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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七 曲罢不知人在否(下) ...


  •   重阳过后霜降,冷清秋意一日胜似一日。天虽仍高远,却已少了几分当初的明朗,蓝底子上透露出掩不住的灰色来。

      之惟告诉了父王成王交代的事。兰王听了,未发一言,便自去了成王府。

      之惟于是留在君宅相候,一直等到掌灯时分,却仍未见他归来,不由有些心焦。望望对面而坐的君潋,只见他神色如常,教人猜不透他对那事是否知晓,犹豫了下,终是忍不住问道:“先生,你……”

      却不料——“该微臣了?”君潋手上棋子就要落下。

      之惟忙拦住他:“先生,我还没下子呢。”

      君潋收了手——原来竟没一个心思在那棋枰之上。

      之惟暗笑,故意轻咳了两声,才重重落下一子。

      君潋垂睫凝视着棋枰,见状似乎一怔,随即便笑了:“世子棋艺又进步了,请容微臣好好想想。”

      “先生不急。”他的视线从棋盘上挪开,悄悄凝睇于那沉吟的身影,见白衣清寒,在外随意的披了件宽袖夹衫,光影流照皱褶之上,恰似一江春水蜿蜒。正心猿意马时,忽见那人抬起头来,他眼波一荡,忙又看回棋盘,这一看不由一愣:“先生,你下在哪儿了?”

      “微臣还没下呢。”

      “啊?”他忙再细看棋局,终于不能置信的发现棋盘上扭转的形势:方才还成竹在胸的布局竟在刹时倾覆。

      君潋看来早知他疑惑,如今换成他假咳连声,遥指棋盘微笑:“世子,你方才那子是不是放错地方了?你本是想放在这里的吧?”

      果然!他懊恼的看着自己放错位置的棋子,再懊恼的看着那个莫名其妙反败为胜的人。

      君潋笑得好生无辜,懒懒挑眉看他:“可要悔棋?”

      烛火一跳,映那容颜如玉,之惟一呆,随即咬了咬牙:“不悔!”

      君潋被他咬牙切齿模样逗得差点又笑,却正瞥见少年眸中的某些深沉。淡淡一笑,他不动声色,拈了枚棋子在手:“世子既不悔,微臣可就要趁人之危了。”

      之惟目光被拉回棋盘上:“先生可不要把大话说早了,看我如何只手扭乾坤!”

      “是是,微臣不敢轻敌。”

      之惟听他语中带笑,不由涨红了脸,反驳道:“先生可要小心了!方才连输三盘的人可不是本人!”

      君潋不以为然:“方才是微臣大意所致,若我认真起来,连你父王也不是对手呢。”

      “先生能赢过父王?”兰王在皇室中素有“国手”之名,之惟自是向非敌手,如今这手下败将却大言不惭,由不得他不信。

      “怎么赢不过?”君潋眉间隐隐含笑,“与他对弈十年,总归有输有赢。”

      十载流光偷换,面前人影早改,奇的却偏有什么仍留原地不动,影影绰绰,重合入眼前少年执着的眼睛:“可有凭据?”

      “凭据?”他想了想,言道,“世子可是清楚微臣武功之微末的吧?”
      “怎么?这与下棋有关?”

      君潋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一面轻捋衣山带水,一面声调悠悠扣启光阴之门:“初与你父王下棋,我也确是屡战屡败。你父王便道我是未尽全力,于是就提出以后下棋要有些彩头。”

      “彩头?”

      君潋两颊飞霞忽现,停了停才又道:“还不是你父王坚持?!我只得答应他:若是以后我再输棋,便要随他学武。”

      不提赢了如何,之惟自也识趣不问,只道:“原来父王还是先生的先生啊。”

      “才谈不上。”他忙否认,“世子有所不知,其实微臣在家中也曾习过些武艺。”

      “哦?”

      君潋目光投入纵深秋夜,缓缓言道:“君家百年诗书传家,历代既有名宿大儒辈出,也有不少人因循魏晋风骨,我自小耳濡目染,难免不受其影响。遥想那竹林七贤纵情天地,王谢世家傲情江东,如此种种怎不令人心驰神往?更何况连诗仙太白也尝愿‘我乘素舸同康乐,朗咏清川飞夜霜’,若真能一生如此,该当何等快意潇洒?现在想来已然是儿时痴梦,那时却也曾暗发宏愿:要效谪仙人仗剑狂歌游五岳,‘倒着接离花下迷’。于是,年少时还真曾请人教过几天剑法……”

      谢公宿处今尚在,那时少年又若何?

      之惟顺那人目光望去,但见萧索,几茎秃枝寒影与窗棂交错。

      君潋似也不堪此秋意深重,收回了目光来,望着棋线纵横,继续道:“但以那时孩童心性,哪里肯真苦练?自然是以追求姿势居多——反正李白当年身携宝剑还传说是未开刃的呢!所以你父王就说我的武功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便非要教我扎实根基不可。可微臣都这把年纪,哪里还肯吃这个苦?他却不肯罢休,终借了下棋这个由头来强迫于我。”

      听他语气,似对这“用心良苦”颇有物议,之惟不由笑了。

      “不过,我又岂是那么容易教他得逞的?”君潋也微扬了唇角,“自定下了这个‘彩头’,我便强打了十二分精神。如此下来,与他下棋至今,我的武艺终仍能停留在‘金玉其外’,世子可想,微臣能输过多少回呢?”

      “只怕先生偷懒才是武艺不济的真因吧。”之惟却撇嘴,“以父王那样的盖世武功,只要是肯指点,就没有不受益的。”

      “呵。”君潋也不再反驳,只自落子枰上。

      之惟于是也重整旗鼓,边下棋边道:“先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学生真是好羡慕先生,不但平时能这样见识父王武艺,还能与他同上战场欣赏其马背英姿!”

      君潋听后,只是苦笑:“傻孩子,沙场有何英姿可见?血海刀山只教人担心都来不及。”

      “先生是关心则乱。父王战神之名威震四海,我虽没机会亲见战场上他何等骁勇,却也曾亲眼见过他独斗数十高手却毫不落败!试问如此身手,有多少可担心的?”之惟少年心性,不由一阵热血沸腾。

      却不知君潋动了眉峰:“数十高手?是何来历?”

      “都是御前侍卫,个个真刀真枪!”他答。

      “到底是怎么回事?”君潋追问道。

      之惟便将那夜为救狱下君潋,他怎样闯宫,怎样见皇上,最后又怎样与兰王同闯宫门的事说了。

      “竟有这样的事?为什么谁都没告诉我?”君潋听后喃喃。

      “先生,有什么关系吗?”他只意识到他久久没落子。

      “没什么。”君潋良久才捻起一子,放下,又问,“世子,你方才说道有人向你父王射了一箭?”

      “对。而且那箭好生奇怪,居然没有箭头!不过父王还真是厉害,一把就将它抓住了!”之惟心不在焉的回答——他只注意到了先生刚才的一着棋恰让他有机可乘,或许反败为胜便在此一举。脑中飞转百千念头却都只在方寸枰上,后来才知那时自己究竟忽略了怎样重要的机宜——

      如果那时,他能抬头瞧那人一眼;

      如果那时,他能凝神听那人一叹;

      如果那时,他没说方才那番话:

      如果那时,他能懂得那人更多……

      或许以后的很多事情都会改变:命运或有改写,天下或有不同……

      然而,世上毕竟没有“如果”。

      那时,他抬起头来相望,并不是因为想问先生到底想到了什么,还是自己猜到了放箭者为谁,而只是因为听到了那人的轻咳,“先生,你怎么?”

      “呛着风了吧。”君潋以袖掩口。

      后来他才恨透自己的傻:他怎能没注意到门窗紧闭——既无缝,何来风?
      接着二人便又继续未竟的棋局,君潋偶尔咳嗽一声,很快便掩盖在了棋子提落声中。

      “那箭……当真是直冲你父王去的?”下了几步,没想到君潋竟又问起。

      “恩。”他直觉回答,这才有些意识到对方的不对劲,举眸望去,只见那人修眉深锁经纬纵横,眼波深潋黑白交错,似凝神又似失神,一时竟看得呆了,不解他心思,更不解自己心思,半晌只嚅喏出句:“……先生,该你了。”

      君潋忙落子。

      之惟发现他竟没去提子,这样一来,己方顿时胜券在握。奇怪心底却无方才之兴奋,他反指指自己本该被吃的受困棋子,提醒道:“先生,这里啊。悔不悔呢?”

      君潋未答。

      烛火明灭,之惟见他顺手以剪拨了两拨。火苗陡长,光亮映进那无限瞳心,刹那间便碎在了那幽深旋涡,打着旋儿陨落,如同某种不死不休的纠葛。“先生……”凝眸良久,他忽觉口中问句多了几分沉重,要在唇齿舌间辗转几多,“悔不悔?”

