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梦的假期》上官团团

3、莞莞类卿

　　导演喊开拍之前，一切还是跟凌芷梦想象中的不太一样，眼前这华丽且幽深的宫廷里面布满了各种机器，机器对准着的是身着古装的人，机器后边隐藏着的却是各种穿深色T恤的人，打光师一打灯，把灯下的对比映衬得格外清晰：古代和现代同处一室，两个时空平行而存，这是一种多么古怪的不协调，却又是一种多么异样的协调。

　　而此时，导演，那个掌握着故事进展，掌握着现代和古代时空交替的人，在属于他自己的导演影棚里，坐在贴着他名字的专属座位上，全身贯注地盯着眼前那一排硕大的显示屏，前边那宫殿里所有的风吹草动，都会被同时同频地精准传送到这些大屏里，并会从不同角度被呈现于眼前——一切尽在掌握，没有任何事情能逃过显示屏前的那双眼晴。这是一种怎样的掌控，又是一种怎样的快乐。

　　不过，当导演喊开拍时，一切都终于跟凌芷梦的想象重合了，此时在凌芷梦的眼中，所有现代的痕迹都已不复存在，她的眼里只有千百年前的那座宫殿，视线所及之处唯有孤坐在殿内的那名华衣女子。只见那女子用颤抖着的一双纤纤玉手捧起眼前那一杯佳酿美酒，一仰而尽，随后俯向案前：朱唇微启，不闻其声，只见一丝微红；泪珠盈睫，不见其容，只余一滴泪先流。佳人已逝，只留一缕芳魂在殿内，朝朝暮暮，不离不休。此时，女子身后，出现一名男子，男子身着龙袍，正是那睥睨天下的九五至尊，男子双眸幽深，比这深宫还要幽深千万倍，男子缓缓走到女子身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着女子的面颊，语气柔情之极，眼底却冰冷如霜：“贵妃，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从此后宫再无孟贵妃，朝堂再无孟家。离若，你我终究，只能如此了。”

　　“咔！”导演把剧本在手中紧紧一握，“好，很好！情绪很到位！这条过了！”那一声“咔”，仿佛把凌芷梦的魂魄从千百年前硬生生地拉扯回了现代，把凌芷梦从眼前的幻像推回了现实。凌芷梦呆呆地看着那女子睁开双眸起身，呆呆地看着两群人马像时刻待命似的立刻冲上前去分别围住女子和男子，负责补妆的补妆，负责递水的递水，忙成一片，好不热闹。现场的其他人也纷纷开始交谈和移动机器。导演和编剧在讨论下一场戏，他们各自的助理们或蹲或站地在旁边记着笔记。

　　凌芷梦仍是凝视着眼前这座殿宇，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觉那一刻，时光仿佛在镜头前重叠，方才片场一瞬，竟记录了一位女子在深宫从花开至凋零的全部岁月。祝思思在旁边悄悄地问：“芷梦，你对刚才那场戏是怎么理解的？” 凌芷梦不由自主道：“我觉得，孟贵妃在赌，她在拿起那杯酒的那一刻，她就在赌，赌酒里没毒，赌皇上对她还留有最后一丝的不舍与情意，赌她入宫伴君侧这么多年，能在皇上心中留有深刻的烙印。然而，她赌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彻彻底底，皇上除去她如捏死一只蝼蚁，不带一点温度，不留一丝感情。或许是孟贵妃背后的家族威胁到了帝王的皇权，在皇权之下，多少年的虚幻情爱，都可以抹去。贵妃寄予全部希望的那份她所谓的爱和情，在帝王心里，根本就是一文不值。”

　　祝思思一怔，她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凌芷梦还真有自己的感想，于是便接着问下去：“会不会有点太绝对了，或许皇上对孟贵妃是有感情的，只是要压抑住自己的感情呢？” 凌芷梦却说：“贵妃毒发身亡时，整个大殿只有皇上一人，他无需对任何人隐藏什么或者压抑什么。他看贵妃的眼神，如万年寒冰，跟他对贵妃温柔的抚摸脸颊的这个动作形成强烈对比，眼神是一个人内心深处最真实情感的折射，动作可以作假，但眼神不会。如果他真的对贵妃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舍和感情，都绝对不会是如此冰冷的眼神。帝王每天日理万机，所思所想都是江山皇权，哪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纠结于后宫的情与爱，后宫的妃子们对他来说无非就是佳人陪伴，没了孟贵妃，以后可能还会有张贵妃、李贵妃，一个孟贵妃，可能残酷点说，对他而言，真的什么都不是。”

