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提灯照夜行》楼倚霜

8、第 8 章

　　尴尬，崔如林涂药的手停住了，果然人在做天在看，干过的坏事都会反噬。

　　她犹豫了一下，从床边站起来，走到了顾长潜的面前。

　　她一脸严肃的正视顾长潜的双眼，左手朝上举起来，“从前我错了。我发誓，以后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尽最大努力帮助你、保护你。如果没有做到，就让我被天打五雷轰！”

　　她知道，发誓对古人来说，是一件庄重的事情。

　　刚到这个世界那几天，她也曾疑惑顾长潜为什会和灭世扯上关系。可是，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她发现，顾长潜所经历的折辱、殴打、欺骗，足以让一个正常人疯掉。

　　可顾长潜用最大的克制保持了清醒，他不是一堆文字、一个符号，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挣扎活着的少年，他值得被保护。

　　如果她陪着他，和他一起渡过这段人生中最难熬的岁月，这个世界也许不会走向灭世的结局。

　　顾长潜总是刮着冷风的眼里，风终于稍稍平息。他盯着李清妙道：“我想做的事情，你都会帮我吗？”

　　崔如林认真点点头，“当然。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帮你。”

　　听到崔如林的誓言，顾长潜的薄薄的唇边挂起一缕微笑。

　　他总算笑了。崔如林心中一松，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至少，顾长潜这样冒着风险祭祀奶娘的人，应该不会随随便便就一刀杀掉帮助自己的人。

　　她这才转回身去，继续涂金疮药。

　　徐家金疮药军旅常用，效果很好，恢复极快，但奇痛无比。

　　顾长潜从前只是听说，这第一次用，才知道奇痛无比名不虚传。

　　挨打虽痛，但一拳一拳都有间隔。这金疮药的痛却是绵密持久，每个伤口仿佛同时在被细细火苗灼烤。

　　身体的痛是其次，他的头也渐渐疼了起来。

　　顾长潜咬紧牙关，手不自觉的握成拳头，胳膊上的青筋一下下抽动起来。

　　他的背上开始渗出细密的白毛汗，沾湿了崔如林涂下的金疮药粉。

　　崔如林吃惊地盯着顾长潜突然出汗的脊背，急忙站起来看向他。

　　顾长潜的脸色极差，剑锋般的眉头几乎拧在一起。

　　“你怎么了？”

　　顾长潜的薄唇紧紧闭着，人中上甚至也涌出了细汗。

　　“怎么回事？难道药有问题？”崔如林赶紧丢开药瓶，焦急地按住顾长潜颤抖的手，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顾长潜的双目紧闭，整个人都在微微打颤，崔如林根本按不住他颤抖的身体。

　　必须立刻去请太医，看着眼前痛苦的少年，崔如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让顾长潜出事。

　　她松开拉住顾长潜的手，“我去找太医，你坚持一下！”

　　还没等她离开床边，顾长潜的手猛得按住了她的双肩。

　　崔如林整个身体“彭”得一下，被顾长潜蹾在了床边。她只觉得屁股一阵剧痛，这床也太硬了。

　　她疼得眼睛猛地一闭，晕头转向中又不得不睁开双眼。

　　眼前是顾长潜卷满黑暗的双眸。

　　他微微偏头，薄唇露出令人迷惑的微笑，“李清妙——”

　　他仿佛在将她的名字在唇齿之间细细研过，“你去哪里？”

　　崔如林看着整个人突然带上一股邪气的顾长潜，“你不难受了？”

　　顾长潜笑了，“你说你要保护我，可你现在要去哪儿？”

　　这话问的好起来，崔如林迟疑地说，“去找太医啊。”

　　“太医，”顾长潜的脸凑近崔如林，“你知道的，康宁殿从来请不到太医。”

　　“我想办法请。”崔如林努力往后躲避。

　　顾长潜一把抬起她的下巴，“骗子——”

　　他瘦削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长得也算能入眼，可惜是个骗子。”

　　顾长潜这是怎么了，他从来都是冷淡平静，这会儿怎么阴阳怪气，看起来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想什么呢？还说不是骗子，连我说话都不耐烦仔细听的人，不是骗子是什么？”

　　顾长潜的手指沿着崔如林的脸蛋一路缓缓划到她的咽喉，手掌轻轻一握，“好细的脖子，你看，细弱的我一手就能握住。”

　　崔如林慌了，被人捏住脖子就好像被捏住了命脉。她瞬间寒毛竖起，觉得自己的命岌岌可危。

　　“你要听话，不要当骗子。不然，我会忍不住扭断这根漂亮的脖子。”

　　顾长潜的手指在崔如林的脖子上轻轻摩挲，她的皮肤上渐渐泛起了红痕。

　　他说的话很荒唐，表情却极认真，崔如林甚至不敢吞口水，生怕顾长潜一使劲真的扭断她的脖子。

　　难道她不用被一刀穿心，改成被一手拧断脖子了吗？

　　顾长潜靠得极近，她甚至能感觉到她的鼻息拂过她的鼻梁。

　　她吓得微微颤栗，活了二十四年，这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回，脑出血那次太快，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就死了。

