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灵日记》遥无光

20、第二十章

　　有多少东西是少年时期嗤之以鼻，年纪大了以后才懂得欣赏，比如粉红色。

　　连日的阴雨终于停了，乡里的人不仅迎来了久违的晴朗烈日，还迎来了农历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国家法定只放三天假，掐头去尾，回来一趟真正待不了多久，因而乡里外出打工的人没几个回家来过节。
　　就算亲人不回来，家中老小也要好好过个节，其余习俗一律节省，只在食上下功夫。
　　做艾粄，包粽子，家家户户忙活着吃，早在几天前田边溪边的艾草就被采光光，箬叶已洗净晒干备好。

　　艾草揉碎碾汁，混上糯米粉等，可加入白糖或黑糖，揪出一个个青团。压扁成圆饼状，底下垫块裁好的芭蕉叶，放入蒸笼旺火蒸上十分钟，清香软糯的艾粄就出炉了。一般人家做的是这种无馅的艾粄。
　　也有稍微讲究的人家，凭喜好加入豆沙、芝麻或花生碎等馅料，如此艾粄的味觉层次就更加丰富。

　　乡里人包粽子，只爱咸口，不爱甜口，主料基本就是糯米、五花肉、花生、各类豆子。只要调味合适，蒸煮的时候就满屋飘香，令人垂涎。
　　仍然是那些往艾粄中加馅的讲究人家，包粽子也不满足于基本材料。有人塞进一颗鸭蛋黄，有人舀上一撮黑芝麻，有人把五花肉换成鸡肉。形状也不单调，三角形、四角形、锥形，还有长筒状。

　　薛丝丝家的艾粄和粽子都是基本款。
　　带了一些给崔岩，崔岩却赞不绝口，尤其是艾粄。
　　“你没包粽子？”
　　“不会。”

　　薛丝丝扫视了一眼厨房，没有粽子，没有艾粄，也没看到特意准备的食材，便看向崔岩，问道：“你一个人打算怎么过节？”
　　岩吃完一个艾粄，又拿起另一个，鼓着腮帮子回答：“跟平时一样呗。”
　　“好歹是端午节，做点好吃的又费不了多大事。”薛丝丝劝道。
　　崔岩想了想，近来三餐的确有点随便，薛丝丝的提议不错，说道：“我记得冰箱里还剩半只鸡，炖个豉油鸡好了。”

　　竹三叶跑到粽子前闻了闻，又凑到艾粄上嗅了嗅，也一个劲儿地夸赞美味。天知道他哪里来的鼻子可以闻到味道！
　　夸完，竹三叶毫不客气地霸占去三个粽子。个个都有主儿，最大的是给自己，另外两个一个带回去给竹四叶，一个替言圆圈留着。
　　言圆圈前两天出发去参加他们言灵一年一度的交流会，估计得有个七八天才能回来。

　　崔岩一把夺回属于自己的粽子，“什么你的粽子！你们又吃不了，拿回去供起来吗？”
　　一族长老，竹三叶吞不下这口气，飞奔过去又是揪头发又是扒拉脸。被崔岩一手握住也不减气势，脑袋上的三片叶子支棱起来。

　　薛丝丝为了转移他俩的注意力，急忙找了一个新话题，“乡里的小溪水浅，应该没有赛龙舟吧？不知道南塘镇的那条河会不会有？”
　　“赛龙舟？是什么东东？”竹三叶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
　　“你没见识过？”薛丝丝原本以为竹三叶一向贪玩，又对人类的事物抱有异乎寻常的兴趣，就算没体验过也该听说过赛龙舟这项热闹的活动。

　　崔岩想起一事，“听说去年南塘镇政府想要搞龙舟赛，前期准备得都差不多，河面上条幅都挂起来了，第一名的奖金有小一万呢······”
　　“是吗？热闹吗？”
　　“热闹个屁！最后没能搞起来。”崔岩道出缘由，“有几个半大不大的后生哥为了争那奖金，搏命练习，不小心翻船掉进河里，好像死了两个人。”
　　只要死了人，不管是哪一方的责任，任何活动都别想举办。

