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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赋就一篇怀马融(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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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献给即将过生日的某人——我的亲亲魔女老婆,祝亲永远美丽!亲是我心中最有活力的小魔女,一定要振作起来哦!:)
然后,谢谢所有追文的大人,谢谢你们的支持,这么长时间仍没有忘记我和我家君君,这次更新得比较多,希望能让大家看过瘾。
我会继续努力的!!
兰王回到王府,徘徊良久,也不曾换下方才的衣衫。之惟看着他踱来踱去,终于默默走进了兰苑,带着前襟殷红旖旎,宛如墨夜里黯淡的灯花点点,但他更明白:那是先生的,热血斑斑——青青子襟,悠悠我心——这般呕心沥血,究竟谁倾,谁解?
之惟说不清心头滋味,虽是忧心,却也怪不得父王阻不了先生——所谓天威难犯,那夜在禁宫,他已有了七八分明——可叹有心无力,父王更该是怎样的心情?他必更痛彻骨髓吧?
可恨,可恨为何他不是天子?!想到这里,之惟不由一愣,差点被自己的想法惊呆,慌得急忙要将它从脑子里除去,却偏偏记得更牢,乃至多年以后,偶尔仍会想起,徒惹一声叹息。
正胡思乱想时,父王孤影已溶入了重芳阁内的黑暗,之惟只听他靴声来回,一步沉似一步。而他自己也是心乱如麻,只能百无聊赖的看向满苑芳草幽怀缭绕,雪素芳华放了一季。
这让他想起那时初见,那人的天高云淡;也记起今日,那人的波澜难兴。有什么陡然敲击上心头:究竟是什么伤了先生的心?父王手里的遗书中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父王不跟先生说,也不拿出来交给朝廷?还有章聚……对,章聚的遗书怎会落到父王手里?!
赤子之心刹那拧紧,教他不顾一切的闯进阁里,正要问个明白,却见父王手里拿了管笛,而这显然不是先生的那管,然后惊讶的见他放到了唇边去。
持笛的手紧紧攥着,浓密的眉紧紧拧着,兰王看来似是已犹豫了很久,但心头压抑不住的情绪终于还是漫上了眉心,溢至了唇际,无计再逃避。
于是,之惟更惊讶的看到:父王竟也会吹笛!对此,先生可又知晓?他们之间究竟互藏了多少秘密?
宁相离,不相负。那相欺如何?见过了二人太多隐藏的少年,却答不了这问题。
只听那笛声传来: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雨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国无此声。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之惟从未想过笛声悠扬竟也可作激越绝唱——故国无此声,有什么,他们都已回不了头。
相欺奈何?只为情重。
一曲终了,似乎是已决定了什么,兰王站起了身来,将那笛扔出了门外。笛子撞在大石上,顷刻摔了个粉碎,之惟方才看出那原是管精雕细琢的美玉。
不知何时,天边的云朵渐渐积聚了起来,之惟终于问道:“父王,我想问你……”
兰王却阻止了他,斜挑的凤目中有着了然:“等等再问,先陪父王做件事。”之惟看见那黑眸深处有着誓言如火,决绝猎猎,然后只听他冷冷一笑:“我等不得了。”说罢,便出了门。
等二人收拾停当出得王府时,一阵雨幕扯落了晚空,淋漓,好一场春雨。
雨夜,他们走进了京兆府的监牢。
这里不同于刑部和大理寺的牢房,那两处不是押着重犯就是关着官员,这里却只是押着作奸犯科的小民,所以也就格外的乱和吵:不断的有鞭笞声和惨呼声从牢房的尽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却也有响得地动山摇的鼾声从走道两边传出,让人莫名惊疑。而更多的则是呼爹叫娘的喊冤声——正如面前。
“冤枉哪——冤枉哪,我没杀人——”铁栏后的人向他们伸出了枯瘦的手,之惟被吓了一跳,刚想往后退,却被兰王一揽。只见他一手揽着爱子,一手从容的拍了拍那伸来的手:“阿贵,是我们啊,舅母让我来看你。”
那被叫作阿贵的人立即住了嘴,抬眼望着他,兰王则干脆握住了他手:“我刚刚从外地回来,才知道你出了这样的事。你娘我已经接回我家了,她叮嘱着让我一定来瞧瞧你。”洁净的五指竟更紧的握了握那肮脏细瘦的手:“你还好吧,表弟?”
听到这里,那阿贵终于明白了什么,忙点头:“表哥,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
兰王松开了他,笑了笑:“不忙,这就进来说话。”说着,又指了指之惟:“这是你侄儿,几年不见,不认得了吧?”
“不!认得,认得的……”阿贵忙又转向之惟,之惟眼见了父王的屈尊降贵,只得屏住了呼吸,任由他的脏手碰了下面颊。
跟在后面的狱卒已收了兰王的银子,懒得看他们“兄弟子侄”的话家常,说了声“快点!”便开门离去了。
之惟便跟着父王走进了牢房内,铁栏内一片漆黑,走道里一点昏黄的光,也辽远得恍若隔世,只有黑暗裹胁着霉味扑面而来。这让他不由想到了同在狱下的先生,心头猛然一酸。
兰王的表情却无任何更改,一身玄色便服,宁定立于满室阴暗。
阿贵的神色已大变,几乎是扑到了他面前:“你说!你说我娘在哪儿?”
兰王答:“我不知道。”
“不!你骗我!她是不是在你们手上?”阿贵伸手想要揪住兰王的前襟。
“她的确不在我手上,还有你的妻儿,他们都不在我那里。”兰王轻易的格开那手,冷冷的看向那已近疯狂的人,“不过据我所知,他们也不在你家里。”
“啊?!”阿贵倒退了两步。
兰王看着他:“你该猜得到他们所在了吧?”
阿贵跌坐在地。
兰王没有向前挪步,低沉的声音却仿佛压迫在人耳际:“那你知道该怎么办了么?”
阿贵抱住了头:“不……不……我真的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兰王冷笑着:“哦?你不知道?那要你进章府何用?”
“真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阿贵拼命的摇头,“章聚家什么都没有!没有银子,也没有收据,更没有什么帐册!”原来,他竟是奉命潜入章聚家的卧底。
兰王浓眉动了动,哼了一声。
阿贵的头摇得更厉害了:“相信我,爷!我一直都跟着章聚,吃饭睡觉都不敢离,他没见过外人,也没留一手!那些钱他一定是都全花在他那痨病鬼儿子身上了,都找不到了!真的!真的!”
