时间回来。
见我没动，埃尔文又重复了一遍撤回的命令。
我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刀柄，只觉掌心冰冷刺骨，“你们先回去，我去把弗伊找回来。”
“我可以做到。”
真奇怪。
我似乎感觉不到任何情绪，自十二岁那年肯尼离开后，在任何战斗中我的头脑都能像被浸过冷水一样保持冷静。
哪怕是现在，这种冷静都一度让我产生一种身处梦境般不真实的错觉。
埃尔文的语气很沉稳，“这是最理智的决定，利威。我们不能……”
“你要抛下她吗？”我说。
“不，”埃尔文说：“不对，只有……”
他突然停住了，眼神中闪过一瞬间的茫然，还没看清就旋即消散，“只有我们活着，才能赋予那些牺牲意义。我会遵守我的信念去战斗。”
我依旧没有动，脑中空荡荡一片。
埃尔文转过身去，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马匹前：
“这是命令。”
“命令……”我无意识地重复。
什么叫……命令？
我似乎没有神智不清。
是荣耀更重要，还是生命更重要？是命令更重要，还是爱人更重要……？
命令是必须要听从的东西。
可我不要抛下她，那是活生生从心头割下一部分肉。
“你给我……”
我没继续说下去，因为这时我听到了很轻的脚步声。那声音听起来很远，有些狼狈，却无比熟悉。
等那人走到我面前，我才蓦地全身一震，真正确认这不是发疯产生的幻觉。
弗伊没有骑马，也不是从离开的方向回来的。
她站在那儿，外观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像是靠两条腿赶回来的。两只手上沾满了泥污和褐色的血迹。鼓鼓囊囊的背包被她背在了前面，就像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一般，紧紧地抱着。
我呆呆地望着她，本来想开口问些什么，不知道为何却捧起了她的手，想要用手擦干净那些血迹，黏糊糊的，我用力地擦拭着，可怎么都擦不干净，仿佛那些鲜血已经深深地渗入了她的肌肤纹理之中。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背包的带子从她肩膀上滑落了半根，她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胳膊，小心翼翼地往上带了带，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小声叫了声我的名字。
一时间，一股不知道该针对谁的强烈愤怒在我的头脑中激荡，几乎冲的我失去理智。
忽然，周围的一切都令我感到厌恶，包括我自己。
我越来越清晰地、越来越悲切地感受到无法遏制的痛苦，如同一把锋利的利刃插进胸膛。
我一句话也没说，用力甩开她的手，转身就走。
我根本什么也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不需要温暖的拥抱、不需要虚伪的同情……
什么家人，什么恋人…… 什么也不需要！
我自己一个人就——
“利威，”弗伊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听到她说：“我把伊桑和部下们，带回来了。”
......
天上的乌云散去，西斜的光线如金色的纱幔，把空气中的浮沉都照的清清楚楚，心脏的疼痛缓缓平息，只留下一丝隐约的酸胀。
韩吉跪在泥土里，焦急地在残破的背包中翻找着什么，她一个个拿起那些染血的臂章放在眼前仔细辨认着。
忽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韩吉颤抖着，像一片树叶，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枚臂章，把它抵在心口，然后嚎啕大哭。
弗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疲惫到做不出什么表情了，她披着夕阳的身影很单薄，慢慢地伸出手扶住边上的树干，张口微弱地喘气。
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裤腿缓缓往下流，那是刺目的红色，一点点染红了脚下枯黄的草地。
在看到她后背上那道狰狞的伤口时，我回忆起，有一晚她半夜惊醒，满是惊恐与无助，我把手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安抚，她微微侧头，月色融进她眼里的泪光里，看起来很冷很冷。
她问我：“是不是只有把巨人杀光，让巨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才能替伊桑他们报仇？”
她很在乎部下们，在乎遇到的每一个人。
可她情绪藏的太深，深到几乎无迹可寻，只有在寂静的深夜，悲伤满到要溢出的时候才能窥得一二。
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一味的对弗伊说什么“继承下属和伊桑的意志，替他们报仇……”什么的...