　　竹三叶听完薛丝丝详细的介绍，一时心血来潮，立马邀请崔岩和薛丝丝前去观看他们一族即将举行的龙舟赛。
　　薛丝丝真的服了竹三叶，“五分钟之前你还不知道龙舟赛是什么，然后五分钟之后跟我讲你们就要举行龙舟赛？”
　　竹三叶觉得搞一场龙舟赛简直是小菜一碟。回去先让大家伙弄出几条龙舟，往水里一放，大家伙使劲把桨一划，看谁先到终点，有什么难的？
　　薛丝丝也半懂不懂，跟竹三叶讲了半天龙舟的大致形状、划桨的动作要领、敲鼓的节奏等等。

　　老师是比半吊子还不如，学生却自以为已经掌握得炉火纯青。
　　竹三叶自信心爆棚，打算先回去准备一番，让他们俩人稍后过来。
　　崔岩对于几个竹叶小人儿划条破船的活动兴致缺缺，叫薛丝丝一个人过去。竹三叶不依不饶，逼着他发誓一定到场后才兴冲冲地走了。
　　崔岩接了个电话，薛丝丝听到他喊了声妈。

　　薛丝丝想要避开，又不愿表现得太明显，就移步到门外，伸了伸懒腰，假装看看风景。
　　透过只言片语，薛丝丝知道里头母子俩正在聊家常。吃饭了没有、包粽子了吗、过节加了什么菜、天气好不好之类。
　　崔岩通常给予三两字的回应，语气虽淡，但给足了耐性。

　　中午，薛母打电话回家，直接打给薛阿公。
　　这是惯例，逢年过节打个电话回家，问候两句身体是否健康、饮食是否丰足。又让重孙子奶声奶气地叫太公，童言童语哄得薛阿公笑出满脸褶子。
　　末了，薛阿公问用不用叫丝丝来讲两句。

　　薛丝丝在一旁屏息敛声，不想接，接过电话不知讲什么，可也隐隐有些期待。
　　薛阿公挂了电话，想描补两句，说是没什么事，加上小宝又在旁边闹，所以先挂断了。
　　这下不用纠结了，薛丝丝挤出一个笑。

　　崔岩讲完电话，走出门来。
　　“你回来一个人住，也有好几年了吧？当初你爸妈没反对？”
　　崔岩把两扇门一合，锁上，“我又不是小孩子，做出的决定不需要他们的同意。”
　　“做父母的总要管着孩子。”

　　“当时他们也劝过，”崔岩锁好门，理了理草帽上的绳子，“不过，从小我就喜欢自己拿主意，他们早就知道管不到我。”说完戴上草帽往外走。
　　看着崔岩挺拔的背影，薛丝丝不知该羡慕他的独立，还是该羡慕他父母的开明。

　　这是薛丝丝第三次来到竹林浅滩，竹枝摇曳，竹叶碎金，溪水静流，凉意幽生。
　　当她得知这里是竹四叶的地盘，曾经顿生“果然如此”的感悟。宁静的环境配沉默的人，绝配。

　　可是，由于竹三叶的一时兴起，要在这里组织一场龙舟赛，呼啦啦的一群竹叶小人儿。有的在造船，有的在磨桨，有的在清理赛道，如此闹腾的场面，与周遭沉静的自然风光竟也莫名和谐。
　　竹叶小人儿的执行力非常强，很快，在竹三叶的指挥下，第一届龙舟赛即将开始。

　　竹三叶真没吹牛，平缓的溪流上几条竹制的龙舟赛得有模有样。短时间能造出几乎标准的狭长船形，已经很了不起，至于上面的龙头怎么看怎么像是蛇头这点小瑕疵就甭计较了。
　　竹三叶得意洋洋，赶着向崔岩他们显摆。