听到那“痨病鬼儿子”,兰王暗凝了下眉心,声音却还是冷淡无波的:“阿贵,不要再编瞎话了。你那一套,以为我会信?也只有章聚那样读书读朽了的人,才会信你,也才会死在你手上。”
阿贵如遭雷击一般,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不……不……我没有!”
“没有?”兰王微微一笑,居然在牢房里踱起了步来,昏黄中移动的影子打破了斗室的深暗,一步步迫上人心头,“那又是谁最后去刑部见了章聚,最后给他送了一壶花雕……”
阿贵汗如雨下,却又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你?原来你不是……?!”差点脱口而出他背后主子名讳,终是生生顿住。
“我当然不是。”兰王也不在意,淡然负手立定,倾身一哂,“可我是现在唯一能救你和你家人的人。”
“你?!”阿贵向后缩了缩。
“阿贵,不要再自作聪明了,你以为你是怎样进来的?若不是进来了,你以为此时你还能活么?”兰王扬起了眉,“不过你听着,别以为你已逃脱升天了,他们今天没找到你,不代表明天还找不着,他们现在不动你,一是因为有你家人在手,有恃无恐,二是还想要你手里的东西。不过,交与不交,你都应该知道后果。”
“……”后果,阿贵显然是知道的,顷刻已瘫软在地。
兰王不再看他,不紧不慢的踱到了铁栅之前,抬眸,凝神望着走道里的灯光:“阿贵,坐牢的滋味不好受,死的滋味只怕更加不好,你不为自己,也该想想你妻儿老母,他们可比你无辜得多。”
阿贵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扑上去抓住了兰王的长袍:“爷!救我!求求你,救我一家!”
兰王转过了身来,抽出了袍角,“那就要看你的了。”
阿贵却又迟疑,于是兰王蹲下了身来,直视着那双惊恐的眼睛:“怎么,还不信我?”他微笑着:“你可知我是谁?”
阿贵的身体抖了起来,兰王一把抓住他颤抖的手,在他掌心里划了一个“兰”字。
“啊?!”阿贵几乎要惊跳起来。
兰王却摁住他:“现在,你相信了吗?”
“信!信!我信!我说,我全说!”
兰王的眸子深处渐渐亮起团星火。
只听阿贵压低了声音道:“章聚一死,我便欲出逃,临走前翻遍了他全府上下,原就是想找些有用的东西傍身,却什么也没找到。本来还料想他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买卖,胆子小,经验少,多半会留下些收据帐册什么的,谁知道他竟是滴水不漏,连收的一万两银子也在顷刻间散了个精光。但我毕竟不死心,便又上他书房仔细找了一找,终于找到了这个……”说着,他背过光去,在怀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张烂纸,恭敬的递上。
“当票?”兰王接过。
“是,是张当票。本来章聚为了他那病儿子就已是倾家荡产了,有张当票也不希奇,可是怪就怪在这当掉的东西上——这是件旧衣——连他书房里那些个笔洗啥的也能当个几十两,他干吗要当件旧衣?我想来想去也想不通,也不知这能派上啥用场,但转念又想,总比没有的强,就顺手偷了出来。”
闻言,鹰眸里星火愈加粹亮起来,兰王将那当票收入袖中:“还有别的吗?”
“没了,没了。”阿贵忙道,“我有几个胆子敢瞒您?!”
兰王看了他一眼,目光如炬。
阿贵顿时磕头如捣蒜:“爷,我真的已经全说了!求您,求您一定救救我,救救我老娘啊!”
“小声点。”兰王低声呵斥,“你且在这里安心待着,不要惹事,我自会叫人来解决。还有,今天的事,如果让其他人知道……”
“不敢,不敢,我明白,明白!”
兰王丢下了一句:“明白就好,你好自为之。”便带着之惟走出了牢门。
不知怎的,之惟总认为方才的一切都是场幻觉:走道深深,步履沉沉,四周生了锈的铁弥漫出发了霉的湿,人生的惨烈悲茫都禁锢在这方寸之地,让他想不通父王是哪里来的如此从容不迫——连他都只要一想到先生也正陷身如是,便喉口一阵阵堵闷,急着想要逃离,更何况父王。
正赶着往外走,却见兰王忽然停下了脚步,在一间牢房的门口站定。
他不解,忙跟着往那牢房里看去,只见那是间较大的牢房,里面乱七八糟的关了十来个人,不知名的恶臭侵入鼻腔,混着股浓烈的血腥。定睛再看,只见一人躺在地上,大约是刚受过刑,满身的血迹,看到这里,之惟心弦已被绷疼,侧身看父王,见那一直冷然的眸子里终于也有什么在摇曳,却更有什么教他仍坚持着要看下去。
之惟握紧了拳头,好不容易也将目光移回牢中,只见那伤者身边坐着一人,一望便与周围的囚犯气质迥异。那伤者显然已是昏迷了过去,却见那人不慌不忙,几针下去,很快便让人醒转过来。
“你先别动。”那声音听来很年轻,“我给你把腿接上,你忍着点疼。”说着,又招呼其他的囚犯道:“你给我帮个忙,我拉这头,你在那边——哎!你出点力啊,亏你是山大王出身,怎的还不如我?”
“顾大夫,你是医仙,我哪儿能跟你比?”帮忙的那人哼哼。
“这是力气活儿……跟什么医仙不医仙的没关系……”那“顾大夫”看来也有些吃力,边答边喘,“你可真得用点力啊,呼……要是对错了,你家二当家的可就真瘸了!”
“行!我出力还不行?”
黑暗中,于他们的手法看不真切,只见二人扯着那伤者的腿半天,终于那“顾大夫”吁了口气:“行了行了,复上了。你放手吧。”
“呼……可累死老子了。”那“山大王”跌坐一边。
连之惟看着也觉耗力,却见那“顾大夫”片刻未歇,便又埋首忙碌起来。
正巧狱卒走了过来,一见二人便嚷嚷:“你们他妈的怎么还没走?牢里好玩是不是?要不要自己进去试试?”
