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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风幡微动,深静的祠堂殿内,檐雨落下的水声都微弱了下去。
      一人立于灵牌龛前,不跪不拜,笔挺的脊骨如松竹,撑着一袭月白长衫,肃然中又带了股说不出的风雅。
      身后殿门外有人注目良久,他却好似浑然不觉,只盯着那深色楠木供桌上的一排长明火烛,晃出一道道或深或浅的阴影。
      直到一声爆破轻响从烛芯传来,将这过分刻意的沉寂打破,像是再也找不到借口拖延一般,男人终于回过身,跪伏于地。
      “议拜见吴王,至尊一切安好?”
      门外人走进殿内,在对方一步之外停下,想要上前搀扶的手伸出去,又停了下来。
      就那么僵在半空的片刻,陆议忽的抬起头笑了一下,随即握住了孙权的手。
      指尖相触的一瞬,那一点冰凉顺着血管一路蔓延,就落在心头处颤了一下。孙权呼吸一滞,脸上略过一抹阴霾,不知在那一刻想到了什么,随后展眉而笑:“快起来,伯言这会倒恭谨起来了。还是称主上吧,孤听着习惯了。”
      可不是么,一路从吴郡来到武昌,不说先去吴府拜谒也罢,居然就这么径直去了他孙氏祠堂。陆议毕竟是孙家夫婿,庙堂执事的也不好拦着,待到自己闻讯赶来,就看到这位杵在殿内和一排孙家先祖互相瞪眼。
      说是大不敬,可真要比起那人以前干的那些事来,这大概还得算斯文有礼的了。
      就着还握在一起的手,陆议站起身来,一双幽深的眸子落在孙权脸上,看了半晌,换了称呼,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主上,一切安好?”
      蜀兵一路入吴攻至巫地,送去的谈和书石沉大海,卡在这个时间点上问这种话,所指之事自然不言而喻。
      孙权面上笑容不变,却放开了陆议,上前一步对着供墙上的主龛灵牌跪了下来。
      “皇天后土在上,孙氏宗祖在上,权资质愚钝,全凭先祖护佑,方得于乱世中争出一隅之地。今强敌临境,扰我河山,权在此对列祖列宗请誓,愿以一己之命,换我东吴子民一世平安,至血流尽,亦不敢退却半步!”
      叩首三回,伏地长拜,做足了礼数之后,孙权才起身,回过头看向陆议:“伯言想要的答案,可听清楚了?”
      陆议垂首笑了笑,“在下怎会质疑主上对江东的拳拳之心?不过是许久不见,一时喟叹而已。”
      “寒暑春秋换了人间,方得君一句一时喟叹,”孙权一哂,拂袖掸去刚刚跪拜时落在衣角的蒲草,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车马劳顿,伯言先随孤入府安顿吧,其余的,明天再说。”
      时间果然是这世间最犀利的法器,当年公安一别,他曾数度梦过再次相见的场景,直到后来连那念头都淡了,冷了,也不曾实现。
      而如今在这样的情形下骤然相见,那些旧年月放不上台面的恩怨自然谁都不齿再提,更甚,称一句无悲无喜,也不算夸张。
      事关江东,他对陆议从来都是十二分的放心,这话他一早就说过的。现在他二人被这当头危难捆在了一起,如此大概也能做一对生死同命的君臣至交。

      雨下到破晓前才渐渐停了下来。
      陆议睡的不安稳,醒了几次以后也没了睡意,披了件长衫走到院子里。
      浓云未散的天际线挣扎着泻出一线曦光,氤氲的空气里全是湿泞的草木气息,把边角檐廊的青色砖瓦拢的若隐若现。
      这所谓的吴王宫修整的极其简单,还是孙权前年迁居武昌时的侯府旧址,连规格都不曾改动,不过是翻修了群官议事的正殿和军机阁而已。
      如孙权一早所料,刘备必然不会轻易咽下痛失荆州与结拜手足的仇恨,蛰伏许久的西蜀终于在入夏后发起攻伐,来势汹汹,以至吴侯不得向北方新帝称臣,只求一个不落腹背受敌。
      这赐下的吴王封位就像一根刺,扎的东吴如芒刺背,也扎的隐在吴郡避世的陆议再呆不住了。
      兜兜转转十余年,他和孙权误会也好纠缠也罢,到头来毕竟是最了解对方的人。在孙家祠堂见面的用意那人又怎会不知——以孙氏姻亲而非东吴之臣的身份,问昔日主君要一个首肯,若孙权宏图初心不改,他也自当全力以赴。
      无需言明的誓约就这么落在了供着孙家宗祖的祠堂里。
      只是那一刻,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多出了那么一点不自禁,又仔细描摹了一遍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院外忽然传来几下扣门声,是孙权府上的家仆来过传话:“陆公子,主上为您准备了早食,正在前院堂内等您。”
      晨风吹下了檐前挂着的雨滴,刚好落在额角,陆议抬手抹了把脸。
      他想,他终究还是回到孙权身边了。

      “伯言不必多礼,”孙权一把拉住进门就要俯身行礼的人,扫了一眼对方眼底淡淡的乌青:“昨晚没睡好?”
