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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万籁俱寂 ...


  •   他看着满地的血腥,还有站在那些血腥后的我,脸色越来越难看。

      而我却像头一次认识他一般,发现他脸色其实很苍白,嘴唇有些发紫,眼下乌黑更是严重,甚至不时在咳嗽,只是他强忍着,遂声音很轻,几乎听不大到,只有肩膀在微微抖动,能看出其实他也忍得很辛苦。

      而郑宸妃,在看到永熹帝的那刹,像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妄图朝他狂奔而去,可是她忽然想起什么,才刚刚站起来,脸色就刷一下白了回去,踉跄着站在原地,踌躇着,不知所措着,笨拙得似乎有些可怜。

      永熹帝看着我,缓缓开口:“红轻尘,给朕滚进来!”

      轻尘从门外踏入,与一旁的木季暄擦肩而过时,两人无声地对上一眼。

      也就是这么一眼,让永熹帝明白了,他嗤笑一声:“很好,季暄,你也参与了。”

      不是疑问。

      木季暄一言不发,只是颔首,仍旧一派清风朗月、飘然出尘的谪仙之姿。

      永熹帝回过头,盯着我:“关门。”

      栖凤宫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

      这意思就是不仅不打算追究我的过错,还打算给我兜底到底了。

      而郑宸妃却自嘲一声,最终无望地摔回地上。

      他走的很慢,可是在整个落针可闻的栖凤宫中,却犹如催命的鼓点。

      他语气里还是有火的:“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臣妾只是要给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永熹帝笑:“你就这么厌烦朕?甚至不惜脏了自己的手?”

      他回身又一指:“还有你们两个!你们还把朕放在眼里吗!”

      红轻尘双手无声握拳,垂于两侧。

      一向话少的木季暄却开了口,语气冷冷:“郑叔延作恶多端,这是他活该。”

      一向沉稳的木季暄都说出这番气话,大抵这人间是真的疯了。

      他说完,无声地偏过头,看向我:“娘娘,您答应微臣的,郑珏的狗命,还给微臣留着吗?”

      沉默着的红轻尘却在此时开口了:“娘娘!郑珏的狗命是我的!”

      木季暄嗤笑,看都不带看他一眼:“你是哪根没名没分的野葱?”

      红轻尘登时怒了:“木季暄!你个连自己娘子都护不住的小白脸!有什么资格说我!”

      木季暄脸色立刻变了,反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一旁侍从的佩刀朝红轻尘披头砍去:“援玉也是你能提的?!”

      “铮!”

      空中两柄雪白刀刃便迎空相撞,擦出刹那的火星。

      “都给朕住手!”永熹帝回过身呵斥,随后又是一阵轻咳。

      二人这才气喘吁吁地住了手,却是谁也不想看见对方,各自脸色不好地背对背站着。

      我仍然坐在原地,看着他们的动静越来越大时,便不再多看,而是静静抬起头看月亮。

      永熹帝走到近处,我的余光看到他玄色的团龙密纹衣袍。

      他就在那站了很久,大抵是在想怎么处罚我。

      也是,宫妃勾结外臣,擅自诛杀朝廷命官,哪怕我是皇后,那也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也不对,其实我已经不止一桩死罪了。

      我还差点沾上一条皇嗣的性命。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手来,玄色的衣袍擦过我左边的脸:“沾上血了。”

      我一顿,又听他长长的叹了一声,淡声道:“今日风大,记得把窗户关好一些……”

      他语气越来越无奈,像是最终妥协了什么,又像是对什么东西彻底绝望、再不报希望:“外面的事情,朕会处理……但朕还是那句话,你若敢死,朕一定会让高家跟着你走。”

      说完便转身,平静又有条不紊地吩咐着木季暄与红轻尘明日对外的说法。

      栖凤宫内渐渐忙起来,宫人在我跟前走来走去,水月走到我跟前,想要扶我回屋。

      我却抬起头,视线移到永熹帝的背影上,长身玉立,独属于帝王的杀伐果断之气已蜕变完好。

      “萧楚珩。”我喊他,随后看到他转过身,原本阴云密布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后是疑惑,最后慢慢变成很多很多的喜悦。

      “你喊朕什么?”不顾身后的木季暄他们,他径直朝我快步走来,随后俯下身来,两只手撑着椅子的把手,声音抖得有些明显。

      我朝他甜甜一笑:“我有孕了,你开不开心?”

