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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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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战争要结束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做饭,雨一直下个不停,火种很难保存。
伫蜷缩在车下呢喃着这句话,我认为他在瞎说,毕竟他受了伤,这几天都是昏昏沉沉的,精神又不太好,天气太糟了。
“是吗?那挺好的。”我专心于护住那颗火苗,这天气吃点热的总归会舒服一些。可是成效不大,下雨天实在找不到什么好柴火,湿木头又呛又难点。
“是真的!听说大人们已经决定回去了,正在准备占卜仪式。”菖羿激动又紧张地冲我们小声喊到,“你们别不当回事,这是我去士师那里打听到的,花了我不少力气。”
“现在正打得起劲,奄商人都投降了,怎么可能回去?”我不是很相信,一边接着话茬,一边趁着雨小了一点试着生火。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是打算给自己做一件衣裳了,总不能回家还穿着这身,会吓着小妹的……”菖羿提起家里,忍不住又絮絮叨叨起来,他走的时候小妹刚记事,三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自己,男丁出去打仗了,娘和小妹过的好不好...
都是老一套的担心,伫没醒,我心里又烦,没空理他。随意应了一声后,便绕过他的话,收起行当,我打算去草丛里摘点果子充饥。
但菖羿的话还是起了作用,伫醒了,靠着车坐起来,望向东头,腰上的行枚在雨中反着光,熠熠生辉。
我的眼突然有点疼,眨了眨,原来是雨下大了,雨水滴进去了。
匆忙扯了一把果子,我跑回营地,伫今天还什么都没吃。
二
当天晚上,我又做梦了。
梦到战争真的结束了,我们也回家了。
梦里面依旧下着小雨,但不是很冷,和出征那天差不多,只是没了路边的杨柳。
明明都过去了三年,村子都大变了模样,我却还是轻松找到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遇到几个老人,大概是村里的叔伯,我记不清辈分儿,他们大约也记不清我的名字,只是遥遥点了点头,便算打了招呼。
两个人影健步走在路上,一高一低,离得不近不远,没人说话,沉默中却流着几分默契,从生死里幸存的默契。
各自背着行李,我和伫在地头分开,约好过几天一起去看看菖羿,听说他的小妹要嫁人了。
雨濛濛地落,昏暗中,我看到了一间房子。浅黄色的藤蔓爬满屋檐,圆滚滚的、绿色的栝楼,挂着,躺着,站着,到处都是。蜘蛛们把窗户、门都封了起来,老鼠、兔子这些动物进出不得,只能在院子里徘徊打转。雨越下越大,动物们都躲进洞里,萤火虫却四处飘荡,整个屋子亮堂堂的,也静悄悄的。
我只是在外面看着,却感觉身体越来越热,像是要把这雨煮沸,烧干……
是伫,他在发烧,体温高到把我们热醒,但菖羿和我都没什么办法。去问问老兵,他们只是建议我们别管他,明天早上再埋。
“不可能!伫这人福大命大,一定会好起来的!”菖羿说完,就把所有能找到的厚衣物裹到伫身上。
我坐在外面挡着风,尝试点火烧锅开水,余光中瞥见,最下面那层是他裁了一半的衣裳。
那也不是什么好料子,但胜在结实罕见,是在徐国打仗的时候伫捡来的,有见识的老兵说这是狐皮。因为菖羿在家里学过裁缝,伫便给了他。
我们这一班人中,都是一个地方的农乡人,只有菖羿,是半路插进来的工乡人。他是个同班都死光的倒霉蛋,其他人嫌他晦气,年纪又小,几番周折,就扔到了我们这里。
伫是我们的厨子,也是我们的大哥,他说菖羿这么机灵,像他淘气的幺弟,我们也就认了这个弟弟,总是关照他。这么关照了一年多,只剩下我和伫两个哥哥,也许明天就剩一个,也许一个也不剩。
火还是灭了,但就着雨,至少把干粮洇软了一点,我把它撕开,一半给了菖羿,一半递给了伫。
伫艰难咬下一块,又平静咽下,伴着雨声,他开口了。
“上面通知下来,仗要打完了,我们可以回家了,我们,都要回去了。”
细雨朦胧,这个消息蔓延在军中,有人在反复确认,有人嗤之以鼻,有人低着头不吭声。
“以后还是我来做饭吧,鸪你做的饭,真的不行。”
突然紧起来的雨声中,传来了几段呜咽,像是风,飞不出营地就已消散。
三
“我要活着回去,家里还等着我们。”
听到准备班师的通知时,伫以为是在做梦,他走神想着怎么指点菖羿做饭,鸪做的太难吃了,这小子早该娶个媳妇儿了。
晚上,伫见到了她,在梦里。
屋子里,双宜蹲在地上摸索着堵老鼠洞,却被老鼠反咬一口。她匆匆把干草和石头塞进洞口,叹了口气,又转身去扫永远也扫不干净的院子。白鹳飞到柴堆上,嘶嘶几声,把半新的瓠瓜挥到一边。
伫走过去,打算先把瓠瓜挂起来,再理理柴火,双宜摞的太乱了,不容易抽柴。
可当他拿起瓠瓜时,梦却醒了。
双宜看着他,眼神陌生而警惕,问他:你是谁?
伫举着瓠瓜答不上来,只能逃出这场梦,不再去想。
菖羿还没睡,正凑在火堆旁翻看布料,都是他这几年攒下来的,说是要带回家给爹娘见见世面。
见伫醒了,他忙放下东西,“伫哥,你感觉怎么样了?”
