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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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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刚过,露水坠在新叶枝头,摇摇下沉。
清冽的晨光穿透繁密的树荫倾泻而下,勾勒出匾额上“水清阁”三个大字。
此刻,正殿黑压压跪满了人,白衣黑发,一丝不苟,老远看去只能看到秩序井然、一丝不苟的后脑勺。
“师尊怎么还没出来?”
“大师兄已经去请了。”
“师尊不会还没睡醒吧?”
“……”
“师兄,师尊怎么……越来越懒了。”
“住口!不要妄议师尊!”
被训斥的小弟子缩了缩脖子,将头埋下去,不再言语。
穿过正殿便是后院,再往里便是内室,泽月扣了扣门,半晌无声,轻叹了口气,向守在门口的仙侍递了个眼色。
见状,小仙侍低着头,推开门走了进去,脚步逐渐放轻,生怕吵到里面的人。
仙鹤屏风后模糊勾勒出一人影,被子蒙过头,卧在榻上,看样子梦正酣。
小仙侍挠挠头,绕过屏风走了进去,掀起衣裙跪在榻旁,轻声拍了拍床上躺着的人,“师尊、师尊、师尊……”
也不知叫了多久,小仙侍无助得几乎快哭出来时,床上的人终于动了动。
小仙侍似乎怕受到苛责,紧张一瞬,伏跪在地上硬着头皮说,“大师兄携众弟子向您问安,已在正殿候着了。”
她的额头抵着地板,半晌没听到师尊应声,又胆战心惊地抬起头。
几乎是同时,小仙侍听见被子下传来不耐烦的叹息。
随即,锦被滑落,随着她的动作,乌发如瀑布般顺着香肩滑落,往上,是一张顾盼生姿的面孔,春桃拂面,玉肌生香,只是被扰了清梦,此刻清亮的眼眸写满烦躁,气压都低了几分。
“不是说了别请安别请安别请安吗?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还记不住,你现在出去,让他们每个人写三百遍‘别请安’,明天我检查!”
樾禾带着倦懒的鼻音暴躁吩咐,而后扑通一声又栽回去。
小仙侍没来得及插嘴,又跪直了些,朝师尊看去。
双目微阖、眉眼舒展。
显然。
又不省人事了。
她欲哭无泪,刚要尝试着伸手再次叫醒师尊。
幸好,门外便传来大师兄中气十足的声音。
“启禀师尊,弟子泽月携众师弟向师尊问安,祈求聆训。”
泽月声音不大,但用内力传音,声音极具穿透力。
小仙侍回过头来冲着门口感激地望了一眼,社恐小妹终于解脱。
余光中头顶闪过一片黑影,转过头时才发现,刚刚还熟睡的人此刻盘腿坐在床上,眼神幽怨得仿佛要吃人一般,小仙侍心下一慌,扑通一下将头磕下去。
又听见师尊闷闷的嘟囔,“真是活久见了,不让他们上早八还不乐意了,这地方的人是不是小时候都被猪亲过?”
“咦?你趴地上干什么?”樾禾趴在床沿上,这才发现趴在地上的小仙侍,一脸疑惑,“地上凉快吗?”
穿越第七天。
樾禾已经接受了自己远离现代文明的事实。
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埋头苦干写方案,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这么个仙气缭绕的修仙世界。
虽然打工很苦,但如果是要天天打怪兽,樾禾宁可坐在格子间里加班。
不过。
很快她便适应了新生活。
——简单来说,这副身体的原主乃是仙二代,老爹挂了之后由她执掌整个琼华门,座下无数弟子为她端茶送水,简直是如同山大王一般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琼华门乃是药王一脉,修仙功法倒是次要,研习药理书记才是重中之重,想学的书中都有,这便意味着,樾禾身为师尊却没有传道授业的压力。
得知这一切时,樾禾喜极而泣,在心里呐喊,老天爷,我苦苦打工数年,你终于良心发现了吗!
就在她以为这个世界不会有任何烦恼时,她的烦恼出现了。
此时此刻就站在门口。
见师尊不出声,泽月想了想,再度开口,“古语有云,一日之计在于晨……”
“云云云云,”樾禾咬牙切齿,冲门口吼了一嗓子,“我还没聋呢!”