之惟见兰王暗暗收紧了十指,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不快,反而很客气:“请问,这里头可是关了个大夫?”
“不错!”狱卒回答。
“那这位大夫是什么来历?”
“你他妈的怎么那么爱打听?!”
“我想知道。”兰王微微挑了眉,朝他冷冷一瞥。
那狱卒不知怎的忽觉身上一寒,说话立时规矩了许多:“他叫顾无惜,据说还挺出名,叫作什么‘医仙’来着。”
“顾无惜?”兰王沉吟,“那他犯了什么事?”
“杀人,还是个大肚婆……”狱卒神色暧昧起来,还要再说下去。
兰王却已不再理睬,只淡淡的扫了眼牢内,便拉了之惟走了出去。
留下那狱卒站在原地喃喃自语:“怪了,好大的气势……”
出得囹圄,已是夜半无人,满街只余缈缈雨声。
之惟猛吸了两口,觉那空气沁人心脾,氤氲的水气弥漫了彼此周身,抬眼望油纸伞下父王的脸,刚硬的轮廓略有丝模糊,让那俊美的五官看来竟有种不可思议的柔软。
“想问什么吗?”他的声音很低,也很清,许是这春夜的雨当真能洗涤了某些压抑和惨淡。
“父王,你真的要救那个阿贵?”直觉的,他对此怀疑。
“都已经关在死牢里了,我怎救?”兰王不由笑了,解释道,“他在出逃的路上与人斗殴,把人给打死了。这可是铁板上钉钉的死罪。”
“那……他的家人呢?”
“就更谈不上什么救不救了。”兰王敛了笑容,“他们都已死了。”
之惟吃了一惊。
只听兰王道:“若不是前些天他家出了灭门惨案,我又哪能注意得到他这小小仆从?”
一滴冰雨吹进了领口里,之惟不由缩了缩脖子,兰王便将他更朝伞下拢了拢,道:“其实父王一直都在暗中调查着科场的事,正苦无头绪之际,恰是这件灭门案给带来了突破口:这个案子来得太巧,做得也太干净,难免不教人生疑。我着人一查,果真查到了阿贵此人。而他既是卧底,手里便必定掌握着科场案的机密,不然不会有人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在此时狠心到杀他全家灭口。而这也提醒了我,一定要赶在那些人前头找到他。而这阿贵也的确很聪明,竟然会想到故意犯事,藏身到大牢里。”
但之惟不解:“既然这是他自己故意安排的,他又怎会真将人打死?刚才他还喊冤呢。”
“因为他打死的本就是个死人。”
“父王,你怎知道?”之惟刚问出口,就意识到了什么。
兰王轻笑出声:“傻孩子,我怎会不知道?”
原来父王早已得悉了他的打算,索性将计就计的控制了他——阿贵大概怎样也不会想到,正是他的自作聪明将己推上了绝路,旁人只需顺水推舟。之惟心头一动,奇怪竟会是释然多于惊惧,轻松大于感慨——莫非也是这春雨之故?眼看那春泥深处,经此一夜濡润,明朝又必见新绿连天。
于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振作了起来:“父王,那咱们什么时候去提那张当票?”终于明白了父王此来的目的,猜到那小小一张当票或许能解开一切迷团。
“我们现在就去。”兰王回答。
“现在?”之惟望望漆黑的天。
“我等不得了。”兰王一意前行,似已永远不会让脚步慢下来。
之惟今日已是第二次听他说这话,抬眸,只见那清湛的瞳中燃烧着烈焰,成这海雨天风中唯一无改的坚决。脸颊上不知为何突的一热,他连忙紧跟上去,不允许自己的步伐再落在后面。
不多会儿便赶到了那家当铺,他依了父王的交代前去敲门,软磨硬泡终于叫醒了熟睡的老板。那老板絮絮叨叨的拨着算盘,几两几钱,听得之惟差点贴两片金叶到他脑门上去,却被兰王阻止了,他的眉宇间虽也布满了焦急,却仍是耐心的等到了那老板算完,付了该付的价钱。之惟这才恍然,若真掏一枚金叶将该引来多大的猜测,不由钦佩父王的细心和忍耐。
如此,才终于将那当票上的旧衣赎了出来。兰王一把抢在手中,借着灯光一晃,一抹微笑终于绽放在愁云深浓的脸庞。
甚至在回府的一路上,他都带着那样的笑容,让之惟看得也忍不住想笑,却又毕竟觉得有点呆,最终憋不住在进府之后问出来:“父王,衣服里面究竟有什么?”
兰王从怀里掏出那旧衣——因怕淋湿,他一路上都贴身藏着,此刻依旧的小心翼翼就仿佛是要展示什么奇珍。只见他对着灯光,轻轻撕开了那衣服的内面,整齐的梅花小纂一行行的映入了之惟眼帘:“这是什么,父王?”
“章聚所录:行贿考生的名单、金额,还有,纳贿的官员。”
一声春雷闷钝的响在浓云深处,仿佛只是心头的一阵激越,雨势也在不经意间长了几分,敲击在地上竟有着几分铿然。
“呵,想不到竟牵扯了这么多人,整整一闱的考官哪!”兰王边看边感叹着,“只你先生唯一清白。”
心弦像被什么拨动,先生凄清的绝望刹那间划过脑海,“父王,那就是说章聚是当真纳了贿的?”他问。
“是啊,底下同考的贿银还是他转交的呢。”兰王显是早就心中有数,答得顺口,却发觉身边的孩子忽的没了声响,忙转过眸去,陡然发现了孩子眼中的清光凄迷:“怎么了,之惟?”