心里有了盼头,伫感觉自己舒服许多,这病看来是熬过去了,他也这么回了菖羿。
听到伫的回答,菖羿放下提着的心,举起缝到一半的小包给他看。
“怎么样?给小妹的见面礼,正好背在身上。”刻意压低的话里,是掩不住的笑意。
四
又要打了,听说这是最后一场。
传令的长官说什么商盖不伐,东征就不完整,以后还得出乱子。
我不懂这些,只知道又要挑人上战场了。
伫的病还没好,总得留个人照顾他。
拎起戈,我跟着传令的人走出了营地。今天没有下雨,清早的风穿过胸口,凉得让人心里打颤。
上公们在前面讲个不停,打哪里?怎么打?为什么打?
我却忍不住想起伫,想起他的新婚。
刚开战的时候,他结婚不久,总是会想到双宜。下雨了想,听到黄莺叫想,喂着战马也会想。
那时的伫比菖羿还吵闹,喋喋不休地讲着自己娶双宜过门的一切。
树梢的黄莺,迎亲的骏马,结佩巾的母亲,噙着泪的姑娘......
这些都让他留恋,可是他不得不走,丢下这些,跟着上公们东征五夷。
同乡的伙计,年少的时候,谁没有对着双宜姐脸红过,每次一听到伫说起这些,都会忍不住让他闭嘴。
伫偏不,他反而说得更起劲,招惹气不过的人追着他打。
到了后来,叫他闭嘴的人越来越少,伫却不肯再说了。
不过现在,他可以回家了,可以握着双宜的手,讲我们这群兄弟的故事。
双宜那么温柔,一定不会打断他。
上公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完了话,新班长整了整队,轮到我们上阵了。
五
你得把伫好好送回家,菖羿。
鸪的话在耳边响起,菖羿擦了擦脸上的汗,身上又有了力气。
屈膝弯腰,把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菖羿继续朝着行人指的方向走。
鸪死了。
挺倒霉的,死在最后一次交锋里。
也挺幸运的,一击毙命,不用像其他伤兵活生生熬死。
班师的命令下得很急,菖羿和伫来不及在尸堆里扒拉出那张熟悉的面孔,就被催着收拾行李出发。
他们只能在路上,听着疯癫的老兵,一边哭一边笑讲着自己是怎么活下来,旁边那个黑瘦的小子怎么被一斧子劈出满头血,倒在地上。
菖羿抹着眼泪不出声,他知道,本来传令兵点的是他的名字。
可鸪拉着那人说了几句话,塞了点东西,出去的就成了鸪。
伫摩挲着手里的行枚,刚入伍时的一个,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串。
添上老兵手里鸪的那个,沉甸甸的坠手。
沾着血迹的行枚,不知怎么变得烫手起来。
雨又下起来了,伫头疼得厉害,把一串塞进怀里,趁着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明早还要赶路。
鸡叫声越来越近,是天亮了。
寻着声音,找到伫心心念念的院子,菖羿用头撞响大门后,再也没了力气,带着身上的尸体倒下。
六
“姐,你别哭,你骂我吧,打我也行!”
陌生的小子惶恐站在面前,说自己是伫的战友,没能照顾好他,对不起自己。
双宜红着眼,替床上的伫掖好被子,“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呢?我都以为再也见不着人了。”
“可是,要是我能发现,伫哥也不会——”
也不会病死。
没说完的话被哽咽淹没。
菖羿捶着胸口,他难受,腿难受,肚子难受,头难受,这里也难受。
他想不明白,就差一点点,自己怎么就办砸了。
他想喊,想叫,想像冲锋前那样,把心里的不痛快都吼出来。
可现在,站在伫的妻子,他应该叫声嫂子的女人面前,他的嘴张张合合,除了嘶哑的呜咽,再也吐不出别的。
“没事儿,孩子,回去吧,回家去,孩子,回吧,都会没事儿的。”
双宜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淋了雨的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她的心。
她能怪罪谁呢?
眼前的人,还是个孩子。
伫,再也不会醒了。
菖羿他们,只回来一个行枚。
上公们,他们的事情,可比父母还重要。
怨天?可天至少让伫回来了。
想不出来答案,双宜拾起墙角的斧子,家里的柴火该添了。
“让我来吧,姐。”
菖羿跟出门,接过斧子,望了望四周,走出院子。
他的步子又稳又坚实,像极了提亲那天的伫,双宜捂住嘴,眼泪又扑朔下来。
七
将砍来的柴火摞整齐,短的、小的一堆,长的、宽的一堆,菖羿把斧子放回去。
双宜出门摘薇菜了,还没回来。
屋里只剩下了伫,静静躺在床上,仿佛真的只是在睡觉,你一叫他,就会起身应你。
可他苍白的脸,柔软无力的胳膊。
都在提醒菖羿,伫真的死了。
鸪托付给他的伫,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雨早就停了,风也歇了,院子里的鸡安静下来,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连呼吸声也没有,寂静到窒息,菖羿突然感觉喘不上气。
他好像听到了喊声,听到有陌生的声音叫他,问他怎么还不回家?问他小妹怎么样了?
“就来!我这就走!”
拿起缝好的小包,踉跄走出门。
走过荒芜已久的院子...
走过杂草丛生的耕田...
走过新土垒起的坟冢...
走过无声哀嚎的老兵...
风又吹起来了,带着柳条,带着远处双宜的歌声: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