　　听到这番分析，祝思思不由地来了兴趣，继续追问道：“那你觉得咱们这部剧，主要是想表达什么呢？” 凌芷梦道：“后宫剧以前拍得太多太多了，但无论以前的那些后宫剧里的帝王是深情还是无情，剧情里或多或少还是要照顾到观众对爱情的憧憬，要加入一些玛丽苏的情境，往剧情里加入一些浪漫与温情。哪怕是悲剧收场，可能也要令观众浮现联翩，‘哦，皇上他爱皇权，可他心底深处还是爱女主的，只是这份爱敌不过皇权’之类的，‘嗯，他是爱她的，她也是爱他的，她的结局虽然可悲，可她这一生最终还是得到了帝王之爱，可能还有默默爱她守护她的王爷、朝臣、侍卫、太医甚至是太监。’ 我觉得这部剧就是要做成一部跟以往后宫剧都不同的悲剧故事，要表达的恰恰就是深宫内彻头彻尾的冰冷与无情。“

　　凌芷梦越说越投入，音量逐渐提高，导演和编剧早已停止了讨论，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她，导演和编剧身边都是跟了他们二人二十余年的老班底，他们也都很安静地注视着凌芷梦。凌芷梦浑然不觉：“在这部剧里，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爱女主，别说皇上一点也不爱她，其他人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自顾不暇了，自己的脑袋都巴不得时刻揣在裤腰带上，谁有这个闲功夫去爱一个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娘娘。其实女主说不定也根本不爱皇上，她可能希望皇上宠她爱她，或者认为自己才貌双全，觉得自己可能收获了帝王之爱，但其实她心里只是想凭着帝王的庇护在宫中能有一席之地，每日为了怎样争宠为家族谋利操碎了心，心底哪有这个位置去真正装下情呀爱呀那些在封建社会皇权下的奢侈东西。最终女主在深宫中，无情无爱，孤独至死，最美好的花期，在冰冷中凋零。这一切虽然残酷，但可能是无数深宫女子最真实的人生写照，这也成为这部后宫剧最不同于以往宫斗剧的地方，以往有满屏的玛丽苏大女主，而在这部编剧不开金手指的剧里，只有可怜的后宫女人，和这悲哀的宫廷人生，仅此而已。”

　　祝思思越听越惊愕，她从来没有跟凌芷梦说过这部剧的任何内容，也没给凌芷梦看过剧本或者其他任何关于这部剧的资料，这些都是严格保密的。她只是带凌芷梦来探一天的班，而凌芷梦只是看了刚才那一场戏的拍摄而已。而仅凭那一场戏，凌芷梦竟然可以精准地分析出整部戏的核心思想。

　　“你真的觉得咱们这部后宫戏这么特殊？” “是呀，特殊到开创了‘男女主’彼此毫不相爱的悲剧剧集先河’？” 这两个问题并不是祝思思问的，然而凌芷梦并没有意识到是谁问的，自言自语道：“对，我觉得这就是这部后宫剧最特别的地方。当然啦，这部剧的男主是皇上，女主是孟贵妃，我看到刚才那场他们之间情意全无的戏，才会很笃定地认为，连男女主之间都没有爱情，整部剧还会有什么情爱可言。” “哈哈，说得好！”问问题的那二人相视而笑。

　　突然，凌芷梦身后又有一个声音传来：“我不知道你了不了解咱们拍戏是跳拍的，不是根据剧本中的情节发展那样连贯着拍的。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部剧开机的第一个星期，就先把最后大结局的这场戏给拍了呢？” “嗯……”凌芷梦思索着，仍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我觉得，一开始就先拍大结局的悲剧收场，是要从一开始就奠定那贯穿全剧的悲剧叙事主调。而且演员老师们相处久了，总是会有些情感互动，如果到了最后再拍这场悲剧戏的话，两位演员老师们之间很有可能已经经过数月相处，彼此建立了很强的熟悉感与友谊，到了最后演这场悲剧戏时，未必能够极致地表现出皇帝与贵妃之间的那种终极的冷漠与疏离。如果在一开始，两位老师在彼此还没有很熟悉，本身彼此之间还存在着一些距离感时就把大结局的这场悲剧戏给拍了的话，可能在整体的‘疏离感’和‘决绝感’上会呈现得更清晰和立体一些。”

