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愿》卿月mio

1、赎罪

　　他从远方缓缓走来，洁白的衣摆划过之处漾开一圈圈涟漪，天光水色间杳霭流玉般四散而去，一片清莹潋滟上绽开三千莲华。
　　他衣袖浮动，赋予此间光明与温暖。一袭雪衣清绝出尘，再不沾染世间半点尘埃。
　　那张不似凡尘中人的面容上，一双黑眸清明澄澈，眼底似有悲悯与不忍，又掺杂了些许微妙复杂的情绪。他微微俯身，对蜷缩在墙角、满身血污的小女孩伸出一只手。
　　小女孩却好似没有看见一般。她用双手紧紧捂着腹部。那里有一个可怖的血洞，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她痛得浑身痉挛。
　　她只是低着头，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喃喃自语：“为什么……”
　　“……是我的错。”白衣仙人开口，平静的声音中似有痛苦，“白泽一族因我而灭，若不是我，你们也不会沦落至此。”
　　闻言那小小一团微微一动，小女孩抬起头。看清她的脸，他呼吸猛地一滞。白泽之眼如尺，目光如炬，能洞察人心。如今她的一双眼睛却已被挖去。
　　为何只剩一缕残魂，也要被如此对待？
　　女孩缓缓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道：“很可笑吧？白泽本就是妖界叛徒，离了东望山落入妖界，自是下场凄惨。”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淡淡道：“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放弃吧，她不会原谅你的。”
　　听到最后一句，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喟叹一身，走上前去，小心地将她圈在怀中。
　　他指尖凝聚了一点微光，注入小女孩的身体，尽量帮她减轻痛苦——尽管这只是一抹残魂。
　　而现在，这缕残魄也在渐渐消散。
　　“没用的。”她道。
　　“我带你去忘川。”他开口，声音坚定。
　　他轻轻挥了挥衣袖，眼前便换了一方天地。雾色沉沉，幽光点点如鬼似魅，黑暗深处有无数双绿莹莹的眼睛，稀疏的红色花朵烈烈似火，妖艳又诡谲。
　　他从光明一步步走入雾霭。
　　一盏盏萤火漂浮在茫茫烟雾中，为他们点亮前行的路。
　　最后一步时，他脚下一顿。
　　面前的男子墨发玄衣，正伏于案上抄经，身侧悬挂一尾萤火如星。
　　“神荼，”他道，“送她去轮回吧。”
　　玄衣男子闻言停笔，抬眸望着他。
　　“七魄未全，你这么做只是徒劳。”
　　玄衣男子神情淡漠，打量他半晌，悬在半空的笔落下一点墨汁，氤氲了经卷。
　　“我知道你有办法，”他对他微微颔首：“有劳了。”
　　他将小女孩轻轻放下，转过身，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弥漫着的浓雾似乎浅淡了一些。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猛然回首，只见玄衣男子已消失不见。
　　方才已被送入轮回的小女孩站在那里，依旧是满是血污的衣裙，腹部有个血洞，一双眼睛却鲜红欲滴，周身溢满浓重的邪气。
　　“千年未见，甚是想念。”她开口，却是一道妩媚宛转的女声。
　　她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电光火石间风流云散，周围的一切尽数褪去，只余一片茫茫的白。转瞬之间，他们便身处极寒雪域。
　　是幻境，他脸色白了白。
　　女孩轻笑：“我送的这份大礼，不知上神可还满意？”
　　“漱阳？”他不可置信地念出这个记忆中尘封已久的名字。
　　“不错，是我，”被唤作“漱阳”的女子继续道，“千年前上神镇压我在忘川河底，漱阳从未忘记这份大恩呢。”
　　她说着，衣袖一挥，使出一道杀招，直直向他而来。
　　他猝不及防，腹部受了重重一击，脱力跪在地上，嘴角溢出殷红鲜血。
　　“多亏了上神的心魔，让我能暂时挣脱开禁制。”漱阳走上前来，居高临下，眸中仇恨一闪而过。
　　心魔？他有些茫然。
　　漱阳紧紧盯着眼前的仙人，试图从他的神情中寻出破绽。
　　“放了我，”她忽然神色一软，近乎哀求道，“你知道的，我与她本是一体，只要我出去，她自然可以回来。”
　　闻此，他意识回笼，猛然清醒，吃力地抬起头，对上那双空洞的眼睛，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妄、想！”
　　漱阳一愣，却又似早知道答案一般，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真狠心啊，为了所谓的天下苍生，舍了心上人的性命。”
　　她又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凑近他的脸，莞尔一笑：“你说，待她回来，会不会恨你呢？”
　　他闭上了双眼，长睫轻颤，似是隐忍，又似是屈辱，手却背在身后悄悄捏了一个诀。
　　“幻境，破！”他支撑起身子,厉声喝道。
　　四周结界一寸寸皲裂崩塌，见此，面前的女孩神色微微一僵，随即不甘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原地消失不见。
　　他猛地呕出一口血，从梦中惊醒。
　　“又是心魔？”面前的玄衣男子与方才梦境中的重合，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离尘，近日你的心魔愈发频繁了。”
　　“无碍，”他摇摇头，继续道，“加固封印，她的力量又增强了。”
　　“好。”神荼颔首道，“五百年前，你自请卸去神职，放弃掌灯神君的闲职，在人世奔走，我至今也不明究竟为何？”
　　“难道……”他见他不答，皱眉思考片刻，随即恍然大悟：“还是为了东望山那事？”
　　“……为了赎罪。”他沉默半晌,淡淡道。
　　“可白泽族最后一丝散落在世间的残魂,业已被你送入轮回,”神荼道,“你此去人间,又是为了何事?”
　　见他不语,神荼继续猜测:“莫非是为了……她?”
　　他低头,不置可否。
　　神荼所言不错,他要寻齐她当年遗落在民间的十三盏花灯,实现持灯之人的愿望,用她残留在灯中的神魂召她回来。
　　这是他欠她的。他想。
　　他略略调整了下内息，随即便起身赶往人间。
　　神荼在他身后，望了眼依旧浑浊的忘川河水，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