眼眶因为拼命压制而变得酸痛无比,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模糊在了雨幕之后,包括父王的面孔,以及这暗夜里的所有光源,只有那抹白影清晰,掩映在灵魂深处,化为一声阑珊轻叹——“天下读书人最傻。”——他是否其实早已料到了这全部的泥淖,却宁幻想着这泥淖之中还能放清莲?他是否也明明猜到自己就是那朵孤臣唯一,却仍要傻傻的坚持最后的信念?此时此刻,之惟终于明白了那血花绽放后的凄绝哀艳,也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可先生呢?父王,先生他……”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然以兰王的智慧已猜到了他难以启齿的言语,只见他放下了手中旧衣,稳步走来,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分外长,而在黑影之外却晕开整齐的光亮边界,他说:“孩子,我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曾以为这世界能分黑白。”
那——其实是不能分的,对吗?那父王为何你的双眼黑白分明,其中的隐痛是为了哪般?那为何又要让我深信那黑白天成会永远纯净无暇,会永远美绝人间?心底里有什么在悄悄的碎裂,之惟想退出房去,一转身,却与门外细雨撞了个满怀。
兰王自身后行来,之惟被他一把抱紧,感到那胸膛宽广,无尽温暖。“可无论是怎样颜色,我们都必须在其中生存,这是谁也不能逃避的,所有人。”在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他听到了他声音中的颤抖,以及,无可压抑的伤感。
雨,在不知何时竟渐渐的小了去,院中花香纠葛着潮凉格外悠远,相拥的父子二人不禁都陷入了沉默:不知这风雨过后,明日晨曦烂漫之时,是否还能见幽兰含笑不变?
明日却不像期望中的艳阳重照,淅沥的杏花雨竟自缠绵。
而朝堂上的诡谲也并不比天气好上多少:终于取得了科场贿案的实据,朝廷里倒反没了案件初发时的沸反盈天。除了成倬偶尔还会上些奏折,其余人则都只剩了缄默,冷眼旁观着涉案的官员和考生们一一被大理寺”请”去问话,并且庆幸自己只是旁观。
三天之内,皇上接连撤了曾任主考的吏部侍郎高和和刑部侍郎朱竟,据说一人疑是舞弊的首脑,而另一个则因办案不利,滥捕无辜。
再过了几天,大理寺终于开释了君潋。
君潋回府时,天空依旧飘着蒙蒙细雨。
兰王抱起君潋,君潋则接过了他手中的油纸伞,笑容清浅,撑起一片无雨天。
之惟见他白衣尚称洁净,知道黄勐平果真没有亏待,心里总算塌实了一些。
兰王看来也是放了心,在刑部尚书韩哲也被查出与科场案有关而被裁撤以后,他终于撤消了“病假”,堂皇正大的回到了朝堂。
这样一来,之惟便见父王能陪先生的时间少了许多,而先生面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窗外风雨声中,无数的春花刹那开谢,只余了几缕梨蕊煞白枝头。
轰动一时的舞弊案也终于现出了真实眉目:三甲中竟是会元楚会贿赂了考官,而那梁康反倒是清白,他先前所言自都是屈打成招,如今的翻供便成了推翻刑部所有调查结果的最佳证据。接着,其余的被捕考生也渐渐承受不住,纷纷的都招了供,如此一来,科场舞弊案已是脉络渐晰。
那个曾为天下读书人感慨的人如今却反默了声响,只静静的看书、听雨。身后,刚下朝的兰王目光摇曳。
再过了些日子,对官员的审理也有了结果,舞弊案总算落下了帷幕:黄勐平以章聚自裁有疑为由,讯问刑部尚书韩哲,韩哲立时着慌,供出了背后一大串托他让章聚封口的官员。供词与章聚所书名单两厢对应,果然都是纳了贿的官员,首要果然是正主考高和,而其中也更有不少姓韩。自此,科场案水落石出,朝廷再顺藤摸瓜一通搜捕,犯案官员竟达上百。
天子震怒,令以严办,一时间天风肃杀,梨白血染。
君宅此时反倒静如一叶扁舟,悠然飘浮水面的是君潋一日更胜一日的淡然,之惟在旁瞧着,只觉他笑容一天比一天清倦。
“潋……”长夜里,抱住已无语了多天的人儿,兰王欲言又止。
衣山带水那头,长发蜿蜒有如无波的河流,君潋笑了笑,又继续默然。
窗外转眼间梨花寥落,雪白的花瓣洒满了一地。
而连绵的雨,似永无绝期。
得知长信侯韩冲病故的时候,之惟仍是一惊,虽知科场案中,韩家实力折损非常,韩冲也差点受到牵连,因此打击而身染沉疴,却也没料到他竟死得如此突然。
兰王正与君潋闲敲棋子落灯花,听到这消息,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抬起了头来,兰王显不意外,只略皱了皱眉:“哦?”
君潋望着他:“看来这棋是下不成了。”
兰王哗的放下了手中棋子:“无妨无妨,明日再续。”
君潋微笑着,没有作答。
兰王便凑到了他身边来,他却别开了眼:“你还是赶紧去看看吧,韩家这下怕是再也起不来了。”
“起不来的也不止他一家。”兰王冷笑。
“是啊。”没料君潋点了点头,“这一回,多少家破人亡。”
兰王心头一震,意识到这还是这么多天来他头一次说这么多话,却不敢深谈,反扯远了去:“也都是自作自受,无须可怜——呵,你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怎的说话还是如此妇人之仁?”
君潋回答:“就是曾上过战场,才分外知道性命可贵。”
兰王只得道:“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顿了顿,“倒是你自己,又有谁能信你如此无辜受累,竟还要想着别人?你自己不觉痛么?”看着他毫无起色的腿,心头又是一酸。
“这点痛我还耐得住,你说的,跟你上了那么多次战场,什么没历练出来?”
“可每次却都只让你白白受苦,回来却连句褒奖都得不到。”想起过往,兰王的眼神在暗。
“得到了又怎样?就算封我个大将军,我也不在乎。”君潋笑,“王爷你这样说倒让人奇怪:你究竟是为什么打仗的?难不成为的不是百姓安危,而是让我升官?”
“什么话?”兰王自然不认。
“真话。”君潋回过头来望他,看他悄悄的脸红,逐渐柔和的线条泄露了他的真心,于是笑叹,“难怪人说我是祸水,现在看来,不假。”
兰王拧了眉:“这又是什么人的浑话?”
“这也是真话:远处白骨累累,近处鲜血未涸,哪桩能说与我无干?”