      君潋终于望向他:“不悔。”

      落棋无悔。

      于是,终成定局。

      之惟大获全胜。不知怎的,却有一丝惘然久久的嵌在少年心底,他看那人起身离座,打开了书房的门。一阵秋风登堂入室,凌乱那如雪白衣,那人却反又往前走了两步,背倚门框抬头望着天宇淼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在他身前,淡淡的,月光疏落,早错过了寒塘藕花影,只照见满池残茎纵横,难续月下香——惟余秋凉罢了。

      听见他又在低低的咳嗽,之惟这才惊觉他的夹衫竟落在了椅上,忙站起身来,手触到那袍子,却又迟疑:怎给他披上呢?他还不如他高,怎够上他的肩膀?何况他还背贴着门呢,又怎样近得他身旁?

      不知究竟是哪个念头牵绊了自己,他的手按在那椅上,久久,却始终提不起那轻轻一件衣裳。

      那……那就等他转过身来,等他一转身,他就将夹衫送上!一定!等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心跳隆隆而起,期盼着期盼着,那人却径直走出了门去。
      他一怔,赶紧跟上,却见那人已步入了卧室。

      门扉掩上,教他至今记得那一瞬心底的滋味——似怅然、似空虚,又似凄凉——可是因那一句“悔不悔”?当时他无从说清,直到许多年后自己也看尽草如茵、松如盖,方才懂得:有些事竟是要一辈子计较思量的。悔与不悔,各自用去一生各自见证。留给他的,惟有一份馨香……

      然而几个时辰后,他却的确是悔了——

      兰王是夜深时回的,一回来便见之惟趴在书桌上睡着,怀里团了件衣裳。他一扯,少年便醒了,道先生已回了卧室。他便拿起那人的夹衫,也往卧室走去,却见室内仍透出晕黄灯光。还没睡啊?想这懒人竟肯守侯,心头一甜,他无意中低眉看向手中衣物,念他芬芳,却——

      “潋!”——已推门而入。

      那头之惟也听见了他惊呼,忙奔过来,却见父王手中抱着昏厥的先生,夹衫滑落于地,几点殷红从袖口内面透露出来——他竟没有发现!还来不及追悔,心潮便埋没在了父王传唤太医的焦急声浪里。

      晓来谁染霜林醉?

      那一年的红叶据说艳得希罕:一夕白霜后,京郊山峦竟都赤霞染遍,一时间竟是满眼霜色红无数。然此美景却也引来了不少议论,言说此乃上苍降异,恐有变数。

      九月初一,仍在天坛的圣上忽然颁旨:停本年秋决,以祈为圣母皇太后纳福。

      朝中纷扰却半点难入此方岑寂,香烟缭绕中,之惟只见父王双手合十,虔诚祝祷:“佛祖有灵,弟子昊诚心祷告:愿以我身代他身,愿以我命续他命,只求他能健康平安……”

      后面的言语已经轻得要用心去听,只求上苍也能听见这泣血祈望。

      之惟在旁默默看着。自那日先生突然昏倒后,兰王便急召了太医诊治,然太医来了,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是因太过操劳,又兼饮食失调,所以才会生不适,如能将息得当,相信定能好转。然而之惟却只眼睁睁的看着先生吃下了许多药,却仍旧缠绵病榻,后来竟至每日呕血。太医们也都束手无策,三七等吃了无数,却也难止那血丝蜿蜒。眼见那人日渐委顿,一天之中竟是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教人提着一颗心,既怕他从此睡去,却又不忍看他醒来受罪。

      兰王忧心如焚自不用说,广求天下良医的同时,向来不信鬼神的他竟开始频频出入寺庙,最后索性在君宅和王府都设下了佛堂,日日屈膝膜拜。

      君潋醒时知道了此事,轻刮兰王鼻尖,轻笑他傻,言道生老病死岂能强求?

      兰王却一把抓了他手,只一句话:“与卿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

      君潋笑得甜蜜而凄楚,凝望他良久,直到再次陷入昏睡。

      这一睡便睡到了九月这日,此间无数晨昏,兰王空对床上人影,案上宝相,两者都无言无语,徒留人绝望心碎。

      兰王向着佛像深深叩首下去,起时光线正照在他脸,那般枯涩无光。

      之惟不由心头绞痛,正想出言安慰,却见有人推门进来,见了兰王,嘴唇动了两下,却又迟疑。他便问:“怎么了?”

      兰王也转过头来。

      那下人声音是抖的:“王爷,老爷……老爷他……不好了!”

      兰王噌的就从蒲团上跳了起来,奔到门口时,却竟被门槛重重绊了一交。
      “父王?”之惟惊呼刚刚出口,便见他已爬了起来,风一般的冲进了君潋房里。

      房里一片混乱,君潋双目紧闭,呼吸急促,身体猛烈的痉挛着,片刻便是一阵,太医们有的在用金针刺穴,有的则忙不迭的将装满了冰的水袋贴到他额上。之惟看着一阵发憷,兰王早已上前将人紧紧的拥在了怀里。

      “潋!潋!”他不停的大声的唤着他的名字,回应他的却只有急促的喘息,以及烫得灼人的温度,病骨支离已不堪一握,却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波又一波的剧烈抽搐,只把他的心也给扯碎。

      “王爷,请王爷稍挪……”一个太医还没说完,兰王已一把抢过了他手中的冰袋,紧紧的贴在了君潋额上。

      君潋呻吟了一声,一阵抽搐方停,一阵又起。

      “潋……”兰王的语音已然支离破碎,只又把人圈进怀里,死死的牢牢的环着,一松都不敢松。

      “王爷……”那太医又上来,拿着袋冰袋,却苦于无从下手。

      “这里!”兰王仰脖示意。

      “王爷?”太医明白了他的意思,却迟疑。

      “快点!给我拿过来!”兰王低吼,吓得那太医一个趔趄。之惟却只听出了其中的颤音,眼眶不由一片模糊,恍惚记起以往在戏台上听过,天子冲冠一怒为红颜,如今才知:那其中哪有什么威风凛凛?有的不过是恐惧满满,只怕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去。

      他揉揉眼睛,却不料方才水雾未散,就又来新一浪的泪水涌起,泪眼中只见父王用身体紧裹着先生,下巴贴在他头顶,用下颌与颈项牢牢固定着数袋冰袋,将那人的额、那人的身深深的深深的嵌进怀里,而将冰冷刺进了自己的肌肤、心底。

      无论君潋怎样挣扎,无论过了多长时间,兰王也总保持着这个姿势。之惟知道:他怀中抱的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撒手,从那时那瞬直到永世永生。

      水,一滴滴的顺着紧拥的二人流淌下来,滑过君潋散乱的长发,像是雨点混入瀑布的流泻,最后一起在床沿汇成了一汪墨色深沉,分不清是冰融,是汗落,还是泪滴。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君潋终于停止了抽搐,瘫软在兰王怀中更加局促的喘息。

      “这个喘法……怕是不成啊。”一直忙于指挥抢救的医正轻轻对身旁的一个太医说。

      “不成就想办法啊!”兰王却仍是听见了,转头就是一句。却不料这一扭头,冰袋顿时就滑了下来,他反应过来,想拣,却又不敢松手,只能眼睁睁的见冰水徒洒一床一地。他怔怔的看着看着,终于爆出一声嘶喊:“医正,你给我想想办法,给我救救他啊——我求你!”语音落时,泪飞顿化倾盆雨。

      人人都只闻兰王英雄了得,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却哪里能想见今日场景——情到深处,百炼钢也化为了绕指柔——只见喊罢的兰王将脸贴在怀中人脸上,哭得像个孩子:“潋,你别再吓我了,好不好?你不要这样,我不许……我求求你……”

      见此情此景,纵是铁石心肠也能软上三分,白发的医正紧蹙着眉头,不住摇头,一年轻的太医走近他道:“老师,我有个土法,不知可能一试?”
      医正看了眼已成泪人的兰王,点了点头,示意他上去试试。

      那年轻太医便找了几张纸飞快的做了个纸袋,呈于兰王道:“王爷,您试试,用这个捂住大人口鼻。”

      “父王不可!”还未等兰王答话,之惟已叫出来:先生呼吸已是这般困难,再捂上这个,岂不要活活闷死?

      兰王抬眼望着那太医。

      那太医立时便跪了:“这是下官乡下的土法,还请王爷……”

      还没说完,兰王已接过了那纸袋去。

      潋,我不想就这样失去你,你知道吗?

      在那喘息无定的唇,他轻轻落下一吻——以后,以后的一辈子我都还要这样吻下去的,一辈子,你明白吗?所以现在,请你坚强。我也一样。
      所以才能将纸袋套上那鼻那唇,即使心头止不住的凄惶:也许,也许下一刻那唇就会永远褪色……如果,如果是这样……

      如果真是这样,如果上苍终不肯垂怜,那也由自己亲手来终结好了——此生所恋,不许谁哪怕病魔哪怕生死来断来抢——生相依,魂相系,纵同上了黄泉路,也必是要亲手泼了那孟婆汤!