　　可他没能嘚瑟多久，龙舟行至中段，人员技术上的不足开始显露出来。船员划桨的动作出现差错，导致整体节奏被打乱，船头偏移。
　　一条龙舟在原地打转，一条龙舟偏往左走，一条龙舟歪歪扭扭。方向的混乱又带来龙舟之间的撞击，你撞我，我撞他。结果船一翻，竹叶小人儿纷纷落水，在水中上下扑腾，咿咿呀呀。

　　竹三叶气急，连忙飞到半空，这边骂一骂，那边吼一吼，一通瞎操作反而使得局面更加迷惑。
　　落水的竹叶小人儿把其他龙舟一并掀翻，大家伙索性就在水中干起仗来。
　　站在岸上旁观的崔岩也忍不住笑起来。

　　竹四叶发出灵魂质问，当初长老看中竹三叶，说竹三叶拥有他所没有的特质，难不成就是此种胡闹的能力？

　　薛丝丝赤脚下水，朝着欢闹而去。

　　端午节过后不久，言圆圈从交流会上载誉归来。
　　平时再怎么内敛，这两天脸上总洋溢着笑意，稍微克制一下，然后又乐呵呵。

　　言圆圈表示，此次他能在交流会上大放异彩，而不是旁观着其他言灵羡慕嫉妒恨，论功行赏最大的功臣莫过于薛丝丝。因而为了感谢功臣，他决定圆她一个心愿。
　　“说说看，你有什么心愿？”
　　薛丝丝一时被问得愣住了，半晌答不出话。

　　其他人不愿错过这个难得的良机，争先恐后地说出自己的愿望。
　　竹三叶扒着言圆圈不放，腆着脸嘻嘻笑道：“好兄弟，能不能让我多长出几片叶子？实在不行就两片，老子定要比这个混蛋多一片！”
　　竹四叶懒得理会，放低姿态请求言圆圈给他加一层永远不会被人类发现的结界。话没说完，瞥了一眼一旁的两个人类，于是改口表示除了这两人。
　　崔岩貌似老神在在，等那两个说完才清高地表示他本人并没有什么心愿。不过，鉴于钢镚儿的缺席，只好由他来代替钢镚儿发言，钢镚儿那小孩很单纯，只想要下一期福利彩票的中奖号码罢了。
　　竹三叶立马活学活用，送了崔岩“呵呵”两字。

　　“你们乱起什么劲儿！我只答应圆她心愿，可没问你们！”言圆圈拧眉，盯着这几个打蛇随棍上的厚脸皮家伙。
　　见死皮赖脸说不动言圆圈，竹三叶等哥俩转而投向尚在思索中的薛丝丝，想要说服薛丝丝实现自个儿的心愿。

　　一个说只要他脑袋上多长出了两片叶子，就无条件承包薛丝丝家一年的竹笋供应。一个说如果他有了那层永远不会被其他人类发现的结界，他便承诺帮薛丝丝干家务活，随叫随到。还有一个借了钢镚儿之名，允诺彩票中奖后的奖金分她一半。
　　言圆圈不愿薛丝丝被他们缠得为难，于是让竹三叶别烦人，“你们可别打歪主意，我要圆的是她真正的心愿，别人的都不行！”
　　然后期待地等着薛丝丝。

　　薛丝丝在几双炯炯有神的目光下，终于翻出了一个尘封了许久的心愿。
　　“倒是有一个很久以前就想要但一直没实现的心愿，”她迟疑道：“就是很难实现，算了······”
　　“没事，你说出来，我试试看。”言圆圈鼓励地朝她点头。
　　薛丝丝轻声说道：“呃，我想要······看一场流星雨。”

　　什么鬼！
　　竹三叶等哥俩挠破脑袋也料不到她会提出这么一个华而不实的心愿。
　　崔岩忍不住吐槽：“你这是哪来的女高中生的矫情少女心！”
　　薛丝丝被他一说，老脸不禁一红。
　　可言圆圈已经拍了胸脯保证：“流星雨？这个我知道！放心，这个心愿我帮你圆了！”

　　择日不如撞日，恰好今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言圆圈决定就在今晚实现薛丝丝的心愿。