      不知道他是在细细咀嚼我的话,还是在咀嚼我的情绪。
      他似乎呆了很久很久,脸上才渐渐浮现出笑容。

      然后,眼里的笑容多得仿佛就要溢出来。

      他把我小心翼翼地扶进了栖凤宫,我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

      我给水月使了一个眼色,让她把郑宸妃送回芷兰苑。

      翌日,郑家谋反逼宫的事情震惊朝野。
      宫内宫外议论纷纷,都说郑相在郑宸妃生下二皇子后就想谋反,说欲扶持尚在襁褓中的二皇子萧仲深为傀儡。

      幸而高家与镇北王的亲兵救驾及时,当场诛杀了乱臣贼子,救帝后于危难。

      至于郑宸妃,因诞育子嗣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打入冷宫,二皇子交由珍妃抚养。

      帝王下令彻查整个郑氏门阀。

      同时,帝王赏高家与镇北王享食邑三千。

      永熹帝要去早朝时,我问他:“萧楚珩,我阿爹又病了,病的有些重,我有些担心,想出宫瞧瞧他。”

      他牵着我的手,轻轻地说好,说完又微微皱了皱眉:“手怎么这么凉?”

      我没有回,只是拿起桌上的那块玉佩,慢慢挂到他的腰间,“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他愣了一会儿,直到我抬起头,看到他眼里明晃晃的不可思议,那一瞬间,我仿佛也被灼烧了一般:“怎么了?”

      “你当真……”

      “陛下是不想出宫,还是不想陪我?”

      “不是!朕、朕只是有些不敢相信……”

      我笑笑,低下头,看着他腰上的那枚玉佩,拿手轻轻拨了拨它的穗:“臣妾还想吃镜花楼的酒和酥皮烤鸡,陛下也一道陪臣妾,好不好?”

      “好!”他很高兴,把我抱进怀里,箍得生疼,我无奈地笑了笑。

      良久,他还抱着我不放,于是我又问他:“你为何不告诉我你生病的事情?”

      我感受到他的手微微一抖。

      “是怕听到不想听到的答案,还是怕我觉得你在装可怜,怕自己自取其辱?”

      他就静静地听着,也不说话,于是我就叹了口气,“其实一直都没告诉你,你有时真的挺讨厌的……”

      “不是。”

      我一愣:“什么?”

      “若你知道朕生了病,那么顺其自然你就会知道你阿爹生了病,你刚失了子,身子承受不住的。”他顿了顿,放开了我,像个孩子似的扭过了身去,不知道又是在生哪门子气,“而且,你一旦知道你阿爹生病了,那同样病了的朕就不重要了,朕知道,在你心里朕没有你阿爹重要,但朕才不要看你表现出来。”

      我哑口无言。

      有那么一刻,我竟然觉得,如果萧楚珩不是皇帝,只是个闲散的亲王,也许我真的会慢慢爱上他,更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可惜、可惜……

      /

      许久不见,阿爹竟老了许多,变得我不认识了。

      我就站在那里,看着阿爹带着阿娘与阿兄阿嫂朝我下跪。

      明明是近在眼前的血脉至亲,我却忽然觉得我似乎从未认识过他们一般。

      皇后喊他们平身。
      皇后让他们坐下。

      皇后……皇后的喉咙里喊不出“爹娘”二字。

      我看着阿爹病重的样子,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冷血地觉得:人固有一死,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我离开了,走出高府时,我和永熹帝说:“阿爹走后,便让阿兄袭爵吧,陛下可以问阿兄收回兵权,他会答应的。”

      他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审视:“伽释还是怕朕疑心你高家?”

      我却缓缓笑了,摇摇头:“自古以来,功高盖主的,多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的脸色似乎还是没有缓和,我便主动牵起他的手,故作轻松道:“而且啊!我阿爹腿上有伤的,早不能上战场了。当年,他只是怕你和母后在朝堂无人撑腰……那样朝中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会以下犯上,阿娘与母后的关系好,母后若是不开心,我阿娘便会很难过,可是阿爹答应过阿娘,这辈子都不会让阿娘难过的。”

      他狐疑地看着我:“真的只是这样?”