      潋,你可知?我只愿生生世世、世世生生与你魂梦相连,无关朝暮,无关阴晴;无关荣辱,无关浮沉;无关天地,无关死生!

      你可知,可知我心?!

      潋,我明白都是我任性纠缠,可能否请你在迁就了千次万次之后,再在今日梢停一程?

      这一生,还没将你爱够啊……

      所以,潋,请你,不要走!!!

      薄弱的喘息隔着纸张传到掌上,一浪一浪,他见他胸口剧烈的起伏,像蝴蝶扑扇着翅膀,纵使花残蕊灭,却仍熄不了想飞的希望。教他更加死死的、死死的攥紧了那人身躯、那人呼吸,死死的不放——

      皇天后土,请让他活着,让他活下去,行吗?

      能不能再多给我们点时间啊,上苍?!

      还能是谁染霜林醉?之惟见此情此景,才知只合离人泪。

      大约不过一刻,却让人错觉千载,不知是否是真听到了兰王内心的呐喊,纸袋下君潋的喘息竟终于逐渐平稳,死水般的容颜上也慢慢有了丝生气微漾。

      “潋,潋……”他却只会一遍遍的念着他的名字,任太医们围拢上来。而那人似也感觉到了什么,眉心一蹙,一口鲜血便喷在了纸袋上,热量烫灼了他手他心,还没等反应过来,君潋已又一团血花吐出,浸透雪浪纸张。

      “太医?这……?!”心如刀绞,他不知此时自己脸色竟比怀中人还灰败三分。

      “这个……这个暂且无事。”医正边把脉边道,“总算已是挺过来了。”抬眼见兰王仍盯着那血染了的纸袋发愣,忙示意弟子上前取下。

      年轻的太医瞥了眼那纸上血色,脸色忽然一变,悄悄将纸袋掖进了袖中。

      自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所有人的关注都集中在君潋身上,只见终于缓过气来的他面色惨白,一头一脸的也不知是水是汗,血丝慢慢的从唇角蔓延出来,然而他却除了微微蹙着眉头,便没任何表情,也未显得如何痛苦,一如他披散一枕的长发,安安静静的垂落在人间,永似流泉清漾。

      这让之惟心底有一丝绝望的释然,他以为先生已经失去了知觉,即使……也不感痛苦。可就在不多时后,他便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当太医们忙至半夜终于才让君潋的病情平定下来,他听见医正对父王郑重的说:“王爷,大人这样呕血固是凶险,但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能再由着他将血咽下去了——吐出来倒好,咽回去便成毒啊!如再这样下去,只怕下官就真回天乏术了……”

      他这才明白:先生的意识竟还是在的,即使被病痛折磨至此,某些本能竟还在他身上隐隐泛光。而后来更懂:无论何时,他的先生都没有放任过自己沉沦,即使已经对生命绝望。

      兰王闻言,身体一震,良久不能言语。

      医正留下两个太医继续守着,自己便请告退。兰王点了点头,目光便又凝回了床上人身上。

      老医正便走出门来,他年轻的弟子却悄悄扯了扯他衣袖:“老师,您看……”

      他瞥了一眼他手上的物事,立时神色大变:“你!你拿着这个做什么?!”

      年轻太医似未看到他眼中的恐惧,反问:“老师您瞧这上面的血,为何中间都凝出点蓝色来?”

      医正猛的将他扯到一边,又抬眼望了望四周,确定四下无人,才责备道:“劣徒劣徒,你是要给我闯大祸啊你!快给我拿过来!”说着就要抢过那物。

      年轻太医却将那染血的纸袋护得更紧:“老师,这么说,我猜对了,是不是?”

      “作死啊作死啊!”老医正不停摇头。

      “那就是那种毒咯?”年轻人盯着老师的眼睛。

      医正叹了口气。

      年轻太医得到了证实,反倒吸了口凉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当真已踏进了某个旋涡中:“老师,那可怎办?我们还要治,还能治?”

      医正看向那“红花蓝芯”,眼中不知闪烁着什么,道:“医者父母心,咱们作大夫的断没有不治病救人的道理。”

      “可是老师……”

      秋风掠过满头银丝,老医正看着他的弟子,缓缓言道:“无论何种情况,你都记住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年轻太医听得一震,恍惚体味之时,手中物事已被人夺了去。

      老医正将那纸袋扔进了提着的灯笼里,沉声道:“徒儿你记住了,这件事跟谁也不许说,最好是忘掉,要是忘不掉就永远烂在肚子里。”

      年轻太医苍白了脸色,点了点头,眼见灯笼中火苗窜长,青烟袅袅升腾,一切瞬时便化为了灰烬。

      其后几日,君潋虽没再像上次般抽搐过,却仍是睡多醒少,醒时也不言语,目光却越见亮泽,弄得之惟屡屡担心那是所谓回光返照。再到后来他能醒来的次数就成屈指可数了,最后竟渐渐的说起了胡话来。本来这些天,不能进食的他便是靠着几口参汤几碗汤药续命,这一谵妄起来竟是滴水难进了。

      兰王急得连佛也不拜了,日夜守在床头,念念叨叨恳乞那人清醒。谁才是父王心中唯一神祗,之惟这才明白。而到后来,他却不再明白究竟是谁在说胡话。

      先生说着:“父亲……昨夜已温完了书——‘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说着:“父亲,儿没背错吧……那就放儿进屋吧,外面下雪了……真冷真冷啊……”

      兰王便将他紧紧的往自己的胸膛里揽:“我们进屋。”

      “好黑……”

      兰王答:“我们点灯。”

      君潋终于吐出口血来:“好想家……回家……”

      兰王掉下泪来:“那就回去吧,我再不拦你。你若真想走便走吧,总之,你若身回,我陪;若魂回,我殉……潋,你听到了吗?”

      不知昏沉中的君潋究竟有没有听到,听到这话的一屋人泪珠早已扑簌坠下。

      而在窗外,老天仿佛也能感受到这刻骨留别,淅沥秋雨从天而降。

      之惟擦了擦眼泪,独自走出屋去,门外雨丝绵密细碎,如织一张情网。他呆呆看了良久,一蓑烟雨,一片凄惶。正在此时,却见庭中走过三个人来,隔着蒙蒙雨雾,瞧不真切,走近了才看清是福全领着两个身披蓑衣之人。

      “什么人?”他问。

      “回世子,这两位是游方的郎中,自称颇能医些疑难杂症。”福全答。

      之惟心知一府上下都早已存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只要是大夫便来者不拒,也就点了点头。

      那两个郎中便解了蓑衣,跟他走进屋去。

      之惟看那二人一个五绺长须,隐然有些仙风道骨,另一个则是学徒打扮,外貌虽平常,一双眼睛却灵动得很。正自纳罕,只听那师傅模样的人说道:“老夫姓胡,这是小徒,不才有些家传的医术,请给君大人诊脉。”
      那声音含混低沉,教之惟怀疑更深,却见兰王看了二人一眼,便递出了君潋的手去。

      那胡大夫便搭上那手腕,捋须沉吟。

      兰王抬起头来,对屋中众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虽有些莫名其妙,却也都默默退下。之惟正迟疑,那徒弟却拉了拉他袖,将他半拖半拽出房去,他刚要发作,却忽有一股甜香扑入鼻际,仿佛是三月袭人杏花雨,不由更加疑惑了去。

      房中相对二人,眸光却都是雪亮,兰王盯着正搭脉的人:“顾无惜,我知是你。”

      那人松了病人手腕,撕下假髯,冷冷一笑如松间月照、石上泉流,可不正是那医仙?!向兰王略一拱手:“承蒙王爷惦记。”

      兰王只发一问:“你可能救他?”

      顾无惜也只得一问:“为何非要救他?”

      兰王一怔,隐隐明白他意思,却又不愿真去深想。

      顾无惜望了眼病榻上的憔悴容颜,淡淡道:“王爷确定这是在救他而非在害他?他活得有多痛苦,相信王爷比我清楚。”

      兰王不答。

      “王爷可知顾某当初为何也曾不肯为他施治?”顾无惜站起身来,远眺向窗外:雨丝如烟如雾,恍惚那日重现,无数桂子也如此样纷纷坠落衣间,“那是因为我见他的第一眼,就看出他没存着要治病的心——病人我见得多了,往往越是绝症反越要求生——他却不同。那时我见他望着落花那神情,便道这样的人我管不了:他自己不抱希望,我们作大夫的也没有犯贱非求着他活命的道理。”

      “这就是‘顾医仙’你的医者襟怀?且不论医者当持父母之心,就光说他对你尚有救命之恩,你便不该如此漠然他生死!” 兰王已是虎目含怒:对方所言虽说自己也心知肚明,但平日里都是一翻上来便急忙压下去的,哪堪今时今日被人赤裸裸的摊到眼前?!