　　“呀，这算是质疑我们的演技么？”一个带着三分嘲讽，七分尖锐的声音令凌芷梦心头一惊，也终于把芷梦从自己的世界拽回了现实，只见说话之人，正是孟贵妃的扮演者—— 一线女演员——金熠奖影后董卓柳。“卓柳，她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也怪我，问题问得不好。”站在董卓柳旁边的那名男子忙打圆场，语气很是温和，男子正是皇帝的扮演者—— 一线男演员——三届金熠奖影帝齐正铭老师，齐老师虽已四十多岁，但风采依旧，更胜年少时，难怪多年以来在演艺圈地位超然。凌芷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两位平时只能在银幕上看到的一线明星，竟然此时此刻，身着戏服地站在自己面前，凌芷梦感到恍然如梦般的不真实。齐正铭看着眼前的凌芷梦，神情似乎更是恍惚，事实上，齐正铭的表情不仅恍惚，更是十分惊愕，他是不由自主地睁大了双眼，似乎是想证明自己没有看错，紧接着齐正铭的双眸涌出了多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欣喜，有惋惜，更有……万般感慨，就仿佛是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故人。而当一旁的董卓柳看仔细凌芷梦的脸时，不由地捂住了嘴巴，满脸的错愕和不可思议。

　　“你刚才说得很好，分析得非常精确到位。”导演和编剧也在这时走到了凌芷梦面前，边由衷地夸赞边定睛打量着她。凌芷梦清楚地认得在她眼前并排站着的这四人，作为资深影迷兼剧迷的她看过太多他们的作品和专访，这四人分别是金牌导演潘子斌、资深大编剧张淑桦、男主角齐正铭和女主角董卓柳——四个造梦人，四个在业内颇有影响力的造梦人。凌芷梦这才猛然意识到，刚才问她问题的，分别就是导演、编剧和齐正铭三人。凌芷梦真想一拍自己的脑门遁地而逃，她深恼自己的后知后觉，自己什么时候能改改这恍恍惚惚的毛病。

　　潘子斌导演盯着凌芷梦，似乎在研究她脸上的五官，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而编剧张淑桦老师则走近凌芷梦，她的表情很是温柔慈爱，她缓缓拉起凌芷梦的手，看着凌芷梦，眼里竟然闪着泪光：“孩子，你刚才说得很好，你很有天分。你……叫什么名字？” 凌芷梦愣住了，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令她反应不过来。

　　祝思思在一旁看着，神情有些黯淡，见凌芷梦半天没反应，又只能笑着为她做介绍：“张老师，这是我朋友，她叫凌芷梦，是我今天邀请她来探班的。” “哦，原来是这样。”张淑桦微笑着向祝思思点点头，很快便又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凌芷梦身上：“芷梦，你现在是在读书吗？还是已经工作了？” 凌芷梦还是发着愣，祝思思赶紧拉了拉她的衣角，凌芷梦这才反应过来，忙回答：“张……张老师，我已经工作了，在银行工作。” “银行呀。”潘子斌导演在一旁插话，“银行好，银行好啊。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做其他行业？” “是啊。”齐正铭的情绪似乎缓了过来，在一旁附和道：“比如说，咱们影视行业。”

　　凌芷梦猛地睁大了眼，有种喜从天降的雀跃，她竭力克制着自己语气中的激动：“我……我一直都很喜欢影视，但我从来……从来没有接触过，我……” “没关系的芷梦。”张淑桦似乎也终于缓了过来，仍是拉着凌芷梦的手不放：“你今天的探班经历，就是你跟这个行业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告诉我，你刚才是怎么能分析这么多的？” 凌芷梦一向不喜欢跟陌生人有太近距离的接触，然而此时握着张淑桦的手，却莫名感觉很亲切，于是不自觉地握紧了些：“张老师，老实说，我并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能说出那些，我只是觉得，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然后那些想法，像是水到渠成般地出现，我不自觉地就脱口而出了。”