　　崔岩家天台，特意搬上来两张躺椅，崔岩又在薛丝丝等人的软磨硬泡之下抬上来一方小圆桌。
　　薛丝丝兴奋地准备了不少水果、零食。
　　竹三叶白天对薛丝丝的这个心愿万分嫌弃，可到了晚上，早早地就来占位，比正主还亢奋。
　　竹四叶也如约到场，带了一串的拖油瓶。

　　蝶小紫和她的几个姐妹不仅人到了，还颇有礼节地带来了上门礼物，几包桑葚和杨梅。
　　临近期末考，钢镚儿连课本都懒得翻开，别说要苦读复习。听到有热闹可以凑，他屁颠屁颠地过来了，也没空手，拎了一袋子辣条。
　　崔岩起初对那些包装劣质、油浸浸的辣条不屑一顾。哪知到了后来一根接一根吃个不停，大半辣条都进了他的肚子。

　　夜空明朗，繁星闪烁，晚风微凉，草木清新，单是如此就足以称作一个美好的夜晚。
　　薛丝丝躺在躺椅上，欣赏星空。

　　从前上学的时候，同学之间曾经相约要去看流星雨。看到相关的新闻就密切关注，什么双子座流星雨、狮子座流星雨、猎户座流星雨，明明对天文学一无所知，说起星座来头头是道。
　　她一次也没看成。
　　有一回几乎就要出门了，不小心透露出此行不仅要待到凌晨，且有男同学在场，就被母亲一下掠回房间，不准赴约。十几岁的她从不敢忤逆父母的话，只好发信息给同学道了歉。

　　从小学到大学，整个学生阶段，父母对她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成绩名列前茅。
　　而她也一直不负期待。别人嘻嘻哈哈玩乐，她学习；别人和小姐妹一起逛街，她学习；别人情窦初开谈恋爱，她学习。

　　前阵子，翻看微信朋友圈，刷到了某位高中室友去参加同学婚礼，发了一张新郎新娘的照片。
　　薛丝丝放大照片，从略发福、成熟的新郎脸上，依稀可以认出来是她曾经暗恋过的那位男生。
　　她回忆了下，当时对那位男生有好感，竟然是因为他数学很好，而数学是她的短板。

　　时间到了半夜十二点，乡里万籁俱寂，人类基本已经入睡，就连偶尔的犬吠也止歇了。

　　言圆圈终于到了，慢悠悠地踩着一辆自行车，从远处的树梢沿着看不见的路面骑到崔岩家的天台。到场后也不磨蹭，问了句准备好了吗，得到众人激动的欢呼后便开始“施法”。

　　言圆圈站上天台的围墙，背对着他们，因此众人只能看到他突然周身发光。明亮到略微刺眼的光芒，就像车辆在漆黑的夜里开了远光灯似的。
　　他们看不见，言圆圈张嘴说着话，一字一顿，无声无息，却随之逸出如雾似烟、粒若细沙、微若粉末的能量。这些轻若无物的能量，化于虚空，就成了雷霆万钧的命令。
　　秉持誓约的天地万物必须有所回应，这就是言灵的能力“言出法随”。

　　须臾，天边划过一尾流星，仿佛一个提醒。要底下的观众注意，接下来眼睛眨都不要眨，更多精彩不容错过。
　　数都数不及的流星纷纷划过夜空，闪烁如璀璨的碎钻，飘逸如鸾鸟的尾羽，绚丽如闪光的丝带，浩繁如九天的银河，好一场盛大的流星雨！

　　这时，薛丝丝做了一件早就想做的事，她双手交叉握拳，抵在下颌，垂首闭眼，在漫天星雨的见证下，悄悄地许下一个愿望。
　　崔岩见状，不觉问道：“许什么愿呢？”
　　薛丝丝狡黠一笑，摇头，“保密！”
　　她许下的愿望，不是如孩童那般向神明乞求，而是向自己乞求，她在心中对自己说，薛丝丝，你一定要答应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