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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梦·重拾 ...

  •   “不入轮回?”冷冽的声音如寒冰贯耳,凉意呼啸整个道观。

      觉昭和尚端起的清茶微微一愣,热气朦胧模糊他的五官,轻轻抬眸,视线正好对上那女子冷淡的目光。

      脸色苍白无色,脸颊部分因为营养不良向下凹陷,作为小圆脸此刻却多了些棱角。但她的皮肤还是如玉光滑透彻,上额饱满,纤瘦的鼻子和圆润的小嘴都带着古国韵味,是个美人胚子,左眼角下的红色泪痣更衬得她此刻无力可怜。
      “施主,你做了三年孤魂野鬼……”话音未落,清脆的碎杯声随即响起,激起地灰飞扬,茶水四溅。
      女子冷目灼灼,似要望穿地上散落的碎片,发鬓的镶白玉金钗惊得频频颤动。
      觉昭和尚倒不觉得意外,不急不慢地闷下一口热茶,徐徐道来:
      “三年前你的哥哥密谋逼宫,谁料在计划的前一天你却自尽于胥家祠堂,从此再无大成第一女帝——胥千华。”
      窗户纸被初春细雨一点一点浸染,天空变得深一道浅一道。

      “但——你最终也没有入葬皇陵,甚至无人立牌祭奠。”

      沉默。雨声浑浊。
      随后,女子冷不丁地“哼”了一声,拍了拍身上的金色锦缎罗裙,缓缓起身:“胡言乱语。我看就是你这破道观太无趣了,闲得你用符咒招来我的魂魄,给我编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可做不来替人解闷的活儿,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她信步而去,准备离开道观。
      “既然不入轮回,那你就不想再活一次吗?”
      胥千华迈出的步子悬挂半空,摇摇欲坠。

      活?这世间还有什么她可以为之而活的吗?

      她,胥千华,一个连字里行间都沾着金枝玉叶的帝姬,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珠钗宝玉做她阶下奴,锦缎绣花是她掌中物,天地人间,拂袖皆得。
      即使背负弑父的罪名,她也一步一步做到了大成国第一女帝。政绩斐然,彪炳史书,杀奸吏,斩贪官,顺天道,得民心,却始终捂不热母后冰冷的寒心,换不回哥哥宠溺的目光,得不到忠臣良将的拥护。
      最后她终于选择死了,死在哥哥蓄势待发的千军万马中,死在满朝文武的唾骂不屑中,死在镶白玉金钗划开的血泊里,遂了所有人的愿,放过这么多年纠结煎熬的自己。
      对啊,她没有什么在乎的了。
      “不想。”两个字斩钉截铁。

      “哪怕是为了赎弑父之罪?”

      像是正中了痛处,胥千华的眼眶瞬间模糊……
      那年梅开正盛,正是她举起父皇征战沙场的宝剑,毫不犹豫地刺向了他的胸膛,冷眼看着父皇狰狞的五官,看着他的鲜血一步一步趟过脚边,缠绕包裹自己,一切都好像在催促自己亲手拟下那道退位诏书,立她为皇。
      17岁上位,直到现在,她也依然耿耿于怀那日的梅开得太盛,像鲜血一样红,像权力一样诱人。
      觉昭和尚双手合十,眼里充满了虔诚:“威帝对此道观有恩,于我又有知己之交,对于他的死我抱憾终身。而你不入轮回也是冥冥之中的造化,所谓因果循环,缘聚缘散,正是如此。”
      “我的罪过可数不清楚。”胥千华别过头,那颗红痣隐隐若显。
      那些罪过都太重,重得她徒尽一生,也不得善终,更无颜面对胥家列祖列宗。
      “你知道的,威帝最大的心结就是他的女儿——胥羽仪。”
      如雷贯耳。她对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了。
      胥羽仪,淑贵妃的长女,天生凤命,聪慧温顺,样样精通,自小就是各家贵女的典范,深受父皇的喜爱。可惜红颜薄命,在前往望朝和亲的第一年就落水身亡,甚至都还来不及与望朝太子完婚。
      胥羽仪待胥千华如同亲姊妹,以至于听闻她的死讯后,胥千华三天都没进食,日日以泪洗面。而父皇更是迫切想要接回她的尸骨,但遭到了望朝皇帝的拒绝,正巧此时大成刚吃了败仗,签了议和协约,气焰上自是不行。
      原来,父皇最放心不下的是她啊……他的女儿,也应该说是他唯一的女儿……

      “所以,你的赎罪是说让我接回羽仪姐姐的尸骨,葬回皇陵吗?”