　　哪有现在，活生生被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捏着脖子威胁可怕。

　　可前一秒顾长潜还默认了她的誓言，怎么后一秒就要掐死自己？这变化也太快了吧。

　　“我听话，都听你的。”崔如林看着顾长潜更加阴沉的神色，立刻首肯他的话。

　　顾长潜的脸就像变戏法一样，又挂上了笑容，“这就对了，只要你听话，我会对你好的。”

　　这次，他总算缓缓收回捏着崔如林脖子的手，慢条斯理地说：“这药没问题，就是太疼了。你帮我吹吹。”

　　崔如林长舒了一口气，小命看来保住了。她努力站起来，发现顾长潜还在紧紧盯着她，不禁手脚变得有些僵直。

　　见她没有动作，顾长潜抬起眼皮，沉沉的眼光压得崔如林一个机灵。

　　崔如林赶紧走到顾长潜身后，深深呼了一口气，她不能与伤病人士计较，惹不起。

　　现在她就把他当成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吹吹就吹吹。

　　她弯下身体，嘴唇靠近一个伤口，轻轻吹了吹。再换一个伤口，轻轻吹了吹。

　　伤口狰狞。

　　吹着吹着，崔如林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嶙峋的伤口显得顾长潜很可怜。她暗暗想到，就连吹吹这种小孩子的要求，顾长潜都只能借着被打向她这个并不熟悉的人讨要。过去的几年，他又是怎么过来的？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于是突然柔软了语调，小声说：“吹一吹，疼痛就飞走了——”

　　话音未落，从刚才就默不作声的顾长潜突然动了起来，吓得崔如林立刻闭了嘴。

　　只见顾长潜用飞一般的速度拉好了衣服，整个人却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你走吧。”

　　崔如林愣了愣，“嗯，好的。”

　　也不等顾长潜再说什么，她把床边的药瓶拿起放到隔间内的柜子上，然后加快脚步出康宁殿。站在康宁殿漆黑的院子里，被寒冬的冷风包围，崔如林这才深吸了一口气。这会儿明明是隆冬，她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一定是被阴晴不定的顾长潜吓坏了。

　　周围好黑，从前听故事的时候，人们总说古代的皇宫里多的是冤死鬼。崔如林一边往草丛里的竹梯旁走，一边开始害怕。

　　她越走脚步越快，越快越觉得背后有脚步声。

　　走着走着，崔如林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起来，快速冲上竹梯，手脚并用往上爬。

　　才爬了三四格，身旁就传来声音，“梯子明天我想办法还给你，晚上挪来挪去不安全。”

　　崔如林腿一软，抓着竹梯的手差点儿松开。

　　她缓缓扭过头，原来是顾长潜。

　　崔如林舒了一口气，又立刻紧张起来。虽然不是鬼，但今晚的顾长潜也并不安全，还是早走为妙。

　　“好。”她急急答应，头也不回爬上了墙头。

　　一个枫雀阁的小太监提着灯笼，站在宫墙下。一看见崔如林的身影，急忙跑进偏房。

　　茯苓带着小太监们，拿了一床被子，总算接住了鼓了半天勇气，从墙头出溜下来的崔如林。

　　一番手忙脚乱之后，枫雀阁渐渐安静了下来。

　　漆黑的夜色里，康宁殿的蜡烛整夜未熄，巨痛之下，顾长潜始终无法入眠。

　　他终究还是坐了起来。从枕头下拿出一只碧色绸包，手指轻轻摩挲着柔滑的绸面，仿佛划过的是李清妙纤细的脖子。

　　他一定吓坏了她，也许她不会再主动招惹他。那样最好，否则他都开始犹豫应该怎么处理她了。

　　第二天的午后，枫雀阁昨日折腾了一夜，大家都缩进了屋里，昏昏沉沉地午睡。

　　顾长潜跃上墙头，把竹梯放在了枫雀阁的院子里。

　　等到茯苓告诉崔如林梯子放回来的时候，她点了点头，决定捋一捋目前的状况。

　　昨夜，顾长潜说只要她听话，他就会对他好的。乐观的想，至少他在杀不杀她这件事情上，已经犹豫了。未来只要她不欺骗他，躲过穿心一刀的可能性就提高了。

　　如果她能从刀口下活下去，那么下一步就应该是搞清楚顾长潜为什么要灭世了。如果能改变顾长潜灭世的想法就再好不过了，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这个世界拥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美好的未来仿佛在向崔如林招手，她不能因为顾长潜偶尔的阴阳怪气缩手缩脚，要努力奋斗，争取好好活下去。

　　眼下的事情，就是即将到来的除夕，她要送给顾长潜一个快快乐乐、不再孤单的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