      陆议摇头,“醒的有些早而已。”
      “你这认床的毛病这么多年还是没好啊,”孙权笑笑,果然换来那人不自觉略微一僵,他也只当未察觉,引着陆议来到案几前坐下。
      菜肴是一大早就准备好了的,没什么山珍海味,但花样却不少,从甜米粥到鱼汤饼——大多是和着陆议口味做的东西。
      先前引路的家仆见人落座,将一旁煨着的新茶端上来,给二人斟上。
      这人也是旧识了,从陆议还在吴郡给孙权做幕僚时就在孙家做事,这些年一直跟着孙权。
      当初那些年少轻狂的荒唐日子,二人偶尔一时情浓忘了避讳,府里这些老人一贯都是眼观鼻鼻观心,早就心照不宣,如今再见故人,也依旧一脸波澜不惊的恭顺。
      不愧是孙权身边用惯的的人。
      陆议心下一笑,以茶代酒向孙权敬上:“主上是念旧之人,难得这么多年了,还都能记得。”
      却也不知道是在感慨哪一件。
      孙权也端起茶盏来,“这世道本就无常的事太多,能留下来那么一两样,已经是福份。”
      陆议眸光一闪,“主上,未来可期,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孙权笑了笑,凝视着陆议,像要看进他心里一样,“是啊,虽世事难料,但偶尔却也得山回路转的惊喜。伯言,孤很欣慰。”
      陆议作平静状的回望过去,却一时想不出什么得当的措辞。在那样的目光下,不管是说些故作玩笑还是冠冕堂皇的话,好像都不合时宜。
      最后还是孙权再开了口,语调一转,刚刚那点伤感悱恻的情绪都消失的一干二净:“伯言既肯回来,想来也是忧心我东吴如今的处境。子明丧期已过,之前那些中伤之词也早不攻而破,孤想请你即日官复原职,可好?”
      故人名讳被那样平淡自然的抛出来,连带着那些烂在心底的过往。结了痂的疤再去触碰,不会鲜血汩汩,但还是有那么一瞬,挑动了那根纤细的神经。
      只不过谁都不敢,也没有闲余去顾及这些。
      陆议垂下眼,只一瞬,随即抬起头来正色道,“如今非常时刻,主上若肯重用,议自当万死不辞。”
      孙权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案角,对这个回答丝毫不感意外,继而笑起来:“伯言,你这一路赶来武昌,对接下来的战事恐怕心里也有了不少谋划吧?”
      陆议颔首:“主上,议愿领军三千,驻巫山峡口。”
      陆议答的直截了当,连孙权也有些惊讶,“你想领兵去前线?嗯……也不是不行。”
      “主上,我东吴能征善战之将大有人在,还不需议急着请战,”被孙权的反应逗的莞尔,陆议摇了摇头:“在下所忧虑的,是刘备恐怕有尚有兵力潜在暗处。刘备失关羽于荆州,本由关羽所领的水师早被我方歼灭。凭他两年前的实力多半也不敢如此大举进攻。如今却一再攻我峡口山谷之地,不顾吴据守长江天险的优势,这实属不寻常。”
      这层疑虑孙权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当前刘备并不曾真正发动江面攻势,掠下的城地也还是靠山地骑兵,可现下被陆议当作重中之重提出来,他也无法再度忽略。
      “伯言是在担心,刘备如今已训出一支可与东吴抗衡的水师,随时可顺流而下攻我于江上?”
      陆议:“正是如此。”
      孙权沉吟,“据孤所知,蜀军并无善用水军之将。”
      陆议没有接话,侧过身,又为孙权添上茶水,手指握着茶盏,轻轻摩挲。
      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攥了一把心口,孙权低声叹道,“你是说……”
      陆议看了他一眼,终究没有说下去。
      这世上还能有谁能比江东后人更谙水上用兵之道?
      而吴人尚武,自古便是巾帼不让须眉。
      话至此,二人都各自沉默下来。刚刚只顾谈正事,桌上几道菜早就凉了,这会孙权也没有心思再叫侍人重新温上。
      他目光落在陆议逆着窗头日光的面庞上,清削流丽的轮廓衬着本来就有些苍白的肤色,显得更加单薄,明明就是个文弱书生的样子。
      可隐在这皮囊之下的,是一身铁血傲骨,满腹才华谋略。
      他何其有幸,能有这一人在身侧为他尽心筹划,为江东百死不悔。
      却也何其不幸,这颗最是玲珑通透的心,偏又冷锐的近乎凉薄,总会把那些刺痛人心的事直白甩到他面前,全然无动于衷。
      孙权垂下眼抿了一口茶水,半晌,平复下来的思绪又再度回到战事上,随后点头道,“孤明白了。伯言是想领一路水师前锋去巫地一探虚实,临江威慑蜀军。”
      “不止如此,”陆议展颜,眸中似落星河,“今主上允我兵力三千,来年年初,我当还主上八千有余。”
      孙权忍不住心下一动,有一颗火簇在胸腔里滚过。
      这样的陆伯言,他有多久没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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