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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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青筋与皱纹横陈的手掌推开，旧化脱落的毛刷条与变形的门轨并肩吱呀作响。老人裸露在外的一只眼睛稍稍在塑料门的各色油性笔迹上停留片刻。这是一间坐落在郊区废弃工厂附近的郊区废弃厕所，其陈设年久失修的里程太长，以至于都让里面的一切变得像是具有价值的收藏品了——在日本相关管理部门提出了严格的规章条例的现在，像这种写在厕所隔间或者街道墙壁上的小广告早都完全绝迹；仅用糟糕来概括这里的环境都显得太轻描淡写。
年迈者的拇指拨动水池边滞涩的出水开关，其底座与不明油状物几乎融为一体，盘踞的铁锈腥味朝他的指腹暗送秋波。他潦草地洗了遍手，选择不去深究清洁前后的致病细菌数量究竟是增多还是减少。基于日本都市街头的流浪汉几乎同样绝迹的现状，作为老人独自前往郊野能免于招来疑窦，他需要这层伪饰帮助他避开不安全的视线，无论它们来自于监控摄像还是那些尚不知道他身份的手下。
然后直至此刻，属于他的第二个名字才能浮出水面。盥洗镜中的人影不紧不慢地拨通了电话。
周围安静得落针可闻，旋律微妙的《七子之歌》蜷缩在扬声器里虚弱地昭示着存在感。朗姆在电话接通之后开始向对面汇报自己先前完成的工作，事关一起不受日本法律许可的转口贸易。他知道他不必等到对面的人开口询问他什么，尽可以略去那些礼节性的开场白，做到简明扼要；让对方听到所有他希望听到的。
“如今和美国那边的交易告一段落，是时候处理近半年来组织新血的背调结果复核了，我会向他们的推荐人重申您对背景资料及证明材料真实有效性的重视，派出的人手也已经在追踪跟进和他们联系紧密的熟人、亲属、机构——只剩下验证的过程，Boss。”朗姆这么称呼对方，尊敬地。即便在空无一人的地方也依旧以站得笔直的姿势来巩固自己的态度，从不想挑战通话对面那位的某根敏感神经，他不会给自己犯错的机会，在身处这个位置见识过太多对此不谨慎而付出代价的往来者之后，“其中两个有点麻烦，不，请放心，结果会准时抵达您的邮箱……”
他停在这，任由话尾被警觉的喉舌截断。
近乎悬崖勒马般的骤静捕食着这一刻狭小室内所有的响动，但没有任何突兀的杂音，错向的风声，或另一种呼吸，他仅能听到属于自己的呼吸的回音；某种若有似无的既视感仍旧盘旋不去。某种正被人注视着的既视感。
神经因未知的危险绷紧，组织二把手一如既往地善待自己的直觉。他缓缓自镜子里审视地看过画面中身后的每一处，盥洗镜尺寸不小，长度几乎覆盖整面墙，视野开阔，洗手间内的景象一览无遗：因灯泡失明而缺乏光照的方形空间，瓷砖淤痕斑驳，砖缝内积满油垢但别无他物。属于不同隔间的三扇格挡与门框受自然惯性影响严丝合缝，遍布其上的污言秽语折射出某种滑稽与讽刺兼具的艺术感，且门锁机关的实用性经漫长时间的摧残后全部为零，下方空隙里显然也并没有多出一或两只鬼祟的脚。
“抱歉，没什么，全部流程走完会在九月。目前为止事态都在控制之中，”瞥了眼洗手间门口几近风干的“维修中”立牌，不等凝固在上空的尾音自然消散朗姆就已猛然侧转身体——大腿肌肉绷紧发力，伴随门板砸击墙壁的一声巨响，他凶狠地鞭开了身后的隔间。
——半开的透气窗外，传入的风声陡然加剧又很快回归寂静。独眼审视而阴翳的目光由下至上地逡巡。
两秒后，朗姆吐了口气，判断这支插曲的演奏应当到此为止：追溯视线来源的初衷尽归于他的谨慎，然而三番两次试探都没有得到结果，再追究下去就显得有点疑神疑鬼了。“……所以我会按照惯例在下次汇报时去见您。看来刚才的确是我多心，最近实在不宜再跟琴酒见面，都染上他的坏毛病了。待处理的名单已经发送给他，以他的能力，想必这次也不会让您失望……哦，波本吗，是，我看他适应得不错，等结果出来后就正式把审查方面的事务移交一些过去。”