      “没错。或许这样可以稍微安抚威帝的在天之灵了。”觉昭和尚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下了胥千华头上的镶白玉金钗放入广袖中,竟没惊动她的一丝发缕。
      “三年间,我遍寻望朝,为你找到了最适合的还魂躯体——望朝殿前司指挥使邱平善的私生女——邱元嘉。她的八字五行与你十分贴合,前几日刚刚死于村里的瘟疫,尸体是由我超度的。”
      胥千华冷眼灼灼,依然不愿意相信;“你怎么不自己挖了姐姐坟墓,取她尸骨还回大成?非要绕一大圈让我这个死人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不过你的命数罢了,我也是顺应天命。”
      “说人话,别在我这里故弄玄虚。”
      “反正做不做在你,不在我。话已至此,施主好好考虑。”说完他便准备拂袖离开,桌上的茶早已凉却。
      “我做。”两个字同样斩钉截铁。
      “妙哉,”觉昭和尚踏出门槛,袈裟之后是轻飘飘的一句,“你现在已经是邱元嘉了。”
      胥千华皱眉,半信半疑地转身端起茶杯,而杯中水映出的正是那副古典美人的模样。
      随即胥千华脸色发青,双唇颤抖,怒极反笑:“老和尚,你个奸人!绕来绕去来给我下套,我有的选吗?”
      当然没有。

      之后的几日,胥千华都待在道观中休养,喝茶打坐,听雨写字。闲来无事时就翻翻望朝事录,了解当地的人土风情,当然——也顺便熟悉了一下这副娇滴滴的躯体,简直和之前威仪天下的自己是天壤之别——骨瘦如柴,气色极差,手指还长满了茧子,怎么用都不顺心。
      也不知她这个孤魂所做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临走的那日,觉昭和尚还特地在道观山下的渡口等她,说是有什么要事交代,神神秘秘。
      “你们和尚是不是都和你一样喜欢故弄玄虚啊?”胥千华步履轻盈,天青色玉叶罗裙摇曳生姿,恰似春风拂柳绿又来。
      老和尚没有回应,只作揖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从袖中抽出了那支镶白玉金钗。
      “物归原主。”
      一瞬间,胥千华短促地抖动了身子,轻吸一口凉气,好像被施了什么定魂术,愣在原地。
      这不是她自刎时用的金钗吗?
      “这怎么在你这里?”
      觉昭和尚却装作没有听到,一脸真诚,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
      “你借尸还魂,体质偏阴,可能会见到些不寻常的东西,这金钗由于沾了阳间的血,我又替它渡了一道符,或保你平安。”
      胥千华秀眉轻拧,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把金钗,努力挤出一抹苦笑:“还真是谢谢你替我消灾了……”
      她不再多加追究了,这些细枝末节是比不上正事重要。最重要的是老和尚开始在她耳边嗡嗡嗡地念经,她插不上一句话。
      “首先我建议你先入邱府,在望朝站稳脚跟,再……”
      “哎呀,你别像个老父亲一样,叮嘱过来嘱咐过去的。”
      “你别冒进,别连羽仪帝姬的尸骨还没找到,你人先遭殃了……”
      “行行行,做和尚的果然啰嗦,我要上船了,你快走吧。”
      “施主,一路保重。阿弥陀佛。”
      “保重。”

