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噬》aussiloin

2、一

　　初春的傍晚，太阳才落山空气中便隐隐显出一分寒意。坐在露台上的霓韵身上仅穿着一袭软缎的长裙却丝毫未注意到周围正在快速下降的气温。她面前设着一架四十八弦竖琴，此刻的她微合双眸，灵巧的十指在琴弦上弹、挑、勾、抹、滑，全部身心已沉浸在乐曲之中，自然对身外的一切不闻不问。铮琮的琴声如流水般连绵不绝飘散开去，柔和、清丽、空明，洗净世间尘滓。
　　一曲终了，她缓缓抬起头，才发现天已完全黑了。静夜空气中飘来缕缕清香，引得她的目光落在靠大理石栏杆摆着的十三盆清一色的白百合花上。她深吸口气，起身走近盛开着的百合花，倚栏而立。一弯新月挂在天际，夜空中稀疏地点缀着几点寒星。然而置身于如此美丽、宁静的夜晚，霓韵却突然觉得一阵烦躁，强烈的不足感袭上心头。她紧抓住石栏，任由石头的寒意透过手掌、手臂传入身体，籍此镇定自己的情绪。耐心些，她告诫自己，父亲和师傅都说过，一个人若想成大业就必须学会有耐心，有些事急是没有用的，有些时候等待才是最好的、甚至是唯一的选择。
　　身后的脚步声打断她的思绪，霓韵收回望向天际的目光，转身看见出来的是她的贴身侍女丹姝。
　　“小姐，”丹姝浅笑嫣然，近前将手中的一袭披风为霓韵轻轻披上，边道：“夜里凉，还是请进屋吧。”
　　霓韵点点头，随丹姝进房。丹姝顺手将两扇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关好，问：“小姐，刚才厨房来人问小姐想什么时候用晚餐？”
　　霓韵在一张躺椅中坐下，顺手拿起椅边茶几上的一本书，心不在焉地说：“我现在不饿，既然今晚老爷不回来，晚餐就免了吧。你去告诉厨房让他们只准备佣人们的饭食就行了，其它一概不用。”
　　丹姝陪笑道：“这如何使得？小姐还该爱惜自己的身子，怎能随随便便就不用晚餐呢？况且老爷曾再三叮咛，命我好好照顾小姐，现在小姐这样不吃饭，倘若饿坏了，让我在老爷面前如何交待？”
　　丹姝的话让霓韵哭笑不得，“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又不是纸糊的人，就那么弱不禁风、那么不中用，一餐不吃就至于饿坏了。”
　　丹姝忙说：“小姐请千万别误会，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小姐的身子与常人不同，乃是千金贵体，理当加倍小心。小姐命里本是大富大贵之人，不当轻率行事。再退一步说，就算小姐真的不在乎，为了泰诺国民也该保重自己。”
　　听到丹姝说“大富大贵”这四个字，霓韵心头一刺，沉声道：“为了一餐饭竟引出你这么一大堆道理，好不啰嗦！什么叫‘为了泰诺国民’？我现今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子，我好也罢、坏也罢、生也罢、死也罢，又有哪一点能影响到泰诺！”说到此，见丹姝神色惶恐，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霓韵心软下来，放缓语气继续道：“记住，有些话是不能随便乱说的，你这里虽然说者无心，却难保旁人不是听者有意。”她挥挥手，“好了，这些话以后不必再提。丹姝，你去给我倒杯茶来，然后就去休息吧，我要在这里静一静。”
　　丹姝行礼后匆匆退下，望着她的背影，霓韵忍不住摇头叹息。
　　这个侍女是新来的，在府中做事还不到四个月，虽然今年已二十六岁，却依然性情单纯，无甚心机，再加上手勤脚快，秉性温柔，因此霓韵的父亲才选她来照顾女儿的饮食起居。可是霓韵却嫌丹姝经常说话不得体，口没遮拦，因此不十分称心。
　　霓韵从前的侍女名叫瑞琪，从霓韵五岁起就开始照顾她的生活，跟在她身边十五年之久，对她的秉性脾气了解得一清二楚。很多时候霓韵想要什么，尚未开口瑞琪已猜到她的心思替她早早准备齐整。可惜去年瑞琪辞了工，嫁给一个深爱她的男子。霓韵虽然舍不得瑞琪离开，却也不好阻拦瑞琪的美满姻缘，毕竟瑞琪已三十多岁，不可能一直这样耽搁下去。霓韵曾亲去参加瑞琪的婚礼，看到新郎后才终于放下心来，相信瑞琪会过得很幸福。