下落不明的既视感被归结为偶发的错觉，谈话声逐渐低下去。
接着是背景音淡出，视角拉高，越过老人头顶，狭窄空间内昏暗发黄的天花板高悬；在数十块东拼西凑般的方形PVC板之间，黝深的缝隙里赫然窝藏着不速之客：一双清晰倒映出下方朗姆背影的黑眼睛。那份近乎贪婪的专注类同伏杀猎物时的野兽。
——十分钟后，朗姆说话的频率匀速减慢；又两分钟后，他挂断电话。脚步渐远，洗手间内重回安静。
一截轻薄雪亮的刀尖精准刺穿天花板上方形隔断的接缝，随后顺着边沿快速切割了四方形里另外的三条，像一个做手工作业时完美遵循沿虚线剪开规则的模范生。一双被黑色皮革包裹的手将它轻轻揭起，因此暴露出的空洞看起来恰好允许什么东西从中通过：显然这是个被人为制造的出口。
女人穿过吊顶猫一般利索落在地面的同时也悄然吞噬了原本应有的踏地声，全身上下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装备：设计兼顾时髦以便于融入人群的避弹风衣，防刺手套、战术腰带和吸音长靴，仅行家才能甄别那满足特化军事需求的兜帽，以及被掩饰在风衣里层大大小小的内囊——可以确定里面放的不会是贴满流行元素的大头贴卡包，通常人们不会希望自己有机会和那些东西面对面。
盥洗镜上映出女人未被兜帽遮住的下半张脸。轮廓出乎意料的柔和。
眼下，她掩饰真容的意义更多只是一种预防，而不是警戒；即便她看起来完全像是会在日本公安保留案底的那一类，目前为止也诚然还没来得及在这个国家制造任何痕迹——首先她没打算真的那么做，然后事实是，即便被相机拍到整张脸也不会有人叫得出她的名字：智子。如今知道它的人都远在海外。
从刚才藏身于吊顶管道内的那段时间智子就仔细观察过掌心下的痕迹，现在她裸露在外的皮肤能够轻易接触到室外的空气。温度、湿度、似有若无的土腥味，这些都是可以被纳入考虑的因素，她猜测这里可能位于福冈港口附近。相较其他几个主要国际贸易港，福冈港在特定时间段算得上冷清，何况受监控设备覆盖的范围也更小，的确很适合作为投放她的地点——很适合作为投放偷渡者的地点。她为此在集装箱内待满了十二个小时，就时长而言，这还不到值得抱怨的程度。
毕竟她是名刺客。这是一个放在今天未免显得太过古旧的单词和职业，听起来像是中世纪的东欧留下的某种精神遗物，具有多厚重的历史感也同样代表它有多过时。事实上，或许不那么令人惊讶的是，刺客所属的组织刺客兄弟会（The Brotherhood of Assassins）的最早建立时间的确可以追溯到那个时期——文艺复兴，14世纪甚至更早。保留这个名称至今并不是件轻松的事，这意味着刺客们仍需遵循许多封建的传统，意味着刺客们极容易因此与时代擦肩而过——追溯历史是可敬的，但成为历史是可怕的。要想追上进度而不被高速发展的现代科技抛在身后，兄弟会也付出了相当的努力。
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是：智子已经脱离了刺客兄弟会。就在最近。某种程度上她几乎可以被称为是“退休了”，鉴于她离开欧洲来到日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符合“功成身退”的定义：干了票大的，在国际刑警那儿彻底出了名，然后毫无留恋地销号走人。通常之后就是全文完。当然，真相并不真的具有那么强烈的故事性，舍弃除了名字外的一切也并不像戏剧里那样悲壮，本质上那只是她和兄弟会的一个交易，是她想要主动离职而支付给兄弟会的N+1。
也许有人会说这公司听起来真够黑心的。
而智子会说事实就是听起来的那样。
