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灵日记》遥无光

74、第七十四章

　　人类从土地中获得赖以生存的食物，而土地能从人类手中得到什么呢？

　　如崔岩所料，薛丝丝站在林荫路的出口，望着大变样的六居里，足足愣了五分钟，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他站在二楼阳台，瞥了一眼手表，从薛丝丝的身影从树林中出现开始算起，直到她重新迈步。

　　干枯的荒田变成嫩绿的草地，周边小树林葱郁得仿佛回到夏天，枝桠间缠绵的青藤比热带雨林里的还要狂野，临近溪流的边沿地带盛放着一丛丛灿若云锦的各色野花。

　　她不过是因为下雨，两三天没过来而已，怎么好像已经过了几十年似的。
　　薛丝丝心底有点慌，小跑起来，那幢楼房敞着门窗，露出一张被遗弃的可怜表情。后来发现二楼阳台上面带微笑的崔岩，那点难以捉摸的心悸才自觉消散。

　　下一个念头接踵而至，这是又来了哪位法力无边的灵。

　　当小葬坐在龟背上远远地朝薛丝丝招手，她在回头的一刹那依稀瞥见了崔岩嘴角隐秘的揶揄，不及多想就被大货车一样的巨龟充满了眼前的视野。
　　好家伙！

　　巨龟带着温柔的微笑，似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让人忍不住卸下心防。
　　小葬骄傲地介绍，说这是他新认识的朋友，大乌龟。
　　巨龟前辈随即颔首，说了一句她听上去很熟悉的话，你就是丝丝吧。

　　巨龟前辈不仅是薛丝丝所见过的第一位体型巨大，而且完全以动物形态现身的灵，还是第二个在初次见面之前就已经知道她的灵。
　　第一个是雷先生。

　　薛丝丝反应过来先前崔岩的揶揄是想看自己的热闹，难怪在手机上什么也没提，原来是要给自己一个惊吓，便瞪了他一眼。然后面向巨龟前辈，礼貌地点头微笑，我是丝丝。

　　片刻，实在找不出曾经与巨龟邂逅过的记忆，于是问道：“怎么会知道我呢？”
　　巨龟前辈淡笑不语。
　　崔岩则摆出一副“我不告诉你你自己猜呀”的欠揍表情。
　　只有实诚的小葬同志积极地为她指点了迷津，他抬手指的方向是屋前的那方小池塘。

　　崔岩钓鱼回来，十回里有八回会提一小桶鱼倒入小池塘。她开始以为崔岩是打算在池塘里养鱼。
　　过来串门的竹三叶却说不是养鱼，是上供，据说池塘里住着一位老祖宗。
　　啊！所以，那位老祖宗就是眼前的巨龟前辈？

　　虽然小池塘看上去不比巨龟的体型大多少，薛丝丝却毫不怀疑巨龟前辈正是从池塘底下醒来。灵嘛，向来不能以人类社会的常理来界定。

　　崔岩预料到了她乍然见到原始森林般的植被和巨大的乌龟前辈的意外与惊诧，却没想到她得知两者存在关联，或者说草木的疯长与巨龟前辈有关之后，会是欣喜加垂涎的表情。

　　薛丝丝委婉地打听了巨龟前辈的能力。重点在于是否对所有草木都能起作用，以及草木的生长程度是可控的还是随机的。
　　崔岩旁听了一会儿，心中了然。
　　薛丝丝大概又在打那种不劳而获的坏主意，稍微琢磨下，不是想丰富她家的菜园，就是意图拯救她自己的小花圃。

　　薛丝丝在家闲着无事，一个月多前在网上下单了几包太阳花种子，分毫不差地按照附带的种植说明书来操作。可是，至今那片小花圃仍然光秃秃，连根小苗都不见踪影。
　　她郁闷极了，明明网上说太阳花是最容易种植，也最好养活的鲜花之一。

　　崔岩早前就提醒过她，气温较低的冬天不适合种花。她不听，一味强调网上如何如何，还说计划好过年时候就差不多开花。看着热烈的太阳花，大家的心情肯定开怀。
　　谁知，计划泡汤了。光秃秃的小花圃让人瞧一眼都烦心。