　　瑞琪走后霓韵身边换了丹姝。丹姝虽然也一直是勤谨小心，但总觉不如瑞琪那样知心知意处处能体谅到霓韵的好恶，以至于霓韵常怀念和瑞琪在一起的日子。
　　霓韵斜靠在躺椅中，双眉微蹙，陷入沉思。方才她对丹姝发脾气，其实有一大半是因为她自己心情不佳，可怜丹姝正好撞在火山口上。经过这么多年的训练，自己的涵养功夫还是不到家，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这使霓韵在感到沮丧的同时也恨自己不争气。耐性，她最缺乏的就是耐性，可是这种持续的、不见结果的等待已使她觉得几乎要发疯。十年的理想，十年的辛苦，主宰她一生命运的决定，而她除了坐在这里等待之外什么都不能做。霓韵为这种充满讽刺与无奈的情景而苦笑，怎么能怨她心情不佳？
　　丹姝去而复返，或许是怕小姐还在生气而不敢太靠近霓韵，她在房门口立住，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日低。“小姐，老爷回府了。”
　　霓韵一惊而起，忙问：“老爷在哪儿？”下午父亲已差人来说今夜不回来，此刻却又突然回府，霓韵本能地感觉到出了什么事。莫非她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我看见老爷的车子停在府门口，想必此刻老爷已经进府。”
　　霓韵点点头，决定下楼去迎接父亲，走到楼梯口就看见父亲正独自一人拾级而上。
　　泰诺国务卿莫睿思大人年逾五旬，中等身材，容貌清癯，神情举止间于儒雅、沉稳中透着果敢、威仪。他身着一袭夜蓝缀黑色暗纹的缎子长袍，腰间围着四寸宽的黑缎腰带，从腰带挂下一条粗金链子，链端系着一块核桃大的红宝石。
　　“阿嗲！”霓韵叫了一声，满腹疑团却不知从何问起。
　　莫睿思已从女儿脸上读出她的心思，用眼神示意霓韵少安毋躁，然后吩咐跟在她身后的丹姝：“我和小姐有事要谈，丹姝你去吩咐佣人们未经传唤一概不得上楼，你也下去吧。”
　　丹姝掩饰不住满脸惊诧，但还是依照吩咐行礼退下。
　　霓韵见父亲如此谨慎，不禁也紧张起来，忍不住又问：“阿嗲，出了什么事？”
　　莫睿思执了女儿的手说：“我们到屋里谈。”
　　父女二人回到书房，莫睿思将房门关好，领着女儿到壁炉边相对而坐。
　　“翠囡！”他叫着女儿的乳名，嗓音是一贯的浑厚，“今日傍晚宫里传出话来说储君已拒绝了第三名女子，长老们和我说让你明日去见储君。”
　　“真的？”虽是早就准备好的，事到临头霓韵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近几个月来霓韵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消息。如父亲所说，在她之前长老们已送给储君另外三名女子。第一个和第二个都很快被拒绝了，可是储君见过第三个女子后却迟迟不做决定，既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长老们私下里猜想储君可能选定了，就在连霓韵也认为自己怕是没希望而快要放弃的时候父亲忽然又说储君已拒绝了第三名女子，让她难免有些将信将疑。
　　莫睿思点点头，脸上丝毫不见欢喜，反而蹙起双眉，眼中满是忧虑。他将女儿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翠囡，你可是真的想清楚了？要知道你是最后一个，此去若是被储君选中，你便一生一世不能再反悔，将永远失去常人的情爱幸福、天伦之乐，这样大的代价值得吗？”