      “救命之恩?谈得上吗?”雨雾迷茫,顾无惜忽然笑得凄凉:谁要这所谓救命之恩?若没这番纠葛,即使丢了命,他的心也会好端端的揣在自己胸中,好端端的醉在往日情里,如何能沦落到今天样失魂落魄遍寻不着?

      “顾无惜,你是聪明人,本王也不与你兜圈子。你要知道:从一开始,我
      便没想过要留着你。我可没有潋那样的菩萨心肠,我巴不得你稀里糊涂的为你那情郎顶罪去,这样最是干净利落,我少劳神。是非曲直我管不着,于公于私,你的生死也与我没关系。”冷冷的目光落回床榻间,转瞬已换了无限宠溺,“但潋不同,你喂他几贴药,他便奉你一片心。我知你恼他碎了你的殉情梦,凉了你的痴情心,但我更知他是怎样心心念念定要活你一命,哪怕是自己去触天条,去……”兰王终究没有说下去,皇家气度原就讲究不形于色,更何况谈及隐秘心机,能说到此,已是他忧心忡忡下失了控制,此时也终于警醒过来。

      顾无惜却已听得心头剧震,他虽不懂朝政,但有些事还是能想出个大概的。只是这许多天来他独自漂泊,想着旧情一场镜花水月不算,如今竟是连心也丢得糊涂,那眼那笑那桂那香,无数次惊起他午夜梦回,他恼他慌,便一股脑的将这些心事都分付了怨恨。如今为兰王一语道破,方才惊觉自己对那人究竟是何种心情。

      兰王却看不到背对着的他的神色,只当他还无动于衷,不由冷笑,几句不当讲的话又脱口而出:“好好好,我知你情字蒙心,分不清好歹,我也不跟你再争他该不该提醒你去洗刷冤屈。但如今秋决时限早过,你却仍好端端的活着,这是事实吧?就为这个,你便至少欠我一份人情!”

      “为何?”他终于转过身来。

      兰王早已不管什么该说不该说,咄咄言道:“今天的秋决停了,你道是何故?还不是因成王连着数个老臣上书,请皇上大赦以祈纳福。你想想这个点子能是谁出的?又是谁能请动了成王大驾?你一条小命是暂且存下了,可教本王欠了成王他好大一份人情。你说这帐,我是不是该记到你头上?”

      顾无惜心如擂鼓,好容易才弄清他言下纠葛。不由转眸又望榻上那人,只见他安静沉睡,仿佛无知无觉,盈盈一点忧悒却仍无改在眼角眉心。于是他定了定神,重又抬眼迎向兰王:“王爷说了这许多,无非还是想让我救他。医者本能,让我施治又有何难?可王爷是否真想过他的痛苦?他活着是否真就比死了强?你可知道:他中了毒?!”

      “什么?”兰王如被当胸捣了一拳,心口一阵闷疼:他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他这莫名其妙的衰竭,他那比谁都清晰的思路,他不是个轻易就放弃自己的人啊。

      “况此毒难解。”顾无惜叹。

      “为何只你知道?那些太医们都是干什么的?”他终究还抱着一丝幻想。
      顾无惜冷冷的瞧来:“因为此毒非但是难解,而且是不能解。太医们即便是诊断出来了,也哪里敢说,哪里敢解?!”看着床上人影,他低叹:“能拖到今日,既是他自己的造化,也已是太医们的一片良心——想必他们定是拼了全力对症治疗的。”清亮的眼波上忽有细雪乍飞,“王爷,你可猜到他身中何毒?”

      点幽蓝?!三字如同魔咒,直入心房无可阻拦,脑中混沌一片,兰王一面梳理着这千头万绪,一面直觉发问:“你又怎会对这毒如此清楚?”

      “此毒虽是宫廷密药,却也毕竟是要人制的。”

      “你是说……”

      “不错,顾家便是当年制此毒的人。”顾无惜幽幽一笑,神色中不知是傲是叹,“人人都只道点幽蓝乃是轩龙朝的密制,却不知其实此药在南晋朝便有了。那时的顾家先人创制了它,乃因这药有溶血之效,可用来治病。但后来用着用着,却发现剂量梢加改变,此药竟能成剧毒。先人本不欲外传,却不料家中仍有不肖子孙将此方献与了某达官贵人,后来又流入了宫廷之中。顾家怕惹祸上身,便搬离了国都,东迁无锡。却不料很快南晋便国破朝灭,那药几经曲折竟又传入了本朝宫禁,成为御用。而因此药有个特性,能使凝血见蓝,故命名为点幽蓝。”

      “此毒果真有传说中的厉害?”兰王一时竟不敢再看那榻上病容一眼,只盯着顾无惜。

      顾无惜缓缓的点了点头:“此毒无色无味,入水即化,服后片刻便能置人于死地。其具体道理我顾家穷几代之力也未全弄明白,只猜测约是能溶血之故,但中毒者外表上却又看不出来,只能估摸是侵害脏腑居多。君大人能幸免,只能猜想是服的少的缘故,又兼太医们治疗得当。而至于为何到这时才毒发,我也不好说:要么是他刚中的毒,要么就是他以前就发作过,但他没说。”

      “最近……”兰王拧眉沉吟。

      顾无惜倒是想起了什么,却偏隐去不说,只定定道:“我问王爷:王爷至此仍还坚持吗?”

      兰王良久才抬起眸来,眸中只是清泽无限:“我也问你:若不为救他,你又来此做甚?”

      顾无惜语塞:是啊,他来做甚?来质问探究责怪寻找?找见了什么?还是只更明白什么是早就找不到?找不到又为何偏生不肯放手?直苦了自己、苦了别人、苦了苍天——“王爷啊,你怎不问问他自己是否还非要这样活着?”

      “你怎知我没问过?”兰王扬首,“可他没说他要离开我,他从没说过!”

      心如刀绞时谁说不曾迷惑?究竟是什么难割难舍、不离不弃、山盟海誓、情深意重,能教他就不放手、偏能忍心、自私自利、狼心狗肺,眼见那病骨支离受折磨?谁说万念俱灰时他没曾想过同奔黄泉算了?可又究竟是什么让他又为能多一天和他相守,而求你求他、求天求地、求神求佛?

      不禁再望一眼那沉睡中的容颜,一眼便释然:原来,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呵——

      兰王收回目光,站起身来,正视面前那医者:“总之你听好了,他求生还是求死,我说了不算,你说了更不算!”居然清风一笑,说不尽的平和坚定:“我只将我心告诉他:我想要他活着!如此,便够了。他要怎样他自己选,我该说的说了,能做的做了,他选定什么我也都陪他就是了。”

      一言既出,天高云阔,漫天金风细雨都只作了心声唱和。

      顾无惜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半晌才能低声言道:“既是如此,顾某一定尽力。但丑话说在前头:一来,我也没有十分把握;二来,太医院治标的工夫确已臻化境,我虽说是力求治根,但在完全清除毒素以前,改善症状之力也顶多是达如此水平。还请王爷有所准备。”

      兰王点了点头,目中宁定无波:“你尽管放手治吧。”

      顾无惜便从药箱里取出瓶药来,用水化了,给君潋喂下去,但往往都是喂一碗吐半碗,咽下去的还时常便夹杂着血丝再呕出来。

      费了半天的力气才好不容易喂下去差不多两颗的药量,顾无惜放回了药瓶,站在床边。方才以医者身份还不觉得怎样,如今定神近观那容颜,果真是如玉如英,苍白底下透着淡淡的青色,如雪片将溶不溶竹叶,似倦似怜。以往救人无数,怎样的气若游丝没瞧过?却也不如眼前这般教人揪心的,心中七上八下也不知是何滋味。

      正恍惚时,却听兰王道:“你看,你看他是不是要醒了?”

      哪有这样快的?他暗叹一声,却也不忍说破,上前看了看,并没瞧出什么醒转的迹象来。正要解释,眼角却瞥见了什么,顿时怔住了——

      一只手从被中滑出,洁白的,荏弱的,细长的手指如同白菊的花瓣般弯曲的垂着,一直垂到另一个人的手背上,乍看上去,竟像在将那人的手,握着。

      难怪兰王会以为他醒了——这怎么可能呢?一个昏迷的人!

      他为这一幕失神了太久太久……

      直到第二天那个人真醒过来的时候,他竟也还在想着那只手,当那时所有的人都在凝神的倾听那人醒来的第一句话,并且为这一句话而唏嘘——

      是兰王先道:“潋,你给我好好活下去。”

      君潋笑了笑,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你也是。”

      这时所有的人才注意到兰王,他的憔悴,他的枯瘦,他已有多长时间没用过膳、没合过眼了?