      “当然!而且啊,我还就那么一个哥哥,萧楚珩,你要是敢让我高氏一族绝后,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挑挑眉,不置可否,不过肉眼可见的轻松了许多。

      我看着他背着手往前走的背影,无奈的笑了,随后咽下喉咙里的酸涩,抬起脚步跟上去。

      三日后,郑叔延的第一桩罪行被公之于天下——逼宫谋反。

      我吃着永熹帝给我剥的橘子,听着周公公与我说前朝最新的消息。

      我就笑话他连个橘子都剥不好真是没用。

      他却瞪我一眼,又给我剥了整整三个,撕下一瓤塞进我嘴里好堵住我那以下犯上的话:“闭嘴吧高伽释!”

      我咽下那瓤橘子,看了一会儿外面因为倒春寒又下起来的雪:“放过宸妃吧,我本以为她害我是为了争宠,所以铁了心想杀了她,可后来发现,其实她也是一个可怜人而已,郑家把她当一颗棋子利用她,可她终究是一个人,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

      良久,他才在我耳边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可是为什么声音那么沙哑?

      “还有啊,萧楚珩,天下既已统一,便别再打仗了,一味的开疆扩土可能反而会适得其反,天下已统一,似渡王朝已立,那么枭雄便也要随着乱世一起过去,守天下需要仁慈的明君,不要再乱杀一个人。”

      “你今日话怎么额外多!”

      他似乎不开心了,把橘子丢回案上,便起身,气冲冲地往里屋去。

      我坐在原地,看着外面的雪,沉沉的叹了口气。

      可不过片刻,身后便又响起脚步声,随后一件狐裘披到了我的身上。

      他的声音仍旧沙哑:“是这件吧?朕应当没有拿错。”

      我回身,笑着朝他点头:“是啊萧楚珩,你还是那么聪明。”

      ……

      两月后,郑叔延的第二桩罪行被公之于众——以下犯上,诬蔑当朝太后谋杀亲夫,欲陷太后于不义。

      此时已是春五月,永熹帝带我踏上祀水节的游船,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第一次坐船。

      似渡古河两岸,淡粉的西府海棠随风而下,满天的花雨,还有纷至沓来朝望帝后游行的百姓。

      自前朝以来,祀水节便有这样的规矩:帝王与群臣站在船上,行宴于河中,夹岸百姓不必跪拜。

      昭慈太后站在船上,我似乎瞧见太后眼中从未有过的欢喜。
      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又想到了谁。

      袖下,永熹帝捏了一下我的手指:“好看吗?”

      我点点头:“好看,像下了一场花雨。”

      我看着太后娘娘孤寂的背影,她的身边明明围满了伺候的宫人,可她仍然像是这场热闹繁华里的一个陌生人。

      我收回自己的目光,回过头,却发现永熹帝在看我,不知怎么,他的眼中没有染上一丝节日的喜乐,反而透着淡淡的哀伤。

      他扯起一丝笑容:“怎么了?”

      “等以后,孩子出生了,让他多去母后跟前伺候。母后性子虽寡淡,但一个人久了,难免孤单寂寞。或者,直接让他去母后跟前养着,这样便最好了。”

      他淡淡地笑了,转回头去,声音那般沙哑:“好。”

      ……

      又是两月后,是第三桩罪行——叛国通敌,谋害皇室,先是毒害元熙大长公主,后更是勾结渭城军,谋害南康长公主,致使其身陨淮序河。

      我与永熹帝微服民间,我吃到了好久未吃到的糖葫芦。
      卖糖葫芦的大叔看着我的肚子,笑呵呵地说:“夫人这月份似乎和我家娘子的差不多,先提前恭贺夫人和公子得个聪明机灵的娃娃了!”

      我朝他笑笑,丢给他一袋金子:“那也祝您生意兴隆呀!”

      他在后面高兴地叫着:“多谢两位贵人呐!两位贵人万福!”

      我看着街上卖的虎头鞋,回身问永熹帝:“萧楚珩,我们的孩子出生后,便叫淮序吧?”

      永熹帝不置可否:“为何?”

      “这样,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儿,都好听,也要叫他永远记得,是因为他的援玉姑姑在淮序河一役的牺牲,才有了似渡王朝的今天,我希望,他将来能做个有情有义不忘本的人,也活得恣意潇洒些,而不是终日活在算计与猜度中痛不欲生。”

      我这辈子,终日都在算计与猜度,也见证了无数的阴谋诡计。
      而这些阴谋诡计,让这个本就冰冷的王朝雪上加霜,更让我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我也本以为冰冷的皇宫里,爱是愚蠢的挡路石。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正是因为这些我所失去的东西,我才知道爱的可贵。

      我抬头看着他,笑:“萧楚珩,你说好不好?”