　　“好，好，好！”张淑桦仍是感慨万千，凝视着凌芷梦：“这可能就是你跟这个行业的缘分吧。” 随后便说：“芷梦，明后两天就是周末了，咱们拍戏不放周末，照常工作的。你们银行周末休息么？如果你周末接下来两天有空的话，不如就在这里待两天？多看看拍戏，多感受感受，好么？” 凌芷梦此时的惊喜已经从心底溢涌而出，她知道祝思思为她安排一场戏的探班已很是不易，她也已经做好了看完拍戏就当天回去的准备，她怎么都没有想到，竟然还可以在这造梦之地多待两天，还是张淑桦亲自邀请。随后连潘子斌导演与齐正铭也一再邀请凌芷梦一定多待两日。而董卓柳则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凌芷梦，神情复杂，淡淡地说：“我先去休息了。”便匆匆离场。

　　祝思思在一旁看着凌芷梦，同样神色复杂，像是看了一出她完全猜不到情节走向的戏，这戏很突然，甚至很突兀。祝思思当初回国发展到现在，纵使有不错的工作履历和令众人满意的工作表现，那也是跟这三位业内大咖认识好几个月后，才算得上是真正得到了他们的欣赏和认可，并跟他们建立了比较熟的行业关系，而思思也是一如既往地花费很多心思去努力维护这些关系。祝思思深知影视行业的封闭，也时刻记得自己当初入行是多么的不易，所以这些年无论认识了再多的行业大咖，工作上取得了再多的进步和成绩，她从来不曾有半刻松懈，也时刻都在用心维护着每一个人脉，毕竟，所有的人脉和机会都来之不易，她很珍惜很珍惜。现在，凌芷梦跟这三位大咖不过就见了一会儿，竟像是已经熟悉到相识多年了一样，凌芷梦不过说了一些对一场戏的分析，竟然就火速得到了他们的赏识。

　　当夜，留在瑚阳影视城的凌芷梦和祝思思一个房间，祝思思一向不习惯跟人同住，房间里多了一个人，令祝思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起身出门，约了阿薇一起吃宵夜。餐厅里，阿薇边回忆着凌芷梦今日的片场经历，边啧啧称奇：“一般来说，那些大腕儿们哪会注意到片场来探班的访客啊，今天真是奇了怪了，芷梦姐怎么就像吸铁石一样瞬间吸引了他们所有人的注意？咱们剧组那么多人，有多少人都没机会跟那几位大佬说上几句话呢，但今天，那几位竟然都主动围上来跟芷梦姐说话，而且都还那么认真地听芷梦姐在那儿滔滔不绝。真是活久见！” 祝思思边听着阿薇说话，边把一些菜放进火锅里，看着菜叶在沸腾的滚水里沉浮翻滚，不由地有些出神。阿薇则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肉，继续十万个为什么：“芷梦姐是家里在影视圈很有背景么？还是说有什么过人之处？她跟潘导、张老师和齐老师他们之前就认识的么？不应该呀，不是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么？？”

　　祝思思往椅后背一靠，缓缓道：“我唯一想到的可能，就是芷梦跟他们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是那种令人震撼的惊人相似度。而那个人，一定对他们都非常重要，是在他们的生命里留下深刻痕迹的人。” 阿薇正在剥虾，一听这话，手不由地一抖，刚剥好的大虾从手心滑落在地，阿薇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凑近祝思思，语气有些焦急：“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也太走运了吧，我看她很想进我们行业的样子，说不定那三位大咖会因为她跟那个人高度相似的同款脸而一起推荐她入行呢。要是有那三位的齐力推荐，她一入行前景就是光明一片呀，少走多少弯路呢。” 祝思思听后沉默不语。

　　阿薇扒了一大口饭，在嘴里猛嚼着：“今天她在片场对那场戏的分析，我在旁边给导演摆午饭的时候也听到了不少，听她的各种观点，整个一‘反玛丽苏达人’呀，整个一‘反对编剧开金手指’达人。但她一边反玛丽苏，有没有一边意识到，她自己今天的经历，就挺玛丽苏的呢，如果她真的是有跟那样重要的人物有同款脸的运气，那不就是要一路开挂了嘛。”

　　祝思思正打算进食，闻言不由地放下了筷子，望向窗外，语气里有几分难掩的苦涩：“我可能是电视剧看太多了，随便瞎猜的而已，你别当真，哪里有这么玄乎的事情。要是真的有，那不太扎心了——万般努力，敌不过莞莞类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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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凌芷梦人生中的首次剧组探班，人生中第一次在片场看拍戏，会有什么奇遇呢？究竟小小的一个凌芷梦有何人格魅力，能令影帝齐正铭、影后董卓柳、顶级导演潘子斌和资深编剧张淑桦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就都大吃一惊，感慨万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