显然不能说她对于兄弟会没有丝毫疑虑，但那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即便选择和它断绝关系，双方在道别时也依旧都保留着应有的体面；智子也心知肚明她不可能真正和“刺客”这个词一刀两断，那毕竟是她的前半生，她的所有技能来源，她干了数十年的本职工作。和刺客有关的一切都已经成了她的膝跳反射，就算不再以刺客自居，她也依旧会无意识地去做刺客该做的事——就比如刚才那个老头——通话内容证明他百分百来自一个值得被刺客兄弟会当作目标的非法犯罪组织。
而智子当时所在的藏身处又是那么的恰到好处。极近的距离完美适配她所有远程武器的射程，一名刺客能因此构想出不下五种刺杀方式。可供选择的还有高处扑杀经典款，撞破吊顶直跃而下，将对方压倒在地时扼紧后颈；袖剑刺入脑干的速度不会比子弹慢上多少。
当然了，上述任意一种方式也都让刺客兄弟会听起来同样是个非法犯罪组织。呃，它确实是；至少在国际刑警的秘密档案里它很遗憾的确实是。但兄弟会里有关血与杀戮的种种规章制度都极尽严格，导师们尤其严禁学徒随意杀人，这甚至从最初就被列为三大古训之一：刺客兄弟会建立的初衷理性且崇高，以杀止杀得以作为手段但不能成为习惯，这是智子犹豫的原因，而合适的刺杀时机也在她的犹豫之中悄然流失——于是不好杀就放弃，毕竟她已经没有年度任务指标了。智子需要习惯这件事，现在就将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只是。
在离开之前，女人最后望向那扇曾倒映出另一个身影的盥洗镜。她隐约有种遗憾的预感：以对方精湛的易容技巧和非比寻常的警惕，如果真想杀他——或许以后再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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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着开业标牌的咖啡餐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智子会评价这锅粥大抵还挺好喝的，至少口味很丰富：担忧和怀疑的议论声完全抢走了爵士乐的风头；本该在厨房各司其职的员工也都不在工位，多数站在焦头烂额的店长身后和想要离开的顾客各执一词，勤恳地为混乱的背景音添砖加瓦；而留下的顾客基本可以分为两派，一种对最里侧的公共洗手间避如蛇蝎，另一种则根本跃跃欲试，将那扇厕所门烘托得仿佛密室逃脱的副本入口。
只身站在洗手间内的工藤优作对此早有预料。这就是为什么他在首先声明身份以获取进入洗手间的权限之后，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立刻拜托部分员工守住他身后的门口。隐约传来由远及近的警笛声令他终于舒展眉毛，恰好情况也几近检查完毕，他妥帖小心地收回托住尸体脖颈的手，站起来准备出去和目暮十三会合。
——然后一转过身就对上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工藤优作条件反射地猛然倒退几步，一时失语，过了两秒才伸手推了下眼镜。世界首屈一指的推理小说家最好没在借此掩饰自己受激的生理反应。失礼了，他真该察觉到身后有人的……不，说到底他为什么会没察觉到身后有人？何况也没有员工来通知他有人闯入。除非对方就属于令人丧失戒心的内部员工之一，而返回犯罪现场的行为会符合他目前对于凶手的侧写：“不好意思，这里暂时不方便进入。”
不论如何，他需要更多证据。又推了下眼镜，工藤优作边礼貌劝说边不着痕迹地打量起对方。而对方也礼节性地退了两步，看他的眼神似乎在做同样的事。
……这一打量事情就糟起来了。慧眼如炬的工藤先生脸上的微笑渐渐趋于凝重。
好消息：这位小姐不是本次案件的凶手。
坏消息：但这位小姐是其他很多起案件的凶手。
