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愿》卿月mio

10、濯濯春月柳·一

　　六儿有一个姐姐,不是亲生的。
　　他们叫她“三娘”,而她爱唤她“阿姐”。
　　一起窝在人牙子拥挤的板车上时,她们尚有名字。而正式入了杏花阁之后,她们便只剩下一串冰冷的编号了。
　　杏花阁是江湖上远近闻名的杀手组织,因阁主酷爱杏花而得名。传闻中,那里养着一批训练最有素、出招最狠戾的杀手,凡是杏花阁接下的委托,从未有过失手。
　　六儿在四岁的时候,就被带进了杏花阁。
　　她出生于乡下一个普通的农户人家,家徒四壁。六儿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排行第六,其实她前面原有五个姐姐,只是她自出生起便从没见过她们,听村里人说,她们早早便被爹娘发卖了。
　　三娘是她被爹娘卖给人牙子之后认识的,她的遭际和她很像,连名字的来由也是。
　　后来,人牙子的板车在行山路时遇上山贼,一位路过的江湖人救了他,他没有理会人牙子舌灿莲花的说辞,掀开盖在车上的罩布,发现了一车女娃儿。
　　他一怒之下让人牙子的脑袋去陪了那伙山贼的,转过身,看向这几个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女娃。
　　那人着一身青衫,长剑上还滴着血,脸上身上却纤尘不染,眼眸澄澈,对她们说话的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
　　“跟我走罢。”他道。
　　那时她以为他是行侠仗义的正道侠客,要传授她们不世武功,带她们仗剑走天涯。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他是杏花阁阁主,一个传闻中心狠手辣、嗜血如命的疯子。
　　入阁试炼残酷非凡,没通过的女孩被他托付给了京城的一户人家抚养,而最终留下来的,只有她和三娘。
　　三娘比她大上三岁,一路上对她诸多照顾,她便认她为阿姐。
　　杏花阁之所以出顶尖杀手,一半是因为残酷到近乎违背人性的训练。在别人还躲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年纪,她们便已经要在野兽环伺的山谷独自撑过三日。
　　那些日日面对冰冷的刀枪剑匕甚至是刑具、满身伤痕痛不欲生的日子里,唯一令她感到宽慰的,便是阿姐温暖的怀抱。
　　有一次,她犯错误被关进水牢,关了三天三夜,出来时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浑浑噩噩,一心求死。
　　是阿姐在充满血腥味的夜空下抱着如行尸走肉般的她,温柔地为她哼唱着故乡的童谣,对她道:“六儿,你看天上的那些星星,每一颗上都有着一个逝者的灵魂……”
　　可纵使被苦难磨砺得多么成熟,她们也始终只是孩子。
　　于是当她在阿姐温柔的哼唱声中越睡越沉的时候,嘴角突然落了阿姐咸涩的一滴泪。
　　“六儿……你不要睡,你不要死……我们一起活着,你陪我一起活着,好不好?”她哽咽着,哭腔中包含了天大的委屈。
　　后来她在阿姐的悉心照料下,终是重新活了过来。
　　在暗无天日的杏花阁,两个小女孩彼此偎依着取暖,互相成为对方的那一道光。
　　那三年里,她只有靠在阿姐的怀里才能安然睡着,那是她幼时能汲取到的唯一的温暖。
　　可某日她从睡梦中惊醒,身侧却是空无一人,冰冷的床褥上已无阿姐的半点余温。
　　阿姐被派出去执行任务了。
　　杏花阁杀手,十岁即可出刃。更何况,阿姐还是她们这一辈中天资最高的。
　　此后,她每日更加刻苦训练。支撑她在血海中拼杀的,是等阿姐回来的信念。
　　她在后山捡回来的石头上一刀一刀刻着,一日、两日、三日……她数着日子,满心期待等着她的阿姐回来。
　　可是,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过去了,她没有等来回归的阿姐,而是等来了召她接替阿姐任务的密令。
　　“此为出任务必服的百蝶丸。服下它后,每隔一个月,我们的人会给你药丸续命,以此确保你不会背叛组织。此毒发作,痛不欲生,只有顺利完成任务,才能彻底解毒。”
　　“你可愿意?”
　　原来,这便是杏花阁杀手从不失手的另一半原因。
　　她毫不犹豫,朗声回答:“我愿意。”
　　接替阿姐的任务,她才有可能找到阿姐,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当面问问她为何一去不归。
　　阿姐的任务是刺杀景国太子。
　　组织上汲取了阿姐的教训,这次命她从太子身边的谋士身上下手,先接近他,而后徐徐图之。
　　她初到京城,对一切都很新奇,便仗着一身好轻功躺在人家屋檐上看夜景。
　　看着看着竟听见院墙下面隐隐传来哭声。
　　她跳下屋檐,爬上院墙,探头去看,只见一个小女娃蹲在院子角落,哭得伤心。
　　于是她好奇问道:“小女娃,你怎么哭了呀?”
　　她跳下去,通过她断断续续带着抽噎的叙述,得知她是因为思念阿娘而伤心。
　　她不知怎么安慰她,她对自己阿娘的印象,停留在了四岁那年抱她上人贩子板车的那双颤抖的手。
　　但她好想好想阿姐。
　　于是她便用幼时阿姐安慰她的话安慰了她。
　　那小姑娘抬头看星星思念娘亲的时候,她在看着远方思念阿姐。她自动忽视了出任务必服的那颗小药丸。她是如此坚定地相信,她的阿姐一定没有死,组织找不到她,说不定是因为她就正在某个远离尘嚣的地方,过着她向往中的那种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呢。
　　她用出来时组织发的为数不多的银钱,去为这个小女娃买了一串糖葫芦。
　　虽然她衣衫华贵,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但她还是想尽己所能帮一帮她,哪怕只是糖葫芦的那一丝丝甜意。
　　因为阿姐以前说过,她们这种杀手,只要有委托,是无论好人坏人都杀的。她们身上的杀孽太重,如果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一定要施以援手,哪怕只能赎一点点罪过,也是好的。
　　她忽然想看一看幼时那些和她同一批被带进阁却未通过试炼的女孩子,如今过得怎么样了。
　　只是组织禁止杀手再和世俗亲友联系,一名合格的杀手,应当孑然一身,无有羁绊。
　　于是她在暗夜中踽踽独行,看着京城亮起的万家灯火,想着那几个女孩子应当已经拥有了其中一盏吧。
　　她在黑夜中勾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