      在这个初春,胥千华踏上了前往望朝的木舟,随水至远,觉昭和尚一点一点隐入云烟,模糊不见。
      舟行了三日,才到了望朝的地界,之后需要转陆路才能北上到达望都。
      下船的地方在罗浦镇郊外,该镇是望朝和大成进行民间贸易的一个重要关口。父皇在世时,由于战争还被迫关停了几年,是胥千华上位时期颁布了免商税法,积极促进两国贸易往来,才重新开通的。
      此刻,来到这里,倒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了。
      “小姑娘,要不要来碗清汤面,里面的菜叶子还是咱自家种的。”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家裹着围裙,操着一口浓厚的淮北口音,笑眯眯地拿着抹布大声招呼。
      胥千华挎着包裹,站在渡口上,想着赶路要紧,便回敬拒绝了。
      谁知老人家不依不挠,一个劲儿地追过来,拉着她的袖子,脸上的褶子挤弄得如同核桃的纹路:
      “小姑娘,前面离最近的客栈都还有十几里路,中间没什么歇脚的地方,何况近期下雨路也不好走,饿了也只能忍,来一碗吧。”
      胥千华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压制了自己的语气,尽量放平声音:“实在不好意思,我抓紧赶路,您还是别拉我了。”

      说完就拨开她粗糙的手,准备急匆匆地离开,谁知老人家凑到胥千华的耳边,小声嘀咕道;“小姑娘,别怪我没提醒你。近期那客栈莫名死了不少住客,官府没辙,还请了御魂师镇压邪祟,你确定要去吗?”
      那声音绵绵长长,仿若阴间地府里冥冥的召唤,听得胥千华紧皱眉头,屏住呼吸,也不敢发声。谁知耳边又响起觉昭和尚的话,不知不觉她的思绪就落在了“不干净”三个字上。
      老人家见她的反应,自知有效,便又补充道:“那客栈已经被封了,再往前就得到镇上才有人家。您如不嫌弃,我家今晚……”

      此时,胥千华已经回过神来,盯着对方热切的眼神,回头望见冷清的渡口,心中明了,竟开始觉得好笑:“老人家,你还是换个套路骗人吧。说这麽多,你不过想拖延我的时间,卖面是幌子,住店才是你的最终目的吧。”
      老人家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毫不掩饰的慌乱全部落在胥千华的眼帘中。
      未等她反驳狡辩,胥千华掏出几个铜板,表情严肃,语重心长地说道:“近来春雨绵绵,河水又浅,商船来往少,你们的收入也少,但这官府收的税怕是很重,你们维持生计困难,才想出这法子骗人住店的。这钱您收下,就当我买了你的面,以后坦坦荡荡做生意,别套路别人。”
      “姑娘您……”
      “你那摊子火都没生,哪像个卖面的馆子?你快收下,我还要赶路呢。”胥千华硬塞给老人家,轻轻叹息,心里满是无奈。
      老人家二话不说,直接跪下,顿时老泪纵横:“姑娘,谢谢您!谢谢您!我家已经半月没有开张了,家里的小孙儿又惹了风寒,日子一天比一天紧巴,我看别人这样做就可以骗来住客,所以才做的!”说完还想给胥千华磕上几个响头。
      胥千华被此场景吓到了,赶忙扶起她的双臂,手忙脚乱地拉她起来:“平常百姓的命都是自己挣的,我理解我理解……”
      “但姑娘,前面的话我没有骗你啊——前面的客栈确实有问题啊!”
      胥千华无心在意这句话,倒是老人家这一跪给她跪出心梗了。
      “您要是不嫌弃,就去咱家客栈住吧,明日再启程。”老人家带着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热切,泪光闪闪。
      “不必了。”胥千华立刻拒绝,眼神坚定——她只想快点逃离这里,自己可无福消受他国百姓的下跪!
      “我抓紧赶路,谢谢提醒。”

      说完拔腿就跑,她满心砰跳,根本不愿回头看老人家一眼,更是听不清她在背后的叫喊声。
      直到再也看不见渡口,胥千华才慢下来,撑着腰大口喘气。待她再次抬眸时,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羊肠小道,泥泞蜿蜒,杂草丛生,生物腐烂的气息夹着春的微风扑面而来,青涩而泛着苦。
      这路还能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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