“歪理。”
“只要能说服你,便是道理。”
沉默了会儿,“潋,我们不争这个好不好?”兰王败下阵来。
君潋却也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淡淡一勾唇:“好了,王爷,你快去吧。我先睡会儿。”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兰王不由收紧了双臂,牢牢的环住了怀中人,听他呼吸清浅,宛若兰芳馥郁,不知怎的,心头却越来越空虚,仿佛那沐浴在灯光下的容颜不知何时便会没入了天际,在下一个雨夜离他而去,在他箍得即使再紧的臂弯里。
当之惟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画面,而他只觉得父王的力道太大,简直是要将先生的身体抱断,于是开口道:“父王,母妃遣人来说了,她那边已经收拾妥了,正等着您一块去长信侯府呢。”
兰王示意他压低声音,又转头望向怀中人,见他呼吸均匀,似已入睡,恍惚还是以往那懒散脾气。
“父王,我陪先生好了。”之惟知他放心不下。
兰王终于小心翼翼的放开了君潋,又嘱咐之惟:“等你先生醒了,别忘了催他喝药,他最近总推说苦,看着他点。”见之惟保证的点了头,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等兰王脚步声渐远,之惟却见榻上的人睁开了眼来。
之惟走了过去,笑道:“先生,喝药了没?”
君潋的目光停在兰王消失的门口,摇首。
之惟便叫人端过了药来,君潋嘴里道:“有劳世子。”手上却没动。
于是端药的下人便又往前了一步,君潋看着那碗药,忽然问道:“你们说这药果真有用?果真能让我行走?”清寒瞳中一片茫然。
从未见过那笑容宛转的人如此显露颓唐,之惟大恸,忙劝慰道:“这是当然,先生的腿伤原本就不重,再喝了太医配的药,自然能恢复得更快。”
“是么?”君潋笑了一下,忽然一扬袖,整碗的药汁便随着翻倒过来,泼了一地。
“先生?!”之惟惊呆。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君潋没有看他,眼波缓缓移回了原处,在微笑自语的时候星光点点,“没用了,已经来不及了,我已再追不上他的脚步了,追不上了……”
之惟顺着他的眼波看去,瞧见目光的尽头,洒了一地的药汁正慢慢的汇成一条溪流,往门口蜿蜒而去——忽然在那一瞬,他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比父王更懂得先生,懂得他此刻是怎样一种无奈的痛楚。
可是这又能怎样?命运的棋盘已经布下,棋线纵横间,掌握在手里的是否还是自己的命运?既已无力阻止,只能举手无悔……
不知不觉中待雨初歇,已是五月时节。
历尽波折的会试终于得以复试,半月后又经殿试。圣上钦点一百二十一人为进士,前任三甲里的柳汝成以状元及第。
状元郎的出身很快就天下传遍:柳某乃京城人士,曾求学于杭城君氏书院,是君家现任族长的得意门生、乘龙快婿,之惟却只道他是君潋的妹夫。
朝堂上也渐恢复了常序,罢黜和升迁的波涛不多时便重平复了宦海,沉浮间多少诡谲暗涌,以之惟少年心性也还看不明白。唯知韩冲死后,其子韩雄在兰王的扶持下承袭了爵位。年轻的侯爵资历尚浅,众望难服,韩家自此不得不与兰王合作无间,实力却毕竟今非昔比。
之惟也并不想管父王在整个事件中究竟作用如何、得失多少,他只愿天地能就此平静,就如这雨季的终于停歇。
雨后清风拂掠过天际,带走春愁无限,纷扰也恰随落花逝去,渐浓翠意之间,清明碧空愈高愈远。斜阳西下时,云缕间穿过丝丝金线,悄悄漏进窗棂里来。
之惟向里看去,屋内高低两道人影,轮廓清晰可辨:高的是端坐的父王,低的是跪着的太医院医正。
只见兰王终于拍案而起:“你这个医正是怎么当的?!”
须发全白的医正不卑不亢的答道:“回王爷,微臣已经尽力。”
“尽力?你居然敢说你尽力了?轻易就放弃施治,就是你群医表率的作风?!”
“微臣虽忝为医正,却毕竟不是大罗神仙。”那医正竟也倔强,“君大人之伤势能复原至此已是难得,然再谈行走自如,除非华佗再世。”
“哼!”兰王冷笑着,“父皇差你前来就是要你说这些话的?”
“皇上只是降旨着微臣前来诊治,至于微臣所言全凭医者良心,不但在王爷面前如是说,就是皇上面前微臣也会如此回。”
“良心?我看你们太医院的良心都教狗吃了!”兰王愤然挥袖,书桌上的纸张纷纷扬扬,扫了那医正一头一脸。望着一地狼藉,兰王这才想起这是在君宅,并非王府,自己是代那人接待圣上使者,如此总算冷静了一些,强压住心头怒火,将那医正拉了起来:“罢了罢了,你走吧。”
之惟偷听到二人对话,只觉心已凉了半截。一地惨白中,父王背光而立的剪影竟能生生刺痛双眼,他只得默默转过了去,贴墙而立,深知这份心痛只能各自承担。
“世子。”却听有人相唤。
之惟抬眼:“黄勐平?”
“正是下官。”
之惟脸一红:“方才一时脱口而出,有失礼数,黄正卿见谅。”
刚升了大理寺正卿的黄勐平微笑:“不敢。”
“未知大人此来何事?”得知君潋在大理寺中并未受苦,之惟便对黄勐平映象不坏,语气也客气起来。
“下官是来找君翰林的。”
“先生?他应该在里头休息呢——他不能久立,所以接了旨后父王就逼他回房了。”之惟看了眼黄勐平的一身便服,有些疑惑,“你该去后面找他啊。”
黄勐平点头:“不瞒世子,下官也是这样想的,且又担心今天府里人多……”他耸肩笑了下,“为此,下官还是从后门进来的,直接就去了内宅,可惜并未见到君翰林。”
“什么?”
“下官刚猜想他是否与王爷在一起。”黄勐平看了眼屋内,摇了摇头。
“那先生呢?”
“世子也不清楚?”
之惟茫然摇首。
黄勐平眉头一皱,正要出言,兰王正巧走了出来。
“父王,可知先生在何处?”之惟忙问。
“他该在后面啊……”
还没等兰王说完,之惟已跑了出去。
“之惟?!”兰王狐疑的唤着,少年的身影却已消失在暮色中。
“王爷,世子是去寻君翰林了。”
兰王这才注意到身边之人:“你怎么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下官本是来找君翰林的,谁知却未在内宅见到,这便寻来了此处。看来,王爷也不知他去向了?”
“你找他何事?”兰王看着他。
黄勐平犹豫了一下,递上了一只信封:“烦请王爷转交给君翰林。”
“这是……?”