　　霓韵心头一热，将脸贴在父亲胸口，说话的声音虽轻却平稳镇定：“阿嗲，这么多年了我从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是你从小就教导我无论什么地方女子都不比男子差，女子一样也可以成大业有一番作为。你那样精心地培养我，不也是希望我这一生不仅仅是呆在家中相夫教子，而能够到外面去做些让子孙后代能记住的事吗？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让我有可能成为泰诺下一代的王后，对于一个女子而言还有什么样的事业比这更伟大呢？”
　　莫睿思长叹一声，“话虽如此，可阿嗲原是盼望你这一生能够两全其美的——既有自己的事业也有幸福的家庭。就算不做王后你还是可以做一番事业，而一旦做了王后就永远不可能再有家庭。你毕竟是个女子，还这么年轻，难道就不想以后有自己的爱人、儿女吗？”
　　“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价的，不是吗，阿嗲？”
　　“代价！”莫睿思苦笑着，“阿嗲只希望你二十年、三十年后依然不后悔今日的代价。”他放开女儿的手，站起身，“既然你意已决，阿嗲不再劝你，反正你已为此付出了十年的辛苦。你准备一下，明日一早阿嗲送你去储君的庄园。”
　　莫睿思离开书房许久，霓韵还坐在壁炉前一动不动，她脑中回响着父亲最后那句话——阿嗲只希望你二十年、三十年后依然不后悔。如果此刻她说将终生不悔肯定是在自欺欺人，又有谁真的心甘情愿为事业孤独一生，然而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一个想做大事的女子。
　　她想起那个古老的传说，那个泰诺王国无人不晓的传说——十三位天神答应了人的请求继续留在人间。泰诺王国建立之后，其中一位神便顺理成章地做了国王。然而泰诺终究是人的王国，于是神选出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做王后，从此王与后共掌乾坤。
　　只不过神与人本质是不同的，王与后并不是夫与妻，他们不可能有后代子嗣。人类的性别概念于神而言没有意义，神就是神，没有男神女神之分，当然也不可能与人□□生子。因此，成为王后的女子便必须终生不嫁，这是她得以做王后的代价。她是给神的祭品，她必须把自己的处子之身奉献给神、奉献给泰诺王国。
　　神在人间住久了难免不想再回到天上，百多年的时间过去了，最初那十三位天神都陆陆续续想离开了。为了不使泰诺失去神的佑护，神向人保证在每一位神离开之前都会留下一个或两个后裔来替代离开的那位神。当然，作为国王的神也不例外。
　　于是泰诺便有了这样代代相传的习俗——每一代国王在离开泰诺前都会从留下的神中挑选一位储君，通常这个储君乃是众神中最年轻的一位，国王返回天上之后储君便即位成为下一代国王。储君选定以后，人们便挑选四、五名才貌双全的少女作为下一代王后的候选人，由长老们教导训练她们学习治理国家所必备的一切知识。待这些少女长成后，再由储君从中择选一人为后，而落选的女子便可如常人般嫁人生子。
　　霓韵被选中那年是十一岁。和她一起被选中的一共有四名少女，她是四人中年龄最小的。
　　十一岁，还是孩子，还该享受童年的无忧无虑。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历史、律法、经济、城市规划、王国各部门的责任和相互之间的关系等等课题不仅枯燥无聊且深奥难懂，可是霓韵从未说过一句怨言，无论旁人如何，她永远都是勤奋刻苦地学习着，像海绵吸水一般吸取各种知识，因为她明白只有这样才能实现她的理想。
　　霓韵站起身，挺直脊背。既然已走到这一步，就不允许她再后悔，二十年、三十年后的事没人能预料。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价，为了她的理想她已经付出了她的童年，为了她的理想她还可以放弃凡人的生活。泰诺的王是神，泰诺的后也不可能是平凡女子。为了这一天她做了十年的准备，她知道自己已完全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