　　薛丝丝理直气壮，巨龟前辈人那么好，一定愿意帮忙。而且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个小忙。她的小花圃就在薛阿公的菜园子旁边，加起来面积并不大，比崔岩屋前的这片荒田小多了。

　　崔岩不得不提醒她，假如她阿公的菜园里突然长出大腿那么粗的茄子、足球那么大的番茄、将近一米的萝卜等巨型作物，她家里人是高兴还是惊恐。
　　更别提昨天还光秃秃的土地，今天醒来一瞧，又高又大的太阳花凭空冒出来。此等灵异事件搁走近科学节目能连续播上一个月！

　　薛丝丝心想也有道理。她自己刚才踏入这片原始森林，不也震惊到恍若灵魂出窍？

　　巨龟前辈安慰她，说草木的生长有自己的节奏，不必着急，你的花此时定是在大地之下积蓄力量，酝酿着好在特殊的时刻给你一个惊喜。
　　听了巨龟前辈的话，薛丝丝感到安心不少。
　　崔岩见缝插针地补充道，前提是你买的花种是健康的，以及没有烂在地里。

　　之后，薛丝丝将说好的油柑给了崔岩，怀着“虽然很想玩滑滑梯但一个大人不好意思跟小孩子抢”类似的遗憾心情，拒绝了小葬邀她一起爬上龟壳的提议，转而欣赏起周遭的树林草地。
　　背着手边走边看，边看边啧啧称奇。
　　神奇，太神奇，连石头缝里都开出小花来了！有了巨龟前辈，无论多么贫瘠的土地也能改头换面，长出茂密的植被吧。

　　等下——
　　薛丝丝灵机一动，拔腿就往巨龟前辈那处跑，等不及先嚷嚷起来，前辈，前辈。
　　她想起秀枝婶前些日子带她看过的那片死地。若是那片死地还能有一丝新生的希望，除了巨龟前辈再无他人有可能办到。

　　她刚说完，就见巨龟前辈笑吟吟地看过来，还和崔岩相互交换了一个神秘兮兮的眼神。
　　怎么？她的话有问题吗？

　　巨龟前辈说，我这次醒来，除了受老友所托，还有就是为了那片死地。他一本正经地描述崔岩在梦里是如何哭着哀求他的可怜兮兮的模样，他心有不忍，于是答应帮崔岩救活那片死地。
　　崔岩冷眼旁观巨龟前辈的瞎话信手拈来，懒得辩解，翻个白眼叫听众自行体会。

　　崔岩的效率极高，没两天薛丝丝就从秀枝婶口中听说了他买下那片死地的事。也是由于那片地的状况太过糟糕，白送都不见得有人要。
　　几个阿婶提起这事，都认同崔岩此举十分不明智，完全就是浪费钱嘛。
　　虽然是低价买入，可拿什么都种不活的一块地又有什么用？只能白白扔在那里，瞧一眼都心塞。这片死地就像整座山的一个丑陋的疤痕。

　　秀枝婶甫一听说此事，立马就来找薛丝丝。
　　回乡至今大半年，除去涉及到灵族的需要避开旁人的视线，其余她和崔岩的来往没什么需要避讳的所以正大光明，即便在路上遇到熟人也是大大方方地打招呼。

　　八卦、爱说人是非的乡里人会议论她和崔岩，薛丝丝丝毫不意外，应之以“早就知道会如此”的坦然。不过，乡里人有他们的底线，背后议论可以，绝不当着人的面儿透露半句。
　　所以，薛丝丝只知道乡里人有时会闲着无聊传她的绯闻，却不知在大家的口中自己已经“和六居里那个古怪后生好上了”，甚至“说不定年后就要摆酒”。

　　就连秀枝婶委婉地劝说她，让她提醒崔岩千万不能浪费钱，今后过日子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都透出一股仿佛她已经能做主崔岩钱包的理所当然的语气。
　　薛丝丝没有费劲去辩驳，因为在坚信自己八卦出来的绯闻就是事实的阿婶们面前，辩驳就是害羞，否认就是遮掩。