“这是君翰林在大理寺囹圄中所留。”见兰王仍是不解,黄勐平解释道,“狱中例备纸笔,本为犯官自录供状之用,长日无聊时,君翰林也曾在上面书写过只字片语,但写完之后就都撕了个粉碎。这信封里便是那些碎片,是君翰林开释后,下官一一收起。”说着,他笑了笑,还是那落地书生般的恭谨模样:“下官想着下官那里人多口杂,不甚干净,君翰林虽已十分谨慎,但这些终归还是自己收着的好。”
“你……”兰王攥着那信封,仿佛第一回认识面前人,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黄勐平忙道:“王爷不必再招呼下官了,还是先寻到君翰林要紧。”
胸中一跳,却又不愿承认的强自一笑:“他能去哪里?”
黄勐平抬了眼:“王爷,恕下官直言:一个人,若是从太医院的医正口中得知自己的腿没有希望了,他会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这不可能!”兰王微震,却仍摇头。
“王爷,请再恕下官直言:您方才与医正的谈话声连下官都听见了。”黄勐平垂下了眼去。
“他不会……”兰王依旧摇头。
“那便请王爷看看里面的东西吧。”黄勐平行了礼,“下官告辞了。”
兰王忙拆开手中信封,伸手一抓,粉碎的“雪片”滑落于指间,都是些不成字的笔画,不成句的字眼,正无头绪,一片”雪花”映入了眼帘:左边隐约为”粉”,右边半个”身”字依稀可辨——“分身”?——“粉身”?!想到这里,人已飞纵了出去。
找到君潋时,正是天光褪尽那瞬,半青半黑的天空里冷月初升,月光和着水光交织成淡薄愁烟,锁住池塘里面一带新碧,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深静沉敛。
白衣独凭栏。
黑暗中,看不清他神色,只觉白影凄清仿佛已对月千载。
之惟不由握紧了拳。
不知是哪里飞来的一只小虫滑过了水面,轻轻一尾点破,刹那水光离合,那白衣的人儿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转过了头来:“世子?”
之惟走近了几步,目光落于他身,见那一身雪衣实已泥泞不堪——不用猜的,他是怎样来此。
心房猛的抽痛,他想别开眼去,却瞥见那人手里唯一的洁白——一卷折叠整齐的白绢。他认得此物:这是冰蚕丝织就的贡品——皇上刚刚降旨赏与同考君潋,以彰其洁,并且还特命太医院医正随同颁旨的郎溪前来,以表慰问。为此,君宅今日罕见的风光热闹,然而之惟却只记得:先生修长的十指接过白绢,红尘刹那寂静,宛如掬起一捧清雪。
眼前雪白依旧,十指却已是泥污斑斑,那人心又当如何?他蹲下身子,紧挨在那人身边,唤了声“先生”,目光不自觉的飘向那凝碧水面。
“世子不觉得水太浅么?”听得那人笑。
之惟剧震,抬眸跌进双黑瞳,暝色幽深亦不及他深眸无澜,“若能有勇气在这样浅的水里溺死,那还何愁没有勇气活下去?”
之惟霍的站起,踉跄后退,眼中白影明灭,有如书页翻飞,无数过往重叠,那一次次心恸和心动中铭刻的身影,为何他的绝望也能如此淹没自己的身心?!
冷不防,后背撞上了堵“墙”,不用回首也知来人是谁,那坚定厚实的温暖,还有君潋眸中一闪而逝的光芒:“王爷?”
兰王凝立无语,唯有之惟感觉得到他的紧张——那是随时的预备,假如水边之人有一点异动。
君潋还是如常微笑:“你们两个这都是怎么了?干吗都盯着我看?难不成我头上长角了?”
怀着同样心事的父子却无一人作答。
君潋便叹:“都想到哪里去了?忙了一整天,难得现下夜空如洗,我出来赏月,也不成么?”
可谁都知道他是未到傍晚便已失踪。
“那我陪你。”想了想,兰王终于扯出抹笑,到他身边坐下,靠得那样近,几乎伸手就能将人揽进怀里去,却终究只是靠着。
君潋也仍如原状坐着,笑着:“王爷,咱们有多久不曾这样并肩赏月了?记得以前有回还是在战场上,那晚本算得应是月黑风高适宜奇袭,却不料临了动手反倒月色澄明,你我只得相视苦笑,我说:难不成只能和敌人一起赏月?”
“那时军中粮草不济,只望速战速决,却不料计划落空,也不知下次机会要到何时,更不知我军粮草还能否挨到那时机到来。”陪他追忆往事,兰王轻笑。
君潋点点头:“那是我第一次和你上战场,全凭着书生意气,确是什么都不懂。只晓得你说要赏也只和我一起,只晓得月光遍洒帐北荒原,远胜营中千帐明灯,你我并骑于莽莽瀚海之上,恍若置身无人虚空。”
兰王扬眉,望断长空:“记得那时你难得开怀大笑……”
“那是因为当我问及你粮草之事,你回答我:天上的月亮不就是月饼?”君潋唇角微扬。
兰王也笑。
“那时我还真是天真,被你一带也就过去了,从没想过粮草会是被人故意克扣,没想到为国征战也需担着如此大的风险。”君潋的眸子渐渐黯然,终抿了唇,“那时我尚以为这世界能分黑白……”
一旁的之惟没想到会再次听到这句话,更没想到先生竟会比父王更直接:“后来才知其实不能。”
有什么仿佛悄悄的碎裂在每个人心头。“潋?”兰王触到那人目光。
君潋望着他,微微的笑:“王爷,幸好我现在都明白了,一切都是我自己太傻。”
一句话仿佛是机括触动,许多彼此都闪躲了许久的暗流终于如潮涌动。
“不,别这样说!你这个傻子——唉,我说你傻你就傻吗?”兰王语无伦次的辩驳,伸出手去想将那人捉紧。
之惟也觉他话语无力,于是便见水气第一次弥漫上了那温润的眼瞳,但那人很快就别过了脸去,眸中的雾和池中的雾似乎就要连成一处。
“潋,看着我!”兰王猛的拉他入怀,强扳过他下颌,“你有话就直接说,别拐弯抹角的!你看着我!”