闻言,泽月顿住,朝屋内躬了躬身子,这才放心下来。
师尊终于睡醒了。
梳洗完毕后,小仙侍扶着樾禾出了内室。
不出所料,琼华门第一大轴还杵在门口,模样毕恭毕敬。
樾禾的脸色算不上好看,扯唇瞥了他一眼,“大徒弟起这么早。”
“晨光明媚,正是苦读的好时机,师尊教诲,徒儿不敢懈怠。”
“那你就应该好好读书,请安什么的多浪费时间,”樾禾苦口婆心,“形式主义要不得,你小小年纪,别学这些。”
“那怎么行?”泽月义正言辞,“晨起问安乃是身为徒弟的职责,聆听师训,方能时时自省、克己守礼、约束自身……”
“诶呀呀行了行了,你要升主任还是干啥?我可没电脑给你设计奖状啊。”
“我,嗯……”泽月仔细分析了一下师尊的话,发现确实听不懂,于是开口,“古语有云,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弟子斗胆,想请教师尊,方才所言,是为何意?”
樾禾张了张口,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真不知道原主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收下这个奇葩大弟子的,轴成这样,拿他去建黄浦大桥至少万年不塌。
“为师现在教你一个至理名言,识时务者为俊杰,否则,你这样的,在职场很难吃得开啊。”
泽月仔细聆听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樾禾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听懂了?
是不是真听懂了?
接着,泽月认认真真道:“师尊忘了,前几日弟子已入结丹期,无需再进食充饥。”
“……”
好啊好啊,真是个机灵的小宝贝呢。
樾禾摇摇头,又仰头大笑,笑了会儿又冲泽月比了个大拇指。
而后迅速收敛笑容,大步朝正殿走过去。
心里野草疯长。
泽月被师尊笑得莫名,但瞧着师尊最后的大拇指,估摸着是夸赞的意思,于是不好意思的笑笑,快走两步跟上樾禾的步伐。
进了门,绕过木雕屏风,殿下齐刷刷跪着的脑袋看得樾禾两眼一黑。
真是折寿啊,天天这么跪谁受得了?
她没有坐上主座,而是溜边绕到一旁,在一众弟子右手边突然开口,“大家快起来吧,别再跪着了,我近日身体不好,看你们跪着眼晕,快快起来!”
闻言,泽月先是皱着脸表示关切,“师尊身体有恙,是生了什么病?”
虽然对这种享清福的日子十分贪恋,但樾禾真有点受不了这文绉绉、阶级分明的交流环境。
她的耐心逐渐减弱,“生了不能被跪症,快点让他们起来。”
泽月不明所以,但印象中师尊一直是这样言辞神秘,所以也并未继续多言,而是示意众弟子起身回话。
彼此寒暄几句,樾禾实在没什么好交代给大家的,她在现代社会连教资都没考,而且穿越前同样也是个女人,天生没有爱给人上课的习惯,目光巡视一圈,便两手一拍,预告解散,“我看大家精神状态都不错,这时间正适合学习,要不都散了,赶紧去看书?”
其实樾禾不理解,他们也没有期末考,自然也没有挂科,但是看着比义务教育下的祖国花朵上劲百倍,哪怕樾禾嘱咐他们劳逸结合,不用太着急背书,仍然没有人听。
樾禾不禁开始怀疑,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叛逆?
现代人被逼着学习,所以大家都不喜欢上学,而这里的人不必兢兢业业上课,所以大家就喜欢上课。
还真是,一群很文艺的不良少年啊。
泽月上前一步,双手抱拳鞠躬,向樾禾行礼回话,“除聆听师尊教诲之外,徒儿还有一事想向师父禀告……”
看看她的大徒弟,座下第一大弟子,看着二十多岁的模样,一张口就是挂在博物馆里的文言文论调,这认死理的气质,放在现代绝对是进军博士后的好苗子。
等等。
他说什么?
“你说你们捡了个人回来?!”樾禾惊得直跳脚,“仙魔边界动荡,死个人咱们有什么办法,我又不会做手术,你捡回来,难道是要在家里开墓园吗?”