其实全都是为了我自己吧，是让我自己能够在这残酷世界里得到救赎，而弗伊心里期待的真的是这些吗？
她一直不喜欢挥刀，不喜欢鲜血和杀戮。
她渴望平静无忧的生活。
我知道。其实我很早就知道。
在调查兵团死亡的概率是多少？没有人能确定的说，但留在这里的结局，似乎是注定的。
我本来觉得弗伊能留在调查兵团并陪在我身边，与我同路而行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甚至想，是不是这样我就能有足够的支撑继续在这残酷的世界里生活下去。
如果在这种陪伴中迎来死亡，是不是也算是幸福地结束了一生。
但是现在，我的想法有些不一样了。
再这样下去……她会彻底死去吧。
我就没机会，再和她见面了吧？
*
弗伊受了很重的伤。
医生说至少年前她都不能再使用立体机动装置、不能参加训练，更别说壁外调查了。
尽管我平日里把她看得很紧，时刻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但那天她还是溜了出去，我没有阻止，只是远远地跟在她身后。
我明白，她把伊桑和部下们都带回了家，才敢去墓地悼念他们。
弗伊是个闲不住的性格，等她的伤势稍微好了一点，就经常坐在训练场边的长椅上眼巴巴地望着。
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每到休息时间，士兵们就会把她团团围住，撺掇着她讲是怎么在壁外杀掉三只强壮的野生棕熊的。墙壁内虽然也有熊，不过大多集中于玛利亚之墙内北方的森林里，数量稀少，鲜少有人见过。
有些贵族为了彰显自己的财力和英勇，还会圈养熊的行为。让这些年少气盛、出身贫寒的士兵们难免心生好奇。
虽然弗伊不刻意去亲近别人，但似乎天生就能得到很多人的喜欢。
稀薄的日光被云层遮住，天色变得阴沉沉的，我走上前去驱散了士兵们，弗伊不觉得局促，看了看我，我也看了她一眼，眼神绝对称不上友善。
她又朝着我笑了起来。
回来后，我失眠更严重，脾气反复，焦躁不安。
她心里清楚我对她在壁外的擅自行动既生气又不满，所以这段时间也不敢轻易招惹我。
呵。
她现在敢对我笑，晚上就敢死缠烂打地拽着我的衣角认错了。
果不其然。
当她把脚塞在我要关上的门缝里，找各种理由想进我房间待会时，我就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德行。
最终她还是没能如愿，不是因为我冷漠无情，而是埃尔文恰好有事叫走了她。
我站在原地，心中突然觉得不应该再继续这样冷战下去，弗伊走后不久，我就跟了上去。
我本打算在外面等她一会儿，然后接她一起回去。
门廊很昏暗，从门缝里漏出点橙色的烛光。门口站岗的士兵看到我后，表情有点奇怪，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抿着嘴对我招了招手。
我以为他是有什么紧急情况要向我汇报，所以并未多想，便径直走了过去。
不知是我的听力太敏锐，能够捕捉到哪怕最细微的声响，还是里面说话的人情绪太激动，声音高亢。刚靠近门口，我就清晰地听到了那句
——弗伊，我是你的哥哥。
弗伊没有家，也没有家人，到调查兵团之前在四处游历，她偶尔也会把以前的事情讲给我听。
她讲故事时的表情很真诚，我想弗伊是期待家庭的，不然也不会在狼狈的游历中救下那一对双胞胎，不会热衷于在旅途中给流浪儿找寄养家庭。
我曾经问她，为什么不自己亲自教养他们呢？是因为害怕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吗？
她说不是，自己都过的一团糟，不确定能教给孩子的东西是不是对的，怕自己教不好他们。
她那时经常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那现在呢？
她微微抬起头，思考了几秒，表情很平静，说，现在我觉得自己仿佛是生在这个世界，最终也要死在这里。
我也没有家，我们两个住在一起，情感上也依靠，时间久了，我就觉得这是家。
我有想过弗伊会找到家人，但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突然。
想要改变现状，靠空口承诺和自我责备是没用的。
能让弗伊得救的办法，我一直清楚，却不愿意接受。
所以，困住她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责任，是承诺，还是……我？
我害怕失去她，却更害怕再也见不到她。
那晚，月光照耀着她苍白的肌肤，后背上的伤口几乎愈合，剩一条狰狞的红色疤痕。
