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虚假的承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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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伊思考了几秒，才突然明白了什么。
周身只有如掉进冰窟里般的冰冷。
至于利恩握着她的手，激动地流着眼泪、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她只是默默无语的听着。
她听懂的是，利恩终于处理完了家族内部的那些纷争，清除了所有可能对她造成威胁的障碍，准备把她接回“家”去了。
毫无疑问，她没有听错，这一切也不是幻觉。
等面前的“哥哥”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银色的怀表，放在她手心，谨慎又带着些小心地抿起唇角，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时，她缓缓抽回自己的手。
她抬眼看着利恩那双泪眼朦胧的黑眸，和那张与她七分相像的面庞，嘴唇轻轻颤动，却无法开口说出那句“我不是你要找的妹妹”。
她不愿意伤害一个为了寻找妹妹而受尽折磨的哥哥的心。
她没听懂贵族家族的那些复杂争斗，也不关心那些争端。但她听懂了利恩为了保护她、为了夺取家族的继承权所付出的种种代价。
如果一年前，有个贵族来找她，告诉她“你是我们流落在外的子女”，她也许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们离开。
可现在......
更何况，她本就不是这具身体的原主。
弗伊抬起头，她的脸上没有半分找到亲人的激动，是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神情。
“我知道，这很突然。德莉卡，不，”利恩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焦虑，他急忙改口：“弗伊，你如果不习惯，我可以继续叫你弗伊……”
“利恩。”弗伊轻声打断他，“就像你说的，这太突然了，关于我到底是不是你妹妹这件事，我觉得还需要慎重考虑。”
她目光偏了偏，顺着移到了利恩身后，那始终无声的金发军官脸上，“我……需要时间冷静。”
埃尔文走过来，把手拍在利恩肩膀上，“这样就可以了，给她点时间适应吧。天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他目光略过利恩身上那套华丽的香槟色长袍，带着贵族的徽章，华贵而显眼。
“再多留或许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我跟她谈一谈。”
……
门被轻轻关上，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壁炉里木材烧裂的噼啪声。埃尔文收回目光望向弗伊，弗伊正坐在桌边，望着烛台发呆。
埃尔文坐到她的对面。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弗伊垂下睫毛，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现在才告诉你，很抱歉。”
她没忍住，又问了一遍：“你早就知道了……利恩说的那些你早就知道了？”
埃尔文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这是我答应过你的事情。”
弗伊头脑有些混乱，眼神中透出痛苦的情绪：“你一直在瞒着我。”
“说实话，我也一直在确认这件事情的真实性，这很难以置信。”埃尔文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那跳动的火光中，“此前不告诉你，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太单纯了，那些上流贵族的肮脏手段，你想象不到。”
埃尔文似乎没想解释太多，他要的是“找到弗伊亲人”的结果，而过程，不重要。
“安全？”弗伊低头嘲讽地笑了笑，“真的，现在这种局面，我觉得未免可笑。”
埃尔文的话并非全无道理。然而，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让她难以接受。
“然后呢，你不准备跟利恩走吗？理由是……”埃尔文说。
“我不是利恩要找的那个人。”
“什么？”
埃尔文不赞成地皱眉。
“我不太想去那里……好像终于得到了什么，但其实那些都是虚假的，”弗伊说：我不是那个人。”
埃尔文沉默了片刻，“你没有决定的能力。”他语气平静：“弗伊，你觉得你还适合继续参加壁外调查吗？”
“你是指违背你的安排吗？我以后不会了，检讨书不是已经……”
眼前忽然暗了暗，弗伊有些茫然。似乎是埃尔文熄了蜡烛，然后她听到埃尔文说：
“你还能看清楚我的样子吗？”
埃尔文的声音低沉，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的肩膀很宽，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似乎什么都没变。
应该是什么都没变的。
弗伊完全明白了。
壁炉的热度烘烤着她的后背，火焰的光线在埃尔文脸上跳动。屋里并不是完全的黑暗，只是比刚刚暗了一点。普通人的视力应该很容易就能看清楚。弗伊很想说她看得清，在三个月前还能勉强看清。
可现在，弗伊却看不清。
她的视力在下降。
特别是在光线昏暗的情况下。
等她发觉的时候，没有月光的夜晚，她已经几乎看不清东西了。
之前，她想以此为借口，让埃尔文放她离开调查兵团。可后来，她不想离开了。