      而那时,顾无惜却只是又看向那只手,那只无力而苍白的手,还是用那样的姿势放在兰王的手上——

      原来,他没看错。

      原来,这就是所谓:交握……

      帘外秋声飒飒,夜雨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枕难安,漏断烛残,最是梦魇纠缠。

      凉意扑面而来,是那将醒欲醒的挣扎,窒息和呛咳,呼吸维坚……

      不由握了拳,某种刺骨寒凉似乎又延袖口滑下,直滑入掌心,尖锐的棱角抵在肌肤之上。

      “君大人,还是招了吧!章聚究竟对你提到了哪几个考生?你是否也与他勾结?背后是不是有人指示?再这样不言不语,只怕就有人要道我朱竟太不懂怜香惜玉啦……”耳边人声回旋。

      身上再没有一丝气力,压根张不开眼帘。

      一阵剧痛过后,很快就又是一阵彻骨冰冷袭来,下巴被人勾起,手指有意无意的抚弄着顺颊蜿蜒的水滴:“出水芙蓉啊,当真是傲比清莲吗?”

      混沌处,目光与笑声交织成一片。

      喉中似血似气,他沉默依旧,手中暗暗用尽了全力,一滴液体从指间流下,惊人的烫灼。

      一张纸不知是多少次递到了眼前:“君大人若不愿说,本官已替你写好了,那便请签吧。”

      风刀霜剑步步进逼,却教人忽然想笑:“抱歉哪,朱大人,下官现在却是只能说不能签了。”

      手腕被人猛的捉起,扯断般的痛楚比不上手心的刺痛——嵌入掌心的尖利被人用力拔出,血花飞溅中,十指连心的剧痛更胜方才刺入之时,让人真想就此晕厥……

      可为什么还是清醒的呢?

      好痛!似乎听见腿骨断裂的声音了……浑身上下也都已湿透,凉的脏的一寸寸的渗进肌肤,真不想看,也不想感觉,这里唯一干净的是自己手上仍在汩汩流出的血……

      昊啊,潋这样子,一定会被你说傻吧?

      呵,被你骂就被你骂吧——我绝不会妥协的,绝不!我要活着见到你——
      昊,为何,总会那么想见你一面……

      身子突然一轻,恍惚是被谁腾空抱起?面前人粲然一笑,穿透暗云垂野——昊,真是你吗?

      刚想伸手触碰那笑容,眼前却忽有什么流星般飞掠,那笑容蓦然散去——
      昊!昊!你在哪里?!

      黑雾重重,伸手遥够,一股大力猛然将他推入那人怀中:“昊?”一声呼喊还未出口,手心里忽然就一热,猩红的液体正顺着他的手腕,从那人胸膛涌出——

      “昊——”

      看不清他表情,只有他声音:“潋,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回旋,再回旋。

      “不——不要——”为何心头的嘶喊怎样都喊不出声?只能任由那身影、那声音都从手心的空洞里倏忽流逝,徒留下满手的血痕和一支洞穿的箭矢——箭矢无头!刚刚却就是它,穿透了他的掌心,再刺入了他的胸膛——

      不!昊,我不能让你这样!我不能!

      低头望,血流满手,分不清是谁的——

      昊,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因为我……

      “不——”心房揪扯,一声低呼瞬时溢出了唇角,下意识的探手抓住了什么,君潋终于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帐幕,原来方才都是一场噩梦。

      手心的濡湿却是真的,不过全只是冷汗,他顺腕望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抓着一人衣衫:“王爷?”

      那人转过身来,却是盈盈的一笑:“抱歉啊君公子,王爷不在呢。”

      他忙松了手。

      那人却反握住:“方才拽得那么紧,差点将人家衣裳扯烂,现在岂是想松就松的?”

      他脸习惯性的一红,避开那目光:“方才失态,抱歉。”

      那人一笑,终于松了他手,却动手擦了擦他额上汗珠:“做噩梦了?”见他目光黯然,便哂道:“看来还是我功力不够,才惹你梦呓连连的——平时别人只要是吹上几声,你就能睡得挺安稳了。”

      他这才注意到身旁人手中的笛子:“怎么?”

      那人便解释道:“这许多天来,多亏我那‘师父’的灵丹妙药,你身体倒是好了许多,就是整日噩梦胡话的,也不知想了多少办法,最后只有你那王爷吹笛能让你安静睡去。”

      丝丝柔软爬上心头,微甜微酸,君潋垂睑:“他会吹笛?我都不知道。”

      “啊——”那人吐了吐舌,“那你可知道:这个好主意还是你那学生想的呢——小小年纪倒深知你心哪。”

      “你不也是吗?”

      “噶?”心头一跳,正对上他温和澄明的目光——“谢谢你,离若姑娘。”

      “认出来啦?”小厮打扮的离若笑起来仍带着几分媚态,“你谢我什么?”

      君潋微笑:“一谢你将王爷支去休息。”

      “何以见得?”

      温柔的目光掠向她手中的笛子,斑斑的印记是湘竹染泪,还是情意深烙?“若是他还醒着,这笛子便绝落不到旁人手里去。所以,姑娘定是有方儿让他去休息了吧?”

      仿佛她纠纠缠缠就只为了这管笛似的!离若横他一眼:“不错,我让我‘师父’在他茶里下了点安神药,保管他睡到明天这时候。”

      他笑了笑:“劳姑娘费心了。我再谢姑娘。”

      “又谢我什么?”离若挑眉而笑,易了容的面孔上一双水眸依旧清亮。

      他望着她,笑意深沉:“谢你竟能拜了那样一个‘师父’,谢你竟肯扮作小厮带他来此——如此屈尊降贵,甘冒风险,我怎能不一一谢过?”

      “罢罢,才不要你谢我,你怎知我安的都是好心呢?”离若眨眼而笑,目光却胶着他浅笑,再挪不开。

      “好心坏心又如何?事不临头,谈何结果?即使现在有了结果,又怎样呢?又有谁能料到目前的结果放到将来究竟是福是祸?”帷幕中,君潋的微笑略有些模糊,眸中却有莹然难灭的清光,“现在,我还活着,是姑娘,是他,救了我一命,就为这结果,我便该重重谢过。”

      “瞧你说了这一大堆,小女子才疏学浅,多半是不懂的。”方寸欲乱,她一笑带过。

      他不意,清浅一笑,也不知是在对她讲,抑或是对自己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无论十年百年,人总归都是要死的,这一点有谁不清楚呢?如此说来,岂不是人人都是早已预知了自己的未来的?任你怎样荣华富贵,任你怎样情深意浓,还不都一样要归于尘土?可也没人就因为看清楚了这个便肯放弃当下的——想是只要一天生命还在手中,就没有什么可真正绝望的吧……”

      语音倦倦,语意沉沉,病骨支离那人清然淡然而笑,述未来却又似叹往生——生作何念?只为恋恋风尘一点情深。五内翻涌,不知为的是他是己——罢罢罢,哪来那么多工夫耗在这些心事萦回?眼前这人这笑,哪知几时便只能作了流景回忆?想着,她忽轻扣一记床沿,甜笑出声:“瞧你拉拉杂杂说这半晌,若我便只用一句诗!”

      “哪一句?”

      “今朝有酒今朝醉,花开堪折直须折!”

      饶是修为再好,体力再差,听了这旷古一句,君潋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两抹胭脂染上苍白面颊,明朗之色顿生,呛咳着道:“真是绝妙好诗啊!姑娘这话,我记住了。”

      离若扑哧一笑:“气死古人不偿命的浑话,要你记住作甚?你自说你的诗词歌赋,我自作我的精彩文章,本就各说各话,你道与你何干?”

      是啊,与汝何干?

      原来如此。

      再情动魂牵,也终是各自各人;再生死纠葛,终还是各寻各路。谁的命运掌握在谁手上,谁能替谁把一生走完?说到底,又是谁能连累了谁去?逆天之爱,终也是二人同选,少一个,都不成恋。

      如此,还有何可瞻前顾后?

      如此,便浑噩顿开,往后光阴忽如白卷铺展,任挥毫,管它长短!

      来日几何?且在今日看拭手,补天裂。

      君潋抬起眼来,望着对面的女子,道:“姑娘,既是如此,那我便也说我的直接了:想请姑娘帮个忙。”

      “哦?”

      “姑娘的身份,我已能猜到几分。此番你带顾大夫来此,怕不止是自己的意愿。”

      “何以见得?”离若目光并不闪避,“你真信我不安好心哪?”

      “姑娘之心我不敢怀疑,若姑娘不是真心一片,当初也不会将顾大夫的秘密缝于毯中相告了。此番好意,君潋铭记在心。但这一回,无论怎样,姑娘确是有意无意在帮他人之忙了。”君潋娓娓道来,“姑娘能知顾大夫下落,只怕旁人也能知道。相信姑娘是真心要救我,且乔装打扮,委屈良多。但这些只怕还远远避不过他人耳目啊,姑娘这一来,便是将顾大夫身上那些纠葛又带回我和王爷身上来了。尤其是王爷,他见有人能救我,定又是不管不顾旁的:秋决虽停了,可罪名还是在的啊——顾无惜怎样也是个罪不可赦的死囚,留他于此一天便仍是一天的危险。况且敌暗我明,如此一来,王爷他岂非每一步都掌握在了他人手中?此时引而不发,将来一旦发作,便要成祸啊。”

      竟是这般坦言相对!是真信实了她,还是有恃无恐?离若望那深瞳,波光澹澹,并无一丝隐晦,水眸不禁一闪:“那依你说,该如何是好?”

