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逃离夏季》李将歌

75、沉眠

　　辛睿敲了敲沈知年的卧室，来开门的人是陈睦。

　　“姐姐……”看清来人，陈睦微微睁大眼，但很快又低下头去。

　　沈知年从床上跳了下来，“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辛睿举起手里的医药箱，搁在了门口的桌子上，没有踏进卧室，“脸上的伤，睡觉前处理一下。”

　　“啊，伤！”沈知年恍然记起这件事，冲进卫生间。

　　镜子里的他看起来有些滑稽，右边的眼睛肿了起来，眼角乌青。

　　陈睦也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腮帮子，隔着脸皮，还能摸到嘴里那颗活动的牙齿。

　　沈知年走出卫生间，与陈睦彼此对视一眼，无声间针锋相对。

　　两个人下手都毫不客气。

　　“那我爸刚刚……也看见我这副鬼样子了？”沈知年迟钝地意识到这一点，惊恐地捂住了心口，“可他什么都没说啊……”

　　“一看你们俩脸上的伤，还有这副见了仇人一样的眼神，猜也猜得到怎么回事了。”辛睿恨铁不成钢似的摇摇头，“你爸爸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临出门前还是将医药箱拿出来放在客厅茶几上了。”

　　陈睦眉间微蹙，表情变化不大，眼中却透露出极深的厌恶感。

　　“行了，把脸处理一下吧。”

　　她刚要转身离开，又不放心地后退一步。
　　“还有。”辛睿指着他俩，像教导主任一般严肃警告道，“不准再打架了。”

　　.
　　从他们的卧室离开后，辛睿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一下。
　　沈见岁发来短信：「来阁楼，右边的。」

　　刚刚教训完两个小子，又要和大小姐谈心。

　　辛睿无奈摇头，为自己的操劳感到忧心。

　　辛睿曾经去过沈知年的阁楼，那是一个被家具和装饰品塞得满满当当的空间。她原本以为，沈见岁的阁楼也会类似。

　　但进了门之后，她却站在门口，惊讶了很久。

　　沈见岁的阁楼里，只有一张沙发，除此以外空无一物。如果不是这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简直像是刚刚搬完家的空房间。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暗淡的小灯，沈见岁裹着鹅黄色的牛奶绒睡袍坐在沙发的一角，面朝窗户，望着窗外的夜色，一动不动。

　　“医药箱已经拿给他们了，他们长了手，会自己处理伤口的。”辛睿沈见岁的身旁坐下，侧头看着她，“为什么不自己去说？除了你，我们都没注意到医药箱被放在了茶几上。”

　　沈见岁双手抱胸，哼了哼：“我才不去。”
　　“我以为你会生我的气。”

　　“谁说我不生气了？我现在正在气头上呢。”
　　“那你还让我来这里？沈知年说过，你们各有一间小阁楼，是你们各自的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沈知年是这么跟你说的？”沈见岁终于侧头看向辛睿，她先是惊讶，接着嗤笑一声，“这家伙真的是童话故事书读多了，取个这种名字。”

　　辛睿问：“那对你来说，这里是什么地方？”

　　“什么也不是，就只是一间清净的房间而已。”沈见岁垂下眼眸，捂着自己的心口，说，“真正的秘密，只会藏在心里，怎么可能还大张旗鼓地用一间屋子装。”

　　“人的心脏只有拳头的大小，装不下太多东西的。”辛睿手握成拳，比划了一番，“需要我帮你分担一下吗？”

　　沈见岁也将手握成拳头，和辛睿比了比大小，她身量小，连拳头也比辛睿小了一拳。

　　也许是意识到这样的大小，果然是塞不下多少秘密的，她收回了手，终于开了口。

　　“在训练营的时候，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问起万川中学的辛睿同学，其实我注意到这一点了，我甚至有想过，他是不是暗恋你，所以才来打听这些。可结果，你们竟然是姐弟。”

　　辛睿不解，“是姐弟，反而不好吗？”

　　“当然不好。”沈见岁捶了一下沙发，“如果他是暗恋你的人，那这件事可简单多了。说一句——滚蛋，拜拜，再也不见——这事儿就结束了，可现在……”

　　辛睿说：“现在也不用担心。他会回他的北京，之后也许我和他还会见上几面，但只要你不愿意，就没有和他见面的必要。”

　　“回……北京……”

　　沈见岁轻声重复这三个字，紧抿双唇，无声苦笑。

　　过了会儿，她抬眼看向辛睿，问：“说起来，为什么你看起来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有点像我和沈知年，但是又觉得，不太一样。”

　　“当然并非完全没有感情，只是……感情很复杂。”
　　辛睿看着窗户外被夜风吹动的枯枝，说道，“10岁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只能偷偷看别人拍的照片，了解他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惊讶怎么才过去几个月，人就突然瘦了那么多，个子长得那么高。”

　　她顿了顿，接着说：“可再后来，我开始憎恨他，总是会想，为什么我们都在受苦，他却抛下了我们，做起了别人家的儿子。”

　　她说着，又想起在派出所时大叔说的话，“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其实来找过我。只是他还没有见到我，就被人给带走了。”