无需自谦，读罪犯就是推理小说家的基础技能。而她身上的某些特征又实在是太好认了：明显经过锻炼，擅长近身战斗；步幅不短但很轻巧，踏地声蒙受大幅削减；手指细长灵活，大概率惯用匕首类冷兵器，但同样也能看到枪茧。更别提那身乍一看很机能风的衣着。为她设计兜帽的人无疑是个天才，但他依然能够一眼看出其中巧妙融合的奔尼帽与FAST头盔双重特色——那甚至超过了军用级别。那当然超过了军用级别。
不像是间谍和特工，同样不像是雇佣兵。可以确定的是这样的人绝不会采用这起案子中的犯罪手法。
可以确定的是……这样的人绝不会给目暮警官和他的属下留下任何可趁之机。
智子实际上不认识对面的男人。她就路过，然后顺便趁乱摸进后厨找些能做营养剂的材料。但她不否认自己进入案发现场的动机。毕竟一个新国家里的一切都是新的，什么日本的厨具，日本的调料和菜品，日本的烟雾报警器和日本的通风管道……这些东西会很有用但暂时还都让她觉得陌生，而日本的死人？不会有比这更让智子熟悉和亲切的了，她就只是想感受下风土人情。
而同样光明正大出现在现场的这位……凶手？警察？侦探？
她和男人对视了一会。哦，侦探。因为外面有一连串急匆匆的脚步声，那个才是警察。理论上她该离开这家餐厅了，但从这短暂的对视里察觉了两件事的智子并没有立刻走掉。
坏消息：侦探看穿了。
好消息：但侦探不会说穿。
智子呈上商品级别的假笑：“非常体贴，侦探，谢谢。”你演我？见一面就看穿，现实又不是拍电影。放在美国得是FBI起步，日本的侦探最好别都有这么夸张。
“——优作！”
打断来得恰到好处。从餐厅外的无数嘈杂声中费力挤进来了一群警员，仿佛是已经沸腾满溢的粥里又下进来一盘饺子。走在最前的橘黄警服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马不停蹄：“我已经让人封锁了这间餐厅，不过时间不能太久。你已经看过现场了吧，情况怎么样？”
在侦探向对方颔首示意的时间里，智子走出了这条走廊。她仍能听见二人的交谈，一个威严而一个温和，“距离死者死亡还不到一小时，请找前台调取监控，检查这段时间里出入过洗手间的客人和员工……”“可是……原因是什么……死者身上只有后脑一处伤口，她还穿着高跟鞋，洗手间里的地板也刚拖过……”
几名警员正迅速围起现场、收集证物。智子稍微张望一圈，找了个监控死角坐下。
“……诚然，人们向来很难区分摔跌伤和击打伤，解剖是目前唯一能让这些区别变得直观的方法，我想这就是凶手决定伪装成意外死亡的原因……然而摔跌伤作为一种减速运动，其在颅脑上造成的对冲伤往往会比受力处的颅脑损伤更严重；反之，作为加速运动的击打伤造成的对冲伤则会明显小于受力位置的脑损伤，甚至在多数因打击而形成的加速运动损伤中，肉眼完全观察不到对冲伤。以受害者的身高而言，如果是她自己不慎摔倒致死，在脑后的颅脑损伤周围一定能看到对冲伤……”
尽管侦探的推理秀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但就智子观察而言，认真倾听的观众基本寥寥无几。她理解人们面对某些主观上很枯燥的内容时极容易注意力涣散，因为她听导师念经的时候也这个状态。但现在，天啊，她不会说这些知识都还挺有用的，尤其对于需要伪造成目标意外死亡的刺杀任务来说。谢谢侦探真的。
“……其次，死者的高跟鞋表皮很新但材质不佳，按她脚后跟处磨损伤的程度来看，死者至少三天内都穿着这双不合脚的鞋。无论什么场合这双鞋都会令她都难以快速行走，至少在这间洗手间内，死者注意到地面刚做过清洁之后，谨慎地选择了扶着墙进出——因为整间洗手间都刚清洁过，墙壁……嗯，现在还都有点湿润，而死者小臂处的袖口侧面被打湿了，注意，侧面有且只有这一处。所以事实很明显，死者脑后的伤口一定是受人袭击造成的。”侦探有条不紊的话语在这里略微顿了一顿。当他再次开口时，那声音听起来已经完全知晓了谜底：“哦，原来如此。”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