　　她将错就错，顺势向消息灵通的阿婶们打听了那片死地原来的主人。

　　据说，那片精挑细选出来的土地被自己的愚蠢和轻信害了之后，不仅土地状况日益恶化，种什么都活不了。雪上加霜的是油柑的行情在过后几年持续低迷，赚不到钱不说，乃至还要往里亏钱。
　　油柑老板强撑了两年，眼见油柑价格迟迟没有起复，只得转行。

　　其他的油柑林能卖的，顾不得亏不亏本，全都低价贱卖。租用的土地也陆陆续续终止了租约，归还给乡里人。油柑相关的都处理好了，就剩这片死地。

　　老板一家搬到镇上，开了一家杂货店，连老母亲都接过去了，很少再回到乡里。
　　这块死地就是梗在他喉咙里的一根鱼刺，不上不下，始终噎着难受。想当做不要的垃圾扔了，偏这片地面积最大，位置最大，不是租的，而是买的。

　　这下好了，有个人傻钱多的呆子找上他亲戚，转而联系上他说要买地。既能甩脱这块烂泥，还能收回点本钱，何乐而不为。他万分爽快，一分钱也不敢多要，生怕呆子突然醒悟过来不买了。
　　双方草拟了一个简易的土地转让合同，请了村长和乡支书，很快那片死地就成了崔岩的。

　　薛丝丝原先有过担忧，怕巨龟前辈治好了那片死地之后，油柑老板故态复萌又来糟践刚恢复过来的土地，岂不是白费力气？
　　崔岩买下这片土地，自然就无后顾之忧。

　　复活死地一事，该提上日程了。
　　崔岩找上薛丝丝，简单讲了一下他的计划，而在他的计划中，薛丝丝不可或缺，抑或说是非常关键的一环。
　　薛丝丝领到任务，拍胸脯保证定会圆满完成。

　　后续的事态发展，证明她的确完成得不错。从秀枝婶到几个来她家串门的阿婶，再到阿婶们背后的消息网络，不到一天时间，整个乡里都传遍了。

　　什么呢？
　　一则让人哭笑不得的谈资，主人公正是买下那片死地的“六居里古怪后生”。
　　听说，他买下那片土地后，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种纯天然、无污染、萃取了上百种药材精华的神奇药水，兴致勃勃地在那片地上洒了两天。不信你就上山去看，那片地原先是灰白灰白的，现在染了药水，变得绿幽幽的。
　　听到的人纷纷摇头，笑崔岩还是大学生呢，怎么如此荒唐。

　　秀枝婶再次劝她去管一管胡闹的崔岩，薛丝丝笑而不语。

　　洒在土地上的绿色药水，还是她和崔岩一起动手捣出来的，取材于巨龟前辈推荐的一种绿色素极为丰富的野草。
　　神奇药水的灵感来源得益于油柑老板的被骗经历，如今借来一用是为了今后这片土地的恢复给乡里人打个预防针，给他们一个编排故事的噱头。

　　真正动手那天，崔岩挑了一个晴朗的天气。薛丝丝出门赴约前特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宜动土，是个好日子。
　　虽然说了不知几遍都说烂了，薛丝丝仍然忍不住惊叹灵族的神奇。

　　巨龟前辈体型虽大，动作却很灵活，柱子一样的四肢往前一迈，就在十米开外。
　　崔岩和薛丝丝受邀坐到了龟背上，尽管屁股底下的凹凸纹路有点硌人，但上山的速度比双脚走路快多了，也轻松多了。
　　巨龟前辈不走寻常路，几乎是直线前进。再陡的坡亦是如履平地，稳稳当当。他的脚一踩，前头的树木就纷纷让路，等巨龟前辈通过之后，重新合拢，与原来无异。