　　那时，她没有追问陈睦的经历，为什么来过东江却又被带走，为什么明明来过，又不曾告诉过她。

　　不问，或许是因为不敢问。因为答案是什么，她其实完全能猜到。

　　一个离家时才8岁的孩子，到现在也不过才16岁的年纪，即使他心思成熟、身量高挑，但他仍然是个孩子啊。

　　为了避开家中那么多双眼睛，千里迢迢来到东江，找寻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家园，他该为此付出多少代价？

　　辛睿不敢深想。

　　“以他这样什么事都不说，总是藏着掖着的性格，也许，还有很多类似的事情我是不知道的。也许，他也一直想来见我，只是，他没有这个能力……”

　　说着说着，气氛又冷了下去，沈见岁反倒不好意思再说些太丧气的话了，“你对他的性格评价还真是准确。其实，如果我早知道
　　他是想跟我打听你的话，我才不会这么生气呢。他何必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呢？”

　　辛睿说：“也许他想无声无息地完成所有的事情，不想让我们任何人有所察觉，反而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复杂了。”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小子……怎么就长成这样样子，这副性格了？满肚的心眼子，跟我和爸妈一点都不像。”

　　辛睿凡事追求简单高效，与陈睦曲折迂回的做事风格截然不同，在这一点上，她很难与他共情。

　　沈见岁本想顺着她的话接着骂陈睦两句，可张了嘴，却又说不出一个字了。

　　回想陈睦身上那些鲜明的性格缺陷，矛盾拧巴、自负自贬，多么熟悉，多么像她自己。

　　“也许……”沈见岁喃喃道，“我知道是为什么……”

　　·

　　这一夜对于沈知年和陈睦而言，注定难以入眠。

　　沈知年从小沾了枕头就能睡着，没有任何失眠症，偏偏这个晚上有外人“入侵”了他的私密空间，让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至凌晨也毫无困意。

　　陈睦睡在卧室的沙发上，倒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卧室关了灯，沈知年好几次想看看他睡没睡着，可光线太暗，实在是看不清楚他的脸。

　　就在沈知年无聊到终于要睡着的时候，卧室的门却被偷偷推开了。
　　“哎呀，他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偷偷进他房间啊？”

　　“怎么不是小孩子了？他是我儿子，就算七老八十了，在我这儿也是个小孩子。我看一眼就走，不干别的。”

　　屋外传来两个人的低声对话，沈知年一听就知道这是他的爹妈，立刻闭上了眼睛，假装睡着了。

　　很快，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踩在地板上发出极轻的声响，能听出，他们是朝着沈知年的床铺走了过来。

　　黑暗中，沈知年似乎感受到有目光盯上了自己，他努力保持平稳的呼吸，让自己的伪装尽可能逼真。

　　“看过了吧？皮外伤而已，不严重。现在放心了吧？”

　　“还好，还有得救，没毁容。这小子就剩张脸能看了，否则这辈子都娶不到老婆了。”

　　“瞧你说的，我们年年虽然智商不高，但是心肠很好，会有女孩子喜欢的。”

　　装睡中的沈知年默默捏紧了拳头。

　　怎么就智商不高了？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

　　看完了儿子，沈家父母终于决定离开了。

　　寂静中，他们的脚步声却突然停滞。

　　“这个孩子，就是辛睿的弟弟？……都长这么大了。”沈婧说了一半顿住，“他脸上怎么也有伤？年年打的？”

　　“小孩子之间闹脾气，小动拳脚也是有的。行了行了，快出去吧，别给孩子们吵醒了。”

　　“你明天给他们做点清淡点的菜，别留下疤。”

　　“这是当然的……”

　　卧室的门关上，两个人的声音逐渐消失。

　　沈知年睁开眼，松了口气。

　　他自幼睡觉沉，一直到上了初中才知道，爸妈会在他睡着了之后偷偷进入他的卧室。大部分时候是因为沈婧工作忙，总是深夜才
　　下班，只能在孩子们都睡下后看他们两眼。

　　只是没想到，他都读上高四了，爹妈的这个习惯竟然还是没改掉。

　　黑夜中，沈知年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我知道你听见了。明天不准说出去。”

　　他对话的对象，自然是和他一样装睡的陈睦。

　　刚刚沈婧走近陈睦的时候，沈知年听出他的呼吸频率突然有了变化。

　　果然，陈睦回答了他：“你不想让别人知道？”

　　“废话，他们说我智……这种话怎么能让她们听见。”

　　“你们家，一直是这样的吗？”

　　“你说的‘这样’，说指哪样？”

　　“……算了，当我没问过。”

　　“怎么就又算了？你这个人，说话不清不楚的，莫名其妙。我都怀疑你到底有没有朋友。”

　　黑夜中，回答他的却只有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了？喂……睡着了？”

　　沈知年等了几分钟，对方还是没有回音。他说着，困意终于袭上心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没过多久，沈知年终于沉入梦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没有听见的是，陈睦睁开双眼，看着眼前一片混沌的黑暗，自言自语般呢喃道：“原来别人的家，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