      “这正是我要求姑娘帮忙的。”君潋似是一叹,缓缓说道,“釜底抽薪之计其实简单,只要顾大夫肯去翻案:事实真相不可更改,况还可凭借王爷之力,洗脱罪名应是轻而易举。但顾大夫却是迟迟不肯如此,大约仍是旧情难舍之故。挥慧剑,斩情丝,谈何容易?我虽曾与他长谈,却也一时心软,未将最伤他那事告他,现在想说,却已迟了。”

      “是哪一件事?”她盯牢他。

      君潋似不经意:“不就是辛默娶了裴相独女一事?”

      “是辛默?”她不由喃喃,一丝讶然流露语间。

      君潋似未闻,只自继续:“顾大夫不忍揭发,多半是一直以为他虽借刀杀人,却也毕竟是为他俩情份。但看辛默如此作为,倒像是为入豪门而设下的一箭双雕之计。如此用心险恶,当真令人齿冷,相信顾大夫若是知道了,定不会再念旧情。只是事到如今,我却不便再说——他现在哪里还肯信我?”

      “你的意思就是让我来说咯?”离若睨他,“怎又是让我来作坏人?”

      “姑娘毕竟置身事外,若能将此事无意间透露他知晓,自比我来说要好许多。”

      离若望着他,忽然挑眉而笑:“好是好,可这样一来,我岂不是真偏倒了你那一方去?”

      机锋往来习惯,倒似不能招架她这突然坦白,君潋心头一紧,一时五味杂陈,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姑娘是说……”

      离若凑近他三分:“我若这样做了,岂不要教别人的计划落空?你怎不想想,这事要让人知道了,他们岂能放过我?”

      不是不想,而是料定你不会当真依我说的去做。可为何直面这星眸璀璨,心却动摇了?偏眸,敛神,避开水眸中涟漪细碎,却没料柔荑反拂上他胸口,心跳在那白玉春葱下懵懂着:“姑娘……”

      “你只顾求我帮你,却将我推入险境,你说你,是不是又欠了我的?”呼吸近在咫尺,欺负他沉疴力薄,她笑得更媚更艳:是为着桃红渲染的清俊两腮?还是为着手心里打着飘的鼓点——究竟是谁的心跳——他的?还是自己的?

      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忽然全不想分辨。

      蓦然间,相对无言。

      清秋雨,闲梦远,暂把真心见。

      芳唇贴近了他的,眼见他眼波微澜,却终没真落下去。她一笑,直起腰来:“本姑娘不爱占病人的便宜,待你痊愈了,我再慢慢讨回来。”故意抛他一记暧昧媚眼,却未见他如平日般脸红——如雪容颜上似有什么情绪一闪而逝——她想:断不能是遗憾。

      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

      有什么随着秋声转瞬而去,转眼他也已恢复了如常神色,浅笑低语:“若有那日,定不辜负。”

      离若抿嘴一笑,也不言声。

      俩俩相望,都作一笑而过。

      “说了这许多,可觉得累了?”她嬉笑着替他掖掖被角,看他又因面薄而闪躲,“就让我这小厮先好好扮下去吧,你只管睡你的。”

      “可是姑娘……”他热着脸拉高了被子,不知该怎样启齿。

      “怕我吃了你么?”离若笑出声来,窘得他急忙侧过身去,终于决定不再逗他,站起身来,“我便在此吹笛可好?你好歹也算我老师,只当是验收弟子学业,好不好呢?”

      君潋知她担心他身体,现在是断不肯走的,只得应允。

      离若笑笑的看了他一眼,便走到了窗边去。

      窗外,雨方停,风未歇。

      她微微凝了眉,横笛至唇,万千思量便都付与了笛声一截。

      想不到能迷恋上这样的笛声——

      不弄技巧,不加掩饰,故借几分生疏,凸现三分狷狂,几起几落,终掩不住底下的豁达开朗。

      不由睁开双眼,诸多悬心皆已被这笛声成全——吹笛的怕还不觉吧?但他已然心安,于是露一笑,低唤一声:“王爷?”

      “你?”兰王却仿佛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挥着手里的笛子,不知该往哪里掩。

      君潋覆上那笛:“别躲了别藏了,难道还要瞒我?”

      兰王终于恍然:“方才你是故意的?装睡熟了梦呓,可是想吓死我?”

      君潋笑:“让你瞒了这许多年,害我一直班门弄斧。现在不过是吓吓你,你还有话说?”说着,便要坐起。

      兰王忙放下笛子,前来相扶,笑道:“好好好,都是我错,你永远是对的。这东西就是小时侯跟宫里的乐师学过几天,好些年不碰了,又不及你吹得好听,便索性不吹了,哪有故意瞒你的意思?”

      “我明白,明白。”君潋从他手中抽过那笛来,“以后别再遮遮掩掩了,可好?”

      “好,等你好了,咱们合奏。”他手覆上笛上人手。

      “恩。”君潋眼中浮上淡淡笑意,“如此,我们之间便再不欺瞒了。”

      兰王一笑,五指收拢,将那手那笛环扣掌中,也不言语。

      君潋望着他:“你是想问我中毒的事吧?”

      “你能知道什么?”兰王一手仍握,一手拨开他颈上一缕散发,“若你能知道,哪还能中了?”

      有些毒,即便知道了也是能中的,君潋心中苦苦一笑,昊,你这般闪躲,怕就是已往这上面想了吧?侧首避开那人气息暧昧,纵鸳鸯交颈,却也终须各自思量,他瞥他一眼:“你何时也变得这样吞吞吐吐?不是刚说过你我再无隐瞒?”

      兰王听他语气竟有几分咄咄逼人,不由手一顿:“你这是……?”

      君潋转眸,静静看他:“我是说我已知道自己是怎中毒的。”

      手指从那发间一路滑落,兰王一惊而起:“什么?你真知道?”

      君潋点点头:“这两天我想通了:我的身体是在进过刑部大牢之后就坏了。”

      兰王眉棱处一搐:“你是说……”

      “牢里我只待了一天,接连不断的被提审,直到听说章学士自裁,我才被带回牢房。”君潋神色异常平静,并无半点局促,“但在被带回之前,有人给我灌了几口水。那时我腿上刚受过刑,人已近昏迷,喝下去的多半又呛了出来,所以才能大难不死吧。其余时间,我便再没碰过别的东西了。很快,你也就来了。”

      “看来毒是在水中咯?”兰王沉吟,“这么说,他们刚弄折了你腿,就又给你下了毒?”

      听他如此说,君潋心下松了大半,回道:“依我猜想,多半是章学士一死,我又不肯如愿招供,留我并无多少用处,不如索性除了。”停顿了下,又言道:“自然不能显戮,就是用毒也要小心,便索性先动了大刑,这样便任谁也看不出死因了。”

      “竟用上点幽蓝?!”兰王只觉身上一寒。

      “可还有比这药能死得更不留痕迹的?”他轻叹一声,随即舒睫而笑,“要是让君潋的死相太难看,难道不怕兰王爷的大军?”

      “亏你说得出来!”兰王瞪他一眼,贴近过来,“这样性命攸关的话,今后休要再胡说!”

      君潋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兰王脸上放心似的一笑,心中却总觉有些不对劲,然而听他言之凿凿,确又无半点破绽,脑海翻腾,然而就是抓不住头绪。还未待深思,却听君潋轻咳起来,忙收拢了杂念,一心关切:“不舒服了?”

      君潋喘了两口,才接言道:“怕是一时话说急了……”

      “那还不快打住?!”兰王将他按在枕上,“好不容易才有些起色,你可别再吓我!”

      君潋被他压在床上动弹不得,哪里还敢再多言?只得老老实实的抿唇看他,眼波流转中,竟添几分醉人。兰王一见,心头已是一动,差点就要啄上那薄唇,但听见那绵薄气息,最终还是生生忍了,只将颜面埋入枕边流泉,乌丝成网,刹那便陷落其间。

      君潋伸出手来,环了他腰,眸中却已增了几分怅惘之色,“昊……”忍不住将这名字再一次吐露,胸口有什么翻卷拍和。

      “怎么了?”听见他唤,兰王转眸看来,却见一道血丝又将那完美唇线划破。唬得他赶忙跳起来叫大夫,却听门外已有人在敲门:“君大人,该吃药了。”

      “好好的,怎又这样?”虽长髯飘飘,仍掩不了那眼睛年轻明澈,一圈涟漪,便将心事都泄了,“若是到立冬时再吐红,我看你直接将我那‘医仙’招牌摘了得了,不必再这样日日挫磨着!”