　　小葬看得眼热，心里很是嫉妒这种威风的排场。他骑在巨龟前辈的脖弯处，假装树木是在为他而让路，狐假虎威了一番，心情又畅快了。

　　薛丝丝站在外围，怀里抱着不安分的小葬。
　　崔岩站到一个高高的石头上，警惕的眼神环顾四周，唯有确保周遭无人才能开始行动。

　　巨龟前辈等在绿幽幽的死地中央，收到崔岩“四周没人可以开始”的目光后，四肢慢慢缩回龟壳中，连长脖子和脑袋也缩了进去，然后龟壳开始下沉。
　　如同黏腻的沼泽吞噬一颗落石一样，硕大的龟壳逐渐消失在幽深的绿色之中。

　　眼前的土地表面平坦，无半点隆起，巨龟前辈不像是埋了进去，反倒像是凭空消失了。那么巨大的体型，怎么也得拔起一个小山坡才对。

　　不，巨龟前辈没有消失，他把自己当成一枚药片，一点一滴地消融在土地中。在崔岩他们看不见的地下，每一寸土地、每一粒沙土无一遗漏，都被浸润渗透。
　　这片死地枯寂多时，乍逢能救命的甘霖，又是不敢相信，又是喜极而泣，心急如焚地敞开了自己，接受新生的洗礼。

　　小葬趁薛丝丝不备，挣脱出来，扬翅飞到巨龟前辈消失的地方，凑近瞅了瞅，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想碰一碰。
　　未等触及地面，忽然从泥土缝隙中刺出一缕细弦似的绿色微光，吓得他连忙收爪，逃一般飞回薛丝丝怀中。

　　越来越多的绿色微光从土地中射出，细细密密，丝丝缕缕，直冲向天。半空中与阳光相遇，渐变透明的尾端虚化在阳光的炙热中。
　　一弦一柱，银色的光尘在其间闪烁，此等梦幻的场景堪比科幻电影中昂贵的特效场面。

　　这些绿色微光，仿佛这片死地破碎不堪的灵魂，原先的绝望与怨恨已被超度，它终于重新归于平静。污浊与毒害被净化一空，奄奄一息的生命迎来拯救，源源不断的活力与能量丰盈着已尽枯竭的土地，它重新活过来了。

　　薛丝丝似乎感受到了土地在呼吸。

　　庞大的龟壳从土里钻出，犹如风吹沙丘，露出贴地的草根一样自然。先是四肢，然后是脑袋，最后伸长了脖子。
　　崔岩和薛丝丝均用热切的目光迎上去，活像手术结束后忐忑地等待主刀医生的病患家属。
　　巨龟前辈像人类扭动颈椎一样甩了两下，对他们说，救回来了，之后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危险！

　　薛丝丝心急，不像崔岩沉得住气，小葬也跟着，几乎天天往山上跑，只为看一眼被巨龟前辈“治疗”后的那片地。
　　那片地好像已经不属于人类的世界，变化异乎寻常的大。

　　第一天去看，原本干燥皲裂的地面漾起了一汪一汪的积水，仿佛有一朵落单的云飘到土地上空，一滴不漏地只在此处降雨。
　　第二天去看，积水已被渗透完全，地面干爽许多，不过摸上去还有凉凉的湿润。
　　第三天去看，乍看与周遭的土地无异，抓一把在手心搓了搓，微带吸饱了水的黏腻。

　　小葬兴高采烈地回家给崔岩汇报好消息，薛丝丝也相信再过不久这片土地就能完全恢复，老是光秃秃的也不像样，便问崔岩有无种植的计划。
　　巨龟前辈听见了，慷慨地表示桃枝、梅枝、杏枝，不管什么枝他都能提供，保证无需费事也不用怎么打理就能野蛮生长。

　　小葬爱吃的水果有很多，于是点了一连串的名，然后期待地盯着崔岩。
　　薛丝丝不像小葬小孩子心性，考虑得要复杂些，崔岩虽然存款，但坐吃山空，最好能种上名贵的树种，将来卖出去也是一笔收入。
　　崔岩谁的主意也不听，只说自有安排。

　　过两日薛丝丝上山，发现那片土地上已经插满了差不多膝盖高的小树苗。问崔岩种的什么树，他死活都不说，神秘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