我帮她换完药，轻柔地缠好纱布。
“回家吧，弗伊。”
那是之后每当我回想起，都会无比后悔说过的一句话。
**
三天后的清晨，雾气氤氲。
天色亮的越来越晚，街道上都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冷风混着水汽吸入鼻腔，好像径直往胸口塞了一块冰。
黑蓬马车低调地停在路边。
这件事情关系错综复杂，仅有少数的几个干部知晓内情，因此并没有人前来为她送行。
她目光中交织着不舍。
“我会回来的，利威，我要去搞清楚一些事情。”她说：“无论如何，在你的生日之前，我都会回到你的身边。”
我缓缓伸出手，摸了摸她柔软的脸颊，无视她身后那个所谓的哥哥投来的不满视线，只是轻声地说：
“好。”
我望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却不敢看太久。
她应该离开，当东西开始褪色的时候，她就该离开。
不要像我一样留下。
其实我心知肚明，弗伊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贵族和平民的所考虑的事情向来是不同的。
我转过身。
背后的车轮滚动声由近及远，渐渐走远，最终逐渐消散在这茫茫的雾气之中。
我似乎什么都没想，麻木地踏上台阶。
走进兵团大门，忽然，我惘然若失地站住了，回过头——
空荡荡的街道，一个人也没有。
我的心突然抽痛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摸向腰间，指尖触碰到枪身冰冷的金属触感。我突然想起一年前在纳亚克力号那艘船上，伊桑走了，弗伊也不在，只留我一个人握着冰冷的手枪，孤零零站在甲板上，感到无所适从。
我慢慢地朝四周看了看，没有掌声、没有赞扬、也没有熟悉的人。
冷风拂过，漫天枯叶如蝴蝶般飞舞，萧瑟荒凉的景色展现在我面前。
周围坚硬的房屋、荒芜的一人的街道，路边衰败的树木透着枯竭的深褐色，墙上的火把在一片灰暗的颜色中闪烁。
冰冷的风一缕缕钻进我的外套、衬衫、裤脚，我并未裹紧衣服。
我在原地站立了很久。
手脚开始变得麻木。
体温慢慢冷却。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个冬季已经来临了。
_____________
我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那晚，我梦到黄昏下的院子里，不经意间抬起头时，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望向我。
我知道，她爱我，根本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
她只需要坐在那里，从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我都能感受到。
她说，利威，我要走了。
我问，你要去哪？我能不能和你一起走？
她摇头，说，我们要走的路不同，你要走你自己的路。
我说，你为什么这样认为？你不能替我做决定，我认为是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
她问，你是从哪一刻开始相信，我们要走的是同一条路的？
我说，
是那次壁外调查中，我疲惫不堪、几近绝望之时，你说要带我回家的那一刻。
是在林泽城的那晚，窗外大雨淋漓，在温暖的室内你说一直记得要帮我追查杰斯的那一刻。
是在纳亚克力号那个昏暗仓房里，你轻吻我的手指，说要做我的刀的那一刻。
是28岁生日那晚，你递给我糖果，真挚地祝福我的那一刻。
是你为我流泪的那一刻，是你说爱我的那一刻。
是你抱住我的那一刻，是你牵住我手的那一刻，是你亲吻我的那一刻，是你说想永远和我在一起的那一刻……
是和你的每时每刻。
她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然后从衣角开始，一点点地化作黑色的枯叶。
我恍惚般发觉，原来自己置身于梦境之中。
我问她，我们还会再见吧？
没有人回答。
面对着漫天飞舞的落叶。
我说，我认为我们的结局不该如此糟糕，不该是无始无终的等待……
我说，我一直相信，这一生，我们会同路而行。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L番外：同路（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