      君潋听着他不饶人的话,只是一笑:“都是我这病人,让大夫操心了。”
      顾无惜冷冷瞥他一眼:“该说的不说,说了的全是假的。你这样的病人,究竟是来瞧病的,还是来耍人的?”

      君潋也不动气,淡淡道:“你方才一直在门外?”

      顾无惜脸一热,目光却不离他脸半寸:“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这大夫——你若真是将点幽蓝给喝进去了,管你吐出来多少,都早就一命呜呼了!”说着,便拉过他右手,只见掌面上有几道浅浅的疤痕,大约是时间久了,早已褪色难辨,他便拿来烛台,将那手凑近,灯光闪烁间,那疤痕上竟泛出隐隐的蓝来。

      他抬眸看那人:“这才是中毒的真因吧?”

      “你知我刚才为何要以单独诊治为名将王爷支走?” 君潋抽回右手,“我就是有话要对你说。我知道瞒不过你:我的确是因此而中的毒。”

      烛火明灭,如他眸光:“究竟是怎么回事?”

      君潋凝神于那烛光,似陷入回忆:“你应也听说过我曾入狱之事,狱中严刑拷打自不必提,更兼百般折辱。竹能断,不能弯。为了不签下莫须有的供状,我暗中打碎了牢房内的水碗,将碎瓷藏于袖中,待被逼供之时,便以它割伤了手掌。”

      “毒在水中,先渗进了水碗,后再由伤口入了你血。”顾无惜听得心惊肉跳:虽是自家之毒,却也未料能如此之烈,况还有这番中毒的曲折。

      “除此,我也再想不出其他的途径了。也只能是像这样如你所料的没喝下去,才能让我苟延残喘了这许久吧。”

      “可毒素入血,尚须引发……”

      君潋苦笑:“你还记得那日你道我脉象吗——孤雁惊弓——弦声一响,我这惊弓之鸟自然掉了下来。”

      顾无惜虽专心医道不问世事,却也毕竟不傻,于他言下之意竟也听出些政事端倪,不由疑惑:“这些话,你为何不与他说?”

      “王爷?”君潋摇头,“于他说了便要天下大乱,我如何能说?”

      “那又为何与我说?”心跳弗定,语音中可也带了颤?

      “一来你是医者,怎样也瞒不过;二来你是个专注的人,只论治病,不问其他,我信得过。”几分淡倦竟就将真相交付。

      原来,难不成,莫非……在他心中,自己也并不只是个医者?焰心动,烛泪热,年轻的眸子泛起一层薄光:“你既信任我,我也不瞒你:你的身子已经毁了,即使毒能除尽,也是棵被蛀空了心的树,再经不得半点风雨了。往后,即便是一次风寒、一点不调,都有可能是致命的。”

      君潋没有说话,笑容里有几分萧索。

      如此,他更进一言:“风雨飘灯,以此油竭灯枯之势还能撑几个春秋?”
      君潋终于开口:“春秋更替,哪有人能长生不老?”

      他竟有些恼了:“但也经不起这般耗!”

      君潋的目光投向帏帐深处:“生死有命,岂是自己说了算的?”

      “如果我说,你的身体还能好,还能像常人样长命百岁呢?”烛火摇曳,映出他瞳心光芒。

      君潋终于回眸。

      “我知海外有岛,岛上有仙草,可补血益气,正对你疾!你若……”声音陡高,蹦出唇际的是言语还是心声?“你若肯与我同往,以仙草再辅我之医术,悉心调养……”

      君潋已打断了他:“顾大夫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声音里有着如同船上那日的漠然。

      烛台打翻在地,哐铛一声,灭了光亮。

      顾无惜忽扬首大笑:“好,说得好!是我糊涂啊——你们这些人我早该看透的!说什么真心相待,都是利用完了便完!费尽心机将别人扯进你们的漩涡里,别人怎样心情,你们却压根不问不管!你们以为你们是谁?凭什么这样将别人的人生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错了。”君潋神色恬淡,悠悠一笑间却隐然有光,“是你自己要求得太多了:谁也没有掌控谁的意思——我和王爷如此,你也一样!”

      顾无惜色变,数日来盘桓心头的疑云竟被他一语拨开:是啊,自己是在求什么?治病救人本是医生天职,却是从何时起开始贪恋那病人苏醒时的第一缕微笑?又是从何时起贪心那把脉的时光,想将什么捉紧不放?

      只听君潋声又起:“前些天我才听了一句话,深觉有理:本就各说各话,你道与你何干?”

      心又乱:是啊,与他何干?他只管殚精竭虑苟延残喘,他也只管求之不得爱恨纠缠。谁合强求谁什么?本就两不相欠,各不相干。

      是啊,各不相干……

      顾无惜望着那无波容颜,半晌方摇首而笑:“好个各不相干!既然说到如此坦白地步,我也不妨把话说开:既是彼此无干,大人就请不必为我那案子再费心思了,我已决意不去翻供。”

      君潋浅笑依旧,似不意外。

      “离若姑娘虽也劝了我半天,但你知我的固执:于那人那事,我心已死,不想再提。以前的顾无惜只当早死在那事上了,一切后事但凭处置,死活我都认了。”

      她竟当真说与他听了?听到这里,君潋却有些微的动容:她?!为何?问道:“你也将这话这样对她说了?”

      “说了。”年轻的眸中仍有火星不甘熄灭,他用尽全力对那人不悔一笑,“王爷那头怎样方便就怎样安排我吧,无论怎样,我都是无怨。”

      君潋凝眉。

      顾无惜见他神色,知他定又是思虑万千——思什么想什么?已不属心下过问,只是仍爱这般凝眸,反正自己爱看便看着,反正也与他无干——就是舍不得这眉、这眼,即使白赔了前情,又求不得现在,却也只愿能好生多看几天。于是道:“你只管好生歇着吧,我还在此一天,你便一天还是我病人,不管怎样,病都与大夫有关,别真让我砸了招牌。”

      那人看他一眼,依言躺下,决然闭目。

      这样很好,很好。

      收拾了心情出门去,他微微苦笑,嘴角却尝到一丝苦涩。抬手,想擦,终于还是停住:罢了罢了,它也自流它的,与他何干?

      ……与他何干?

      只知道:从此以后,便只留了半缕桂香,于记忆中,永远缠绵……

      流言本也是与人无干的,但嘴却偏偏爱将它传。

      过了立冬,天气乍寒,之惟的心情本已是热的,只因先生的病情已渐渐好了起来,那两个神秘郎中也就走了,除了太医还时常来复诊,君宅里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一下了学,之惟照例总是急着来找君潋,进屋便见他的先生已披上了狐裘,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得像个粽子,一看便知是那个生怕他受风的父王的主意。

      果然见君潋正嘟囔抗议着什么,兰王却只作不闻,见他来了,便道:“你来得正好,先陪你先生坐会儿,我过你二伯那里一趟。”

      之惟对此已不在意:自君潋病后,父王与成王来往较以前多了许多,猜想是那次成王赶来提醒“宰白鸭”的事,让二人关系亲密了起来。一个是养父,一个是生父,他自不厌见这二人渐成一气。口中答应着:“父王可要早些回来。”心里头却巴不得能与先生多处几个时辰。

      于是走到君潋面前去,瞧他还死盯着兰王,知他仍不情愿,便道:“先生,陪我下棋可好?”

      “好。”君潋刚答应,兰王却叫了出来:“不行!你身子刚好,不许干那么费力的事。再说了……”忽的自己也忍俊不禁:“你自己瞧瞧,你还能伸得出手来吗?”

      君潋也是一笑:“那我便全脱了,你看伸得出不?!”说着,就从那层层包裹中艰难的伸出手来解扣子。

      “好好,你下吧你下吧。”兰王终于妥协,暗中瞪了之惟一眼,再看那人老老实实的再无动作,这才不甘的走了。

      之惟忍笑忍得辛苦,此刻终于笑出声来。

      君潋却难得的不笑,拈了枚棋子,静候他开战。

      之惟便也收敛了心神,放下一子,又抬头看他。

      五载师生,君潋早知他这表情叫作欲言又止,不由莞尔:“世子可是又听说什么了?”

      之惟犹豫了下,终于蠕动了唇:“先生,你知道了吗?听说顾大夫在牢里暴卒了。”

      预料中的,君潋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

      之惟便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先生,这件事你是知道内情的,对吗?他怎会失踪了又回来?又怎会死在牢里?”

      “他的确是失踪了又自己回来的,那个胡郎中便是他扮的。”长捷低垂,掩盖了那眸中情绪。

      然后等他治好了病,便又将他送回了牢里,最后让他死在了牢里,什么“宰白鸭”、放死囚,也就都一笔勾销了?!之惟在心里道。并非是对那桀骜的大夫有什么好恶,只是……只是先前曾以为,有什么可以……永远洁白。

      “世子,世子?”