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一直伪装的很好。
所以在上次壁外调查中，她凭借模糊的记忆去捡拾牺牲下属和伊桑的臂章，在穿越森林时被三只野生棕熊盯上时，才会受伤。
当游荡的巨人不会对她造成威胁时，那么变化多端的自然环境和凶猛的野生动物就是最大的危险。
骑行的马匹被熊吃掉，原本有立体机动装置的情况下，她可以轻易地对付那几只熊。可那天已经很晚了，没有月光，她看不清熊的位置，判断不清每根树枝的距离，只能依靠听觉像个瞎子一样在野林中乱窜，和紧追不舍的棕熊搏斗。
结果是三只狡猾的棕熊被杀掉，代价是她的后背几乎被锋利的熊爪撕裂。
“......啊，原来我就是那种，”弗伊声音充满了自嘲：“用得着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派去送死，没用的时候，就随意——”丢弃啊。
“弗伊，”埃尔文严肃地打断她，似乎有些听不下去。
他认真地说：“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弗伊怔了几秒，她死死地盯住他藏在阴影中的蓝色眼睛，压抑了很久的疑问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埃尔文……团长，你知道......伊桑想要跟我一起离开的事情吗？”
她仔细地观察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可黯淡的光线下她看不清楚他的脸。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波澜。
埃尔文沉默着，似乎并不想回答，仿佛他很早便这样打算了。
“啊...你知道吧。”弗伊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直觉，“伊桑那么的崇拜你，他做出离开的决定怎么可能不告诉你呢。”
埃尔文抿紧嘴唇，忽然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让人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伸出手，想把窗户打开吹吹风，不知怎么，手又停在半空中，垂落身侧。
她惧冷，埃尔文不开窗户是怕她会冷。
弗伊有些恼怒，甚至开始讨厌起自己为什么总是留意到这些细微的、毫无意义的关心。
埃尔文对她的好难道都是虚假的吗？她甚至不能完全这样定义。
“你在怀疑什么？”埃尔文终于出声。
怀疑？
弗伊清醒了些，头脑十分清楚。
人性是复杂的，她以为自己已经看清了许多人，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但埃尔文，他是例外。他复杂到让她根本无法看透，却又让她无法不去在乎。
自己真的没有怀疑过埃尔文吗？
她怎么可能没怀疑过？
为什么意外偏偏发生在那次壁外调查中，为什么那么凑巧是伊桑来支援，就像是……故意打断她的计划一样。
有段时间她甚至总是想着，着了魔般，连睡觉都抹不掉这个念头。直到那天，埃尔文来找她。不知道什么原因，他那时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找过她了。他来是为了向她要伊桑家的住址，以备发放抚恤金。
在哭泣、愤怒的家属面前，她看到了埃尔文低垂的头颅、迷惘的眼神、愧疚难当的表情，听到了他口中始终喃喃的那句对不起。
她忽然就觉得累了，觉得荒谬、不可能。
谁又能事先打听好意外会在何时何地发生？这些事在壁外调查中极其平常，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每个人都平等的去死……
她是不是不应该怀疑他？
埃尔文不是那种会随便牺牲士兵的人，相反，他接任团长以来，减少伤亡一直是他最为看重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是做不了假的。
她一直认为，埃尔文不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机器，他曾在她最困惑无助的时候救赎了她，甚至在她违规使用立体机动装置时，选择为她隐瞒。他曾向她表达过被误解的痛苦，以及失去得力部下时的伤心与难过。
她见识过埃尔文人性的一面。
可是现在呢，他变化了吗？
弗伊很久没有这样去认真地看埃尔文了，他很高，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宽阔的肩膀，身上的制服跟三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一般无二。兵团条件越来越好，他却日夜操劳，瘦了一圈，因此看起来气质更冷峻而锋利了。
云层飘过，月光透过巨大的窗户洒进来，落在他金色的发丝上、肩膀上、手臂上……勾勒出他高大的剪影，就像是在他周身镀了一层圣洁的银光。
冷淡，又仿佛离她很远。
“我能怀疑什么呢？我只是……不抱有期望。”
弗伊带着一丝释然，继续说道：“就是知道你不会因为什么感情而放弃你的梦想、放弃调查兵团、放过任何人，所以对你的感情不抱有期望。”
这样的一个人，可以在你死后为你悲伤，但绝不会因为你的死亡而动摇他的决策。
多么可怕啊。
她曾想干脆远离他，可只要他有意或无意流露出些许无可奈何的脆弱神情，她又会感到无法逃离的愧疚。
埃尔文的表情让人看不清，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其实他这样什么都不说更好。
埃尔文什么都不说，她就能愿意说服自己。
沉默持续了有一分钟，弗伊耳边似乎又听到了濒死前微弱的喊叫，似乎又听见了伊桑的声音，那是她的幻觉。
昏暗的房间里，依旧是死气沉沉的寂静无声。
等那些声音消失，她继续道：