君潋看着他,眸中已是泡影幻灭的空虚。
他摇头,他不让,手下想更用力,却又不忍,更不曾料想他的下巴比想象中的还要纤细——迟疑间,那份单薄已从他手中滑脱,教他抓了个空。手空心更空,仿佛提高了嗓门就真能呼唤回什么:“潋,别再憋着了,你想到什么就说出来啊,说啊!”
“我不都已说了?”他终于不再笑,手指在雪白的丝绢中收紧。
“那你问啊!”
“问什么?”雪色揉作一团,解不开的丝缕纠葛。
“问你想知道的:问章聚的遗书,问我是怎么拿到的,问他到底干了什么,问我到底干了什么!问你用这样大的代价到底换来了什么!”
“我并不想知道。”
“不!你想!你现在拒绝,只是因为你怕!”
他手下不觉用力,几茎丝线滑脱,飘在风中,微微颤着:“谁说的?”
“我说的!”之惟看见父王眸中烟波流转,“你敢说你不怕?你敢说你从不怕你的坚持得不到回应,不怕你坚持的东西其实是错的?你难道从来都没担心过:你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
君潋微怔,随即竟又绽出了笑容来:昊,你还真是懂我。
可害怕又怎样?不坚强又怎样?的确,不敢问,不敢说,怕问了说了,碎一地的就不只是自己的坚持,怕失去的就是走下去的勇气啊——君潋存于世间到底有意义几何?除却身体发肤,是否所作所为皆是错、错、错?那么,彼此这份情呢,是否也真的是错误的执念,是否真是场红颜祸?
昊啊昊,这你让我如何问,让我如何说?
就让一切都只当我傻吧,兴许正是不知道对错,你我才能这样盲目的走下去,不是么?
举首望,月华流照,白云千古,永恒不变的究竟还有什么?干脆移近去,埋首入那胸怀:
昊,就这样吧,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只要今天能在你身边,我就不再去想明天。佞幸也罢,傻瓜也好,永远不良于行也没关系,君潋此身都不要了,就此平静渡余生,你可愿呢?
于是告诉他:“我想辞官。”
“什么?”
“我想辞官。”君潋又说了一遍。
之惟惊见父王迟疑了下,终是一把将先生推开:“不行!”
“为何不行?”只见君潋扬首轻问,凝望的容颜仿佛琉璃般易碎。
兰王索性站了起来,生怕自己忍不住就会重纳他入怀,但更深知此时此刻若真这样做了,怀中的人就将真会如美玉样碎裂,无可挽回:“好你个君潋君兰卿!你居然敢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来?!你的坚持都到哪里去了?你的勇气又都到哪里去了?!”
大约从未料到会顿失身旁温暖,君潋有着一瞬的失神:“王爷说笑。”
“说笑?究竟是谁在说笑?”兰王望着他,“那你告诉我:是谁咄咄逼人,迫走闹事的书生?是谁白衣傲雪,甘受酷刑?又是谁十年前站在金殿上,把那样的坚强刻在我心?你敢说我说的都是‘说笑’,敢说那些都不是你?!”
“那都已是往事。”他垂下睫去。
“往事?”他冷笑着,扯开手里一直紧攥的信封,其内碎片撒满二人身前。他看见那人猛然抬眼,身体一震,几乎要后退——如果他能站起。他觉得自己心都快绷裂,却仍咬着牙关说下去:“那这些是什么?”掏心相问,那人却不语。
“好,你不说,我自己看!”抓起那些纸片来,妄图拼凑到一起去,那一笔一画,都是他的血泪啊!可为何,为何总也凑不成句?颤抖的究竟是他的笔迹,还是自己的掌心?
“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深栽小斋后,庶使幽人占。晚堕兰麝中,休怀粉身念。”——不知这样狂乱了多久,终听那人出言,“粉身”二字顿时从兰王指间滑堕。
说话的人则俯身拾起另一片,缓缓道:“这张写的是: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随手又拾,又要道:“这个是……”却被人一把拦住,抬眼见什么在对面的眸中闪烁,惹得自己眼眶也一阵酸疼,然而却仍是只会笑着笑着:“怎么,王爷不想听了?”
“你这是何苦啊,潋?要谈什么粉身?要吊什么书客?”从没料到他心中的绝望竟是如此深刻,丁香般的坚持到最后竟是逼他转向鬼蜮寻找寄托。难道能真怪他脆弱?一路走来,伤痕累累,他总比他承受得多。要怎样说明,怎样保护?可只怕心中的伤比身上的更难弥合。
只能一遍遍的坚定告诉:“世道虽暗,可你的坚持、你的苦心也并非是无人理解啊。不然父皇今日又怎会特颁嘉奖?”目光移向那如云白绢,“潋,除了你,朝野上下还有谁堪匹配如此洁白?”