      “恩?”他抬起头,对上他温和的笑:“继续吧。”

      于是,又将那棋局铺展。只是心却平静不再。

      下着下着,又想起了什么,他又问:“先生,我听说,宫里丢了瓶点幽蓝。”

      “我也听说了。怎么,世子觉得……”君潋蓦的抬头,看他,神色有些奇怪。

      之惟知道他已猜到了自己下面的话:“不止是我觉得,而且是我听很多人说:那药能让人死得毫无痕迹……就像……就像顾大夫一样。”

      君潋拈子在手,久久不语,直到那冰冷石子染上自己体温,才道:“世子是在怀疑微臣和你父王吗?”

      “不!不是!”他忙否认,却又更盼着他的否认。

      君潋却只冷冷一笑:“我说不是,世子便能信了?就是你能信,别人又能信吗?这样的流言,压根没有拿来询问的必要。”

      只听“啪”的一声,之惟手中的白子便掉进了那一团乱局中去。

      要怎样说呢?这一番黑白交错:这一流言定是有人不甘心失利的反咬一口,只因他故意将辛默涉案的事借离若透露——辛默乃是裴相的成龙快婿,如要将他牵扯出来,岂不大大损了裴相的脸面?况且秋决已停,“宰白鸭”也就成了空口,如今这微妙朝局,何苦为了这样一个尚无胜算的计划去得罪元老?这一投鼠忌器,双方各退一步,终于成全了他和兰王,能将顾无惜之事解决。但面对这流言,又能怎生辩白?总不能说那点幽蓝其实在自己身上吧。面对学生清澈的眸子,他这作先生的,头一次无话可说。

      “先生,算了,这局算了,重来。”之惟低下头去,收拾那意外入局的白子。

      君潋却终于出言:“世子啊,对于流言,一定要有自己的判断,明白吗?”

      “恩?”他停了手。

      君潋望着那纷纭棋盘,将自己的黑子一粒粒的挑出:“流言纷乱并不可怕,有言便有源,抽死剥茧,朝着这流言的最终利益方向看,便终能找到散播它的人。”

      “啪”——之惟手中的白子又一次坠落棋坪。

      君潋斜倚坪边,抬睫看他:“不瞒你说,点幽蓝的事实际上早已在庙堂里传开,你父王和我也早有耳闻,可传到民间却是最近的事。世子不妨自己想想,为什么要将点幽蓝的事扩大到民间呢?”

      之惟沉吟道:“是为了把局搅得更乱,让人不知道那毒药到底干什么去了,对吧?”

      君潋赞赏的微笑:“对,那又会是什么人要这样做呢?”

      之惟几乎不假思索:“是真拿了那药的人!”

      君潋便又问:“既然如此,那世子请再想想,为什么要把点幽蓝牵扯到你父王身上呢?”

      “因为药不是父王拿的,但父王却知道是谁拿的,所以那拿药的人便要先发制人。我说得对吗,先生?”之惟一口气说完,有些惶惑的看着君潋。
      如此少年,如此心智!君潋点了点头,又继续拣出棋盘上的棋子,掩饰眸中心中一点怅然,接着道:“那微臣再问世子:这些针对你父王的流言最终是利益了谁?”

      之惟想了想:“自然是想扳倒父王的人。”终于恍然:“这么说,拿药的和想扳倒父王的是同一个人咯?”

      君潋一笑作答。

      之惟自不知他心头所想,只自长出了口气:“好复杂!若不是先生指点,学生早被绕进去了。”

      君潋不置可否。

      之惟只当他是赞同,后来才知这棋线纵横究竟是谁人布下。

      然而当时却只道心头大石落下,顿时轻松许多,很快便又重整旗鼓,与那人在棋盘上纵横捭阖,直到兰王归来。

      兰王一进门,便是难得的凝重神色,顾不得之惟在场,便对君潋道:“父皇回宫了。”

      “圣上他……?”君潋停了手,抬头望他。

      “还没见着。”兰王摇头,“这只是刚传出的消息。但我估摸着大约这两天便会召见我们弟兄几个,很快也就要复朝了。”

      “可是……朝中有变?”

      兰王点点头,脸上却平静了许多:“是边疆出事了。”

      这才将原委一一道来:原来此事还不是直接出在轩龙,而是在相邻的乌桓。那乌桓自上回为兰王大败以后便元气大伤,又兼其王乌骨那都怒极生恙,算来已有年余未敢轻犯。月前,乌骨那都病死,其子乌骨怀金即位。谁料即位未久,其叔乌骨那言便兴兵作乱。新王派军讨之,双方由是交战。一个是血气方刚,一个是沙场老将,棋逢对手,战事很快胶着。这些原本都是他国内务,与人无干,却不料西羌国暗助乌骨那言,如此一来,新王顿落下风,为求扳回局面,竟向轩龙求援,保证若能得助,便誓与本朝化干戈为玉帛,今后永不再犯。

      君潋摩挲着手中棋子,问道:“那西羌对我国态度如何?”

      兰王道:“西羌还是那句话:数十年前便与我朝定下了约定,教我们只管放心好了。”

      “现在双方是谁拉拢到我朝谁便能得胜,还真都信誓旦旦哪。”君潋微笑。

      “信誓旦旦归信誓旦旦,两方却都有意无意的把战火往我国边境方面拉。”兰王冷笑。

      “这是在逼迫我们尽快做选择啊。”君潋沉吟道。

      兰王显也赞同。

      趁二人言语告一段落,听得一头雾水的之惟终于得以发问:“父王,那个西羌是怎么回事啊?它和乌桓有什么关系?”

      兰王回答:“西羌位于我国西北,百年前建国时曾以武力一统各游牧部落,乌桓也是其中之一。当年西羌国力强盛时,也与我朝边境摩擦不断。直到我朝先景帝时,大胜之,更致他国国主病死军中。其后新主登基,便与我朝立了和约永不互犯,至此已有数十年。”

      君潋插了一言,淡淡笑道:“这倒与如今形势有几分相似。”

      听得心上人暗中褒扬,兰王老脸竟是一红,忙掩饰的又说下去:“如今哪比当时?据说当年,先景帝与那西羌新主本是好友,二人甚至还牵扯到了情感纠葛。后来二人各自为帝。最后西羌国主在壮年死于宫变,不久,景帝弃位传闻客死他乡。”不禁一叹:“其中纷扰良多,而今斯人已远,留在世上的只有一言和约与许多传说罢了。”

      隐约的,有什么感慨飘忽而至,君潋只笑了笑:“怎样的事情说到底都只当事人自己知道吧。”

      兰王便也笑:“说得是。你看这世事变迁,白云苍狗,如今西羌国力已是日下,乌桓虽是名为臣属,实际却早已脱离西羌管制,近年来依仗民风彪悍屡屡犯我边境,西羌也奈何它不得。现在好容易得了机会,西羌怎能不利用乌桓这次内乱重将其纳入掌控呢?”

      “是啊。”君潋赞同,“我国和西羌都喜乌桓乱,可这一乱究竟谁能得利,却是难说:如是我国真去襄助那乌骨怀金,他若赢了,则等于让我国间接得罪了西羌,挑起两国干戈,西羌本也虎狼之国,再兼乌桓反复无常,我国胜算堪虑;而如不助,又让其胜之,则乌骨怀金定要心怀怨恨报复过来,一场大战仍是不免。但若是让西羌当真借此机会重掌了乌桓,其国力必然大盛,复兴亦是在望,这岂非更教我国担心?”

      “化干戈为玉帛——当年一句承诺真能抵多少用处?”兰王冷冷一哂,“西羌这些年若不是各部落纷争压了这个起来那个,教它自身难保,怕也轮不到乌桓这等跳梁小丑前来骚扰!这些年咱们与乌桓打了大大小小多少场仗?它西羌怎从来没想过趁着乌桓国内空虚前去收管?!年年只作壁上观。”

      “只怕更是在暗中支持呢……”

      二人分析起来,之惟还哪里再插得上嘴,只顾频频点头,其实听懂多少自己也不敢说,忽听君潋问兰王:“王爷,你看这形势。该当如何是好?”
      忙敛神细听,却只见兰王挑眉一笑:“看着。可好?”

      君潋听了,也是微笑,点了点头。

      之惟迷惑,终于兰王看见了他的一脸迷惘,对他笑道:“儿子,观望,你懂吗?”

      “看着啊!”之惟脱口而出,又觉答得可笑,心底却在那一瞬明朗起来。还想再问,却见君潋已在看他,手中的棋子幽幽的闪着亮光:“世子,你可知道这朝廷里,谁的棋艺最高吗?”

      之惟直觉的看向父王,兰王却摇头,便又看回来。

      君潋放下了手中棋子,轻轻一笑:“是皇上。”

      棋子拍落坪上,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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