      他也低头看着我,良久,却别开了眼睛,慢吞吞的道:“好。”

      他的声音沙哑。

      “还有……”我拉着他的衣角,低着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若序儿是个男孩……”

      我喉咙动了动,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你可以给他东宫之位,但若是序儿不想要,不想当太子了……便千万不要强塞给他。”

      耳边有人声、风声,还有谁红了眼眶的声音。

      他的声音愈发沙哑了:“好。”

      ……

      又过了三个月,是第四桩,也是最后一桩——勾结后宫、秽乱宫闱。

      我听完周公公的最后一句话,点点头,在心里缓缓对上——这大概说的是他嘉启七年,收买栖凤宫宫女虐待我欲置我于死地的事情。

      我想了想,拿起案上的一碟果子递给他:“本宫记得……你是爱吃这个的……”

      周公公抹着眼泪接过去,可是他没接着,因为我肚子一痛,手也跟着一抖,果子连带着碟子一齐摔到了地上。

      瞧瞧,我都快忘记了,孩子已经足月了。

      栖凤宫大乱。

      产婆与赵太医先后踏入宫内。

      我躺在床上,痛得仿佛要即刻死去。

      手被握进另外一只手里,同时耳边传来一道清晰有力的声音:“伽释,不怕,朕在。”

      不知过了有多久,咬着人参、意识模糊的我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

      又听到太医跪在地上恭喜永熹帝与我:“恭喜陛下、贺喜娘娘,五皇子很康健!”

      他还握着我的手,却是在隐隐发抖:“要不要看看序儿?”

      我点点头。

      镜花便把淮序抱来。

      一点都不好看。
      皱巴巴的。
      不过听阿娘说,小孩子刚生出来都是这样的,要过一阵子才会长好,到时候就好看了。

      我点点头,示意镜花把他抱出去吧。

      萧楚珩嗓音暗哑,问:“不抱抱?”

      我摇摇头:“我没有力气了。”

      赵太医却突然在这时噗通一声跪下来:“陛下,娘娘……”

      我事先让他说的话他还没来得及一字不差地背完,便被萧楚珩打断了:“滚出去。”

      “可是……”

      “出去吧。”我发了话,“去找水月,接你母亲回家吧。”

      赵太医似乎跪在地上咀嚼了一会儿我的话,才终于反应过来,大喜过望,高呼一声:“微臣……拜别皇后娘娘!”

      随后,所有宫人都出去了。

      一滴水落到我的手背上,我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萧楚珩的眼泪。

      我有些吃惊。

      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见他哭。

      “你总算如愿以偿了?”他的喉咙似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哑得不成样子。

      我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之前声音沙哑的原因。

      “你几时猜到的?”我问他。

      “你回高府看望你父亲的那一日,朕便觉有些不对,后来听镜花回禀我说你私扣了赵太医的老母在栖凤宫,便大概猜到了七八分。”

      我尽力想扯一个笑容,可是我太累了,身上又好痛啊,只能放弃。

      原来人在弥留之际,真的会像走马灯一样走完这一辈子。

      我是将门高家的嫡女,自五岁入宫,常伴帝王左右,懂了朝堂政事,懂了勾心斗角……

      帝王一党赞我女子楷模、一代贤后,是帝王的贤妻。
      太后一党骂我卖主求荣,是萧楚珩的一条走狗。

      可走狗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利益,又怎么会爱上主子?

      我不相信帝王长情,所以我总要和他虚与委蛇,他倒也真的陪我演戏。
      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们因为过于默契而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其实我们一点都不心有灵犀,更不懂得及时止损,只是过于默契地互惠互利,直到棋局走向终点,我们成为彼此的弃子。

      我们只是一起在皇宫长大的陌生人。

      只是皇宫,永远是他乡。

      事到如今,其实我也欠你一句抱歉,毕竟我从未爱过你,却利用你的喜欢恃宠而娇这么多年。

      我的力气已经耗尽,意识也即将要涣散殆尽,就连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了,我只能拼尽全力地喊,可声音还是很小:

      “萧楚珩,我想喝薏米百合羹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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