洁白?现在呢?却未料君潋淡淡一笑,手一松,那”天恩浩荡”的绫绢便飘飞如雪,跌落一池沉郁的碧色。
与此同时,只听哗啦一声,一人跃入了水中,抓紧了那抹白影。
“世子?!”“之惟?!”岸上的两人同时惊呼。
之惟捞起那白绢,立在水中央。
“世子,你怎可如此犯险?”君潋一怔,几乎要起身。
之惟静静的看着他:“先生说过这里水浅。”
君潋色变。
之惟便托起手中的绫绢,呈在他眼前,诚然,湿透的绫绢确已非白色,凉薄处映透一片经纬纵横,月光透过时直见着水面的黑沉。心念一动,他想起了那一捧雪,于是忙将绫绢层层团起,重重叠叠的丝线交错里终于又现出了原先的颜色:“仍是白的,先生你看。”
话音落时,他看到清光在君潋的眸中闪耀,几乎就要坠落。
他看见父王对自己赞许的微笑,看见他终于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先生的双肩:“你不是在赏月吗?那就再看看这月亮——潋,你瞧见了它的洁白没有?无论在天上还是在水里。”
他看见先生闭上了双眼:“水中之月终究乃是幻影啊。”
他听见父王定定的说:“可水面亮了。”
先生睁开了眼睛,澹澹流光。
一时,风好静,月好清,夜好凉。
他以为先生会流泪,却没想到他竟又淡淡的笑了。反是看着他笑的人,泪,落了两行。
拂照九洲的明月见证着转瞬喜悲,笑与泪,皆付流水。
清辉淡洒下,换过了湿衣的之惟终于看到父王与先生并肩偎坐,父王低语轻诉,先生听着,眼波润泽,仿佛是在聆听什么彼此都喜欢的故事,然而事实却残酷得多。
兰王将科场案内幕和盘托出。
“得知你被抓时,我在宫中出不来,心道救你之计惟有尽快了结此案。”
连之惟都隐约猜出在对案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要了结该案,惟有……
“章聚既做了舞弊的事,自然也早料到了自己的结局,说不定是事发前便备好了遗书,只是发愁要交于谁人之手吧。我猜他于是故意不隐瞒那知情的同考是你,而将你拉进此案,因他知道凡事牵扯上了你,我就一定不会坐视不理,而将遗书送到我手里总比落到高和、韩哲或者别的什么人手里要强得多。”兰王苦笑了下,“他还真不枉你对他的信任,他竟也是这样信得过你,信得过你我之间的关系。就这样,不管是否是他有意为之,那遗书就这样落到了我派去的人手里。而后,便听说章聚招认了,后自裁了。”
见君潋不自觉的垂了眼帘,他忙道:“但要了他命的人,不是我。”
君潋点头,也不追问。
之惟却到如今才知:章聚并非是完全死于灭口,所谓“自裁”背后竟是包括父王在内的数股势力推动。究竟是谁将他逼上绝路,此时再言又有何意义?生命如落花,如秋叶,散了便是散了。如何能练就此样冷眼旁观?心里忽有些明白:就是自己也亲身经历,为了心中的那份守护,脆弱的灵魂也学会残忍。
如此,才有了后面的一切:兰王救出君潋,开始插手调查。原本此案毕竟涉及广泛,且还会挫伤韩氏势力,即使能趁机将其掌控,也未必得能偿失,所以兰王也一直慎重行事。直到君潋屡次入狱,他才动了真火,不惜一切彻查,从而找到卧底阿贵,取得了真凭实据,最终揭开黑幕,引发一场海雨天风。
“可想看看那遗书?”只听兰王问君潋。
“这样的证据,你居然还是没有交给朝廷?”君潋不由奇怪。
“看看其中都写了什么吧。”兰王笑了笑,“如何交得?”
终于见到了那封纠葛万千的遗书,之惟好奇的凑上前去,月光不够明晰,原本苍劲的正楷显得有些模糊,如同雨雪晕染的竹节。只见纸上只有寥寥数行,是一首诗:“柳送风絮飘零久,燕过雕梁鸣啼幽。独倚阑干清池侧,托付莲心一点愁。”
他看不懂,兰王便在纸上指点着:“柳”、”燕”、”梁”,他仍未明白,兰王就道:“那就问你先生吧。”
“章聚当时还不能肯定此书会落入谁人手中,因此只能隐晦的暗示此案中为数不多的清白之人。”君潋回答,“这里点到了三个人的名字:‘柳’汝成、‘燕’子翰和‘梁’康。”
听到两个熟悉的名字,之惟半知半解:“这个好象……”
“耳熟是不是?”兰王插言,“连我刚拿到这诗时也是莫名其妙,直到后来听你先生说他就是那知情的同考。”
“原来他们……”之惟终于反应过来。
君潋微微一笑:“不错,他们三个就是章聚对我言到的必中的考生。梁康和柳汝成自不用提,那燕子翰却是落榜。”
“他这样暗示究竟能揭示什么?”之惟复疑。
“世子想想看,如果章聚真是一直在为留后路而刻意布置的话,他对微臣所言也必是经过深思熟虑。他曾言道三甲必出其内,结果三甲中却只占到方才所提的两人,那么三甲中的剩下那一个岂非极为可疑?”君潋答。
想到那“剩下”的楚会果然是行贿之人,之惟终于弄懂。
“别听你先生如今说得轻松,父王我查时却不简单。我当时虽看出了暗示,却也还没英明到知道这几人是无辜还是罪犯,而知道的人偏又不肯告诉我,尤其是那个落第的,能从诗中查到他姓名已是叫人寻遍了考生名册才得。”兰王笑看了眼君潋,“然后再一一去究他们底细,这才得知他们确实清白,也确有才华。如此大费周章,就是因某人守口如瓶,大概连章聚也想不到吧,某人居然打死不说不算,连对本王也嘴紧得很。”
君潋不由瞪他一眼,惹得之惟想笑,但看父王表情,又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真笑出声,于是就问:“那下半首是何意呢,父王?”
兰王看了眼君潋,说道:“章聚纳了他人贿赂,自不能将这三人一一取中,但他毕竟还有些良知,有些惜才爱才的取士之心,所以就故意将这几个人透露于你先生知晓,为的是能将他们交托于此闱黑幕之后的唯一清莲,于是他‘独倚阑干清池侧’‘托付莲心一点愁’。章聚帮高和拉了一众考官下水,却独独不敢动你先生,正是潋者,莲也。”
半亩方塘一茎荷,却见那人摇头苦笑。
兰王便对他道:“我知你对章聚失望,原先我不肯将这些告诉你也就是怕你伤心,谁知……”张口几乎要成叹,却又强作了安慰的笑:“其实,章聚也有苦衷,在此之前,他确如你所想的一生清廉,以至于负债累累,爱子却仍久病难医。想他三代单传,只这一个儿子,却偏得了肺痨,眼见是不成了,他情急之下才受了高和的利诱。”
君潋静静听着,望着水中明月出神。
兰王也将目光移向了水面,在碧波中与那人交会:“章聚一生自命清高,时喜口诛笔伐,大概怎也不曾料到自己会晚节不保。至此之前,他确也称得上是名君子,为人也有不少过人之处,你会信他敬他也是常情。事到如今,你并没有错处,不过怪他并非完人罢了。”
君潋沉默了一会儿,神色中似乎放下了什么,终于轻轻一叹:“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试问世上谁是完人呢?”说完,已是春山如笑,超然的颜色似又回到了那一度沉郁的面孔。
之惟心弦梢松,只见君潋要将看完的遗书递回兰王,兰王却摇了摇头。
于是便见:那遗书在修长的十指中飘然羽化成风,连同原先散落在地的信封里的碎纸,在春风一笑中被那人一同抛向了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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