“伊桑说，让我好好守护调查兵团的话，当时我没明白，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人临死之前往往理智和意志减退，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而伊桑......他最后想的是让我找到一个信念，活下去”
“他那么善良，任何人的请求他都会答应。我终于明白了，伊桑是怕我即使得救后也撑不下去，他想要的不是让我承担这些责任，只是想让我继续活下去啊。”
“这是他的信念，所以我不想再把这当成一种负担，”她说：“守护调查兵团……这同样也是我现在想做的事情。”
埃尔文垂落的手指骤然攥紧了，似乎刚从梦中清醒般，静了一会儿，他沉声道：“伊·迈耶从始至终都是调查兵团出色的精英士兵，我，调查兵团，包括人类都会永远地铭记他做出的牺牲。”
他说过很多次类似的话，甚至熟记于心，但此刻每吐出一个字都似乎说的很艰难。
“即便如此，埃尔文，”弗伊怜悯地瞧着他模糊的面容：“即便你如此骗自己。伊桑相信你，士兵们相信你，所以……我也愿意相信你。”
“跟随利恩去阿什顿家族的庄园……那是任务吗？是命令吗？这也是为了调查兵团吗？”
“如果是的话，我……”
她停住了，她说不下去了，等待埃尔文的回答。
听从命令，再也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情了。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到弗伊以为埃尔文不会回答了，她把房门轻轻推开一点时，才听到那道模糊的声音：
“是。”
她实在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埃尔文站在窗边，也微微侧过头望着她，冷硬的轮廓，高耸微驼的鼻梁，嘴角向下抿着，火焰映在他如冰的蓝眸中，跳动，那里面闪动着的不知是什么，她看不清晰。
但她觉得那种姿态就像……
他已经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很久了，并且以后也要这样下去。
*
风是那么冷，仿佛透过皮肤直钻骨髓。
走出办公室的大门，昏暗的灯火拖延着她的视线，延展到远处。弗伊感到一阵头痛，刚偏过头，就看到了倚墙而立的那个黑影，他就站在窗口处，宛如一座冷峻的雕塑，深邃的轮廓比这夜色还黑。
弗伊身体僵住了，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利威？”
利威尔仅仅看了她一眼，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然后转身直接离开。
他一言不发，只顾着往前走，弗伊心里很乱，不敢叫住他，只好看着他的背影，跟着他的脚步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耳边听到了水浪拍打堤岸的声音。
大概是到了运河旁。
夜很黑，他们到了一处火把照耀不到的地方，她夜间视力极差，不小心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滑了一下。
稳住身子，手心皮肤被粗糙的墙皮刮破，应当是火辣辣的疼。脊背的伤口也因滑这一脚，被拉扯着，也应当是疼的，她却毫无疼痛应有的、下意识的反应。
她麻木的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子在哪了。
利威尔终于停住了脚步。
察觉到他望过来的目光，弗伊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不动了。她心里有点委屈，不知道是风太冷还是怎么，鼻头隐隐发酸。
不一会儿，有一双手托住她的手腕，小心地展开她蜷缩的手指，把一块柔软的手帕叠好，轻轻塞入她的掌心。
粗粝温热的掌心摩挲着她手腕的肌肤，弗伊手指捏紧手帕，眼底控制不住涌上来湿气，想从他掌心里挣脱，却被他握的更紧了。
“别乱动，走，我去帮你上药。”
“利威，”她抬眼，看着利威尔模糊的轮廓，“你都听到了什么？”
她尽量慢一点，用冷静的语气说话，可声音仍是发颤。
利威尔凝视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睛，尽管知道那滴泪不会落下来，还是用指腹轻轻擦过她干燥的眼角。
他沉寂了几秒，嗓音有点哑涩：
“你找到你的家人了。”
“你听我说，我不是……”
“我都明白。”然后她被拥入利威尔温暖的怀抱，利威尔的手避开她脊背的伤口，放到她的腰部和脑后。
“你不明白。”
弗伊把面颊贴在他温热的颈窝，手抖着抱紧他的腰，属于他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包裹着她，她隔着薄薄的衬衫吻了吻那里：
“如果连你也离开我，我会撑不下去的。”
她的心像是被紧紧攥着，她在害怕，害怕利威尔开口，也害怕他的沉默。
“说这话你是想让我难受吗……”利威尔说。
冰凉的手被握在温热的手心里，终于她听到利威尔说：
“我们回去。”
回去的路上，利威尔始终牵着她的手，路边灯火闪烁，映出两人的影子。他们遇到很多人，熟悉的、不认识的，有平民、商贩、酒鬼，还有穿着制服的调查兵团士兵，他们或平淡或惊讶地投来目光。
可两个人谁都没有放手。
他侧头看了她很多次，看她漂亮的黑发，看她精致的面孔，看她淡然的眼眸。每次她都会同样的回望过来，就像是她也能看清他一样。
那晚，利威尔无数次吻她，勾缠到舌根发麻，他就用唇吻她的脸颊，吻她的鼻尖，吻她紧闭的眼睛，吻她无力地举起，想要抓住什么的手指……后来，他一寸寸抚过她光滑细腻后背上的吻痕，黑发如柔软的海藻般披洒在肩膀上，眼前阴沉昏暗，只有她的肌肤是雪白的。
慢慢的，灼热的指尖轻轻触摸到那脊背上凸起的暗红色结痂。
最后他说：
“弗伊，你回家去吧。”
声音在夜空中飘荡，寂静的夜里，只能听到彼此有些重的喘息。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虚假的承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