不是樾禾冷血,刚到琼华门的第一天,她出门遛弯一连遇到好几具尸体,作为在21世纪现世安稳的打工牛马,哪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吓得差点当场穿越回现代。
本来以为不出门便不会再遇到这种场面,不成想她这位大聪明徒弟还把人眼巴巴带回来吓唬她。
樾禾忍不住在心里咆哮,大傻春难道是什么稳定生态系统的必备角色吗?!
泽月完全没注意到自家师尊的神态,满脑子都是悬壶济世的伟人胸怀,着急地解释,“此人还未咽气,想来是有救的,弟子们已为他包扎了伤口,外伤并不严重,若是师尊肯出手,他定有活命的机会。”
哦。
还没死。
那倒是还行。
等等。
“……让我出手。”
开什么玩笑。
她出手最多能煮包方便面。
救人?
这不是闹呢吗。
樾禾扶额,手再次放下来时已露出悲痛的表情,“想必大家也早早听说了,我沉睡百年,前几日才刚刚苏醒过来,之前的许多事都不记得了,连带着医术也已忘记,为师救人心切,奈何……呜呜呜。”
樾禾身受多年义务教育,有能力时自然是希望可以帮别人一把的,但是她现在没能力,而且义务教育早在职场中印证了——善心一旦泛滥便有成为大傻子的趋势,如果行善过盛更是要遭报应,所以在他人和自己之中,樾禾一定果断保自己。
她泪眼盈盈观察着弟子们的神情,心里和那具即将成为尸体的路人甲讲道理:病患兄弟,真别怪我不帮你,你知道人生在世总是要对不起几个人的,这也实在是没办法,何况你被打得半死也不是我干的,救不了你实在抱歉,来世投胎去个好人家吧,慢走不送。
此言一出,众弟子面面相觑,忍不住替师尊伤怀。
想当年,被誉为天才的琼华门少主一夕之间记忆全失,医术尽毁,连带着山门没落,这不能不令人感到悲痛。
泽月心下悲伤,两边的道德感拉扯着他,他难过一瞬,心里想着自己再最后争取一下,能不能被救只看那人的造化了。
他抹了把泛红的眼圈,闷声道:“为师尊添了麻烦,弟子罪该万死,只是……救人一命终是琼华门的责任,如若师尊愿意,不妨先看看伤者,若是实在想不起救人之法,也只当是那人的造化,弟子绝不强求。”
看着泽月责任感爆棚的模样,樾禾叹了口气,总算知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什么意思了。
他就是个大傻子,帮同事背锅背到死那种。
樾禾咬咬牙,“行,我看看。”
心里却忍不住打鼓,仙魔交战打法向来残忍,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的,要是这人又被打得四处缺零件,恐怕她又要吓得半宿睡不着觉。
但是怎么办呢,这大傻子徒弟仿佛真善美的化身,樾禾记不清上次遇到这么善良的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是总归,她身为师尊,也不想太令弟子失望。
即便技术不行,态度也得有吧。
算了,害怕就害怕吧,也就一瞬间的事!
来吧!
战斗吧!
樾禾觉得自己已经进入备战状态,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走吧。”
泽月大喜过望,赶紧朝示意师弟,“师尊果真心系世人,乃吾辈楷模,不必劳动师尊移步,弟子已将人带了过来,请师弟抬上来罢!”
大傻子还挺精通捧杀这一套。
樾禾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着了他的道。
恍惚着,两名弟子已经抬着担架走了过来,躺在担架上的人奄奄一息,但看轮廓似乎还算完整。
两名弟子将担架轻轻放在地上,朝樾禾行了礼,便退下了。
樾禾屏息以待,整个人进入备战阶段后都有些僵,眯着眼,试探地朝担架望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担架上的男子,既不缺胳膊也不少腿,身体被绷带五花大绑似的缠绕,看来外伤颇多,不过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确实丝毫无伤,眉骨高挺,鼻梁锋利挺拔,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从人被抬上来开始,泽月便小心观察师尊的神态。
瞧着师尊眉目微敛,泽月忍不住担忧,在一旁轻声开口询问,“师尊请看,他怎么样?”
“嗯。还算略有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