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春》苏西苏溪

1、第 1 章

　　抚春小心翼翼扒开殿门的时候，正看见皇后娘娘压在陛下身上，两人衣衫凌乱地叠在一起，酒盏打翻滚落，绿玉般的酒液泼洒一地。

　　抚春觉得脸蛋发烫。

　　皇后娘娘是陛下排除万难才成功晋封的。当时，朝臣都以娘娘身份低微、行事放浪形骸为理由奏疏反对封后，被陛下一概退了回去。后来大家才发现，“身份低微”指为人活泼亲和，“放浪形骸”指才思敏捷，皇后娘娘顺带还帮宫里各种制度解决了不少沉疴旧疾，和年轻的帝王站在一起真乃一对璧人呀。

　　跟那些满口之乎者也又目中无人的大臣相比，宫人们自然更爱戴她。

　　封后大典正值季秋，抚春听太监们说，无论那些迂腐的朝臣们心里多不情愿，还是得乖乖向陛下娘娘上表庆贺，有些老臣的脸都快臭成临湘豆腐了，怎么不算大快人心呢？

　　偷看帝后闺房之乐并非抚春本意，如果不是淑妃用她唯一亲弟弟的生死威胁，她本不该对自己的主子犯下这样大不敬的死罪。

　　叮当！

　　又一个酒碗砸碎在地上。

　　殿中两人贴在一起滚动起来，皇后娘娘偶尔被压下，不出一会儿就又占上风，白皙的脊背随着衣衫滑落而慢慢显露……

　　抚春眯起眼，想看得更仔细一些。

　　淑妃明明说那个什么标记在肩头的，一只红透的眼睛，怎么不见了？难道真和那女人预测的一样？

　　双腿发麻，抚春放轻力道换了个蹲姿，决定再确认一下就不看了，回去禀报淑妃。

　　等淑妃放了弟弟，她就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再跟皇后娘娘认错领罚！

　　“青儿……求求你……”

　　是陛下……求饶的声音？

　　抚春下意识觉得是帝后的情趣，转而又否定了。那声音实在太过虚弱，与快乐时的语调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抚春又不是没听过。

　　她听到皇后娘娘答了一句什么，陛下痛苦得呜咽起来。

　　哎呀，小夫妻吵架了啊。抚春这样想着，莫名觉得甜滋滋的。一个强者为了爱的人尝遍喜怒哀乐，甚至对爱人露出相当脆弱的一面，只为了情。这样甜美的爱情真是仙品。

　　抚春出了神，没注意到除了帝后的声音，大殿也过于安静了些。

　　忽然，一声尖锐的嘶吼划破长空。

　　抚春差点没站稳，重新往门缝里看去——

　　皇后娘娘手提一把尖锐的匕首，熟练地挖出了皇帝的一只眼球。

　　一插，一挑，无比丝滑。

　　另一个眼眶黑洞洞的，正在流着血泪。

　　抚春嗓子眼堵住了似的，皇后娘娘平时责罚宫人都很少，至多也是打几板子，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视线下移，皇帝的腹腔鲜血淋漓，被一柄两头尖长的锥子洞穿，整个人像一张破布被皇后丢在地上。

　　眼球在指尖上绕了两周，被皇后满脸享受地放进檀口。咀嚼片刻。

　　抚春只觉得毛骨悚然，魂飞魄散地跑出了未央宫。

　　四周一个侍卫也没有，皇宫怎么会寂静到这个地步呢？

　　————

　　翌日，风平浪静。只是皇帝又因为宿在未央宫而迟了早朝，被皇后好一顿教训。太后直呼皇后贤德，一时传为美谈。

　　抚春将消息禀报给淑妃时，淑妃沉默不语，手里翻着一本泛黄的书。

　　绿色的，叫什么思想道德与法治。

　　抚春跪下求淑妃要了自己，她不想再待在皇后身边。

　　书一合，淑妃终于把目光放在她身上：“你若好好在未央宫当个细作，还有命活。要是过来，可真就要留你弟弟一个人了。”

　　她是个聪明人，愣了片刻，跌坐在地。

　　————

　　皇后最近发现自己的贴身侍女抚春总是心不在焉。

　　“抚春，可是为了你弟弟？”皇后刚从偏厅见了晨起请安的妃嫔们，回到寝殿便担忧地看着她。抚春和淑妃对视的时间过于长了。

　　抚春回握皇后牵过来的手，叹气：“还是娘娘聪慧。马上就是会试，弟弟他却流连酒桌，成日和人拼酒交游。”

　　她说着，不禁垂泪：“奴婢已是奴籍，一辈子伺候主子的命了，唯有他还有些希望。月月往家里送银钱，不是为了让他这么糟蹋的！”

　　皇后摸了摸婢女的头，让她坐下。

　　抚春摇头，说奴婢不敢。

　　最终还是被皇后塞了杯热茶喝。

　　皇后的声音轻快又柔和，仿佛有安慰人心的力量：“抚春，虽说人各有命，但那毕竟是你的亲弟弟，我也不好想当然地用旁观者的身份劝你想开。”她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你看看这法子行不行？断他每月一半花销，只留日常开支，且看他改不改……”

　　抚春静静地看着为她出谋划策的皇后，点点头，又低头抹泪。

　　隔天皇后送了抚春好多话本子和一箱子金银财宝，让她该休息就休息，不要过于忧虑，再怎么样还有皇后娘娘呢。

　　时间慢慢流逝，一切看上去都和往常一样，甚至皇后娘娘还对她比往常更好。皇后娘娘的眼睛看向她的时候，好像盛满了秋水，万分温柔，但总是一瞬就移开了。

　　有时候抚春躺在床上，会怀疑那晚看到的场面都是幻觉。

　　嗯，是幻觉，淑妃的话也是为了离间，才编出来骗她吧？皇后娘娘对她那么好，她却……

　　也不对，她现在想到皇帝被挖眼穿腹的场面就浑身发冷，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抚春觉得自己太笨了，想不通这些复杂的问题。

　　夜里寒冷，她往后伸手，想把被子扯过来盖上。

　　却与一只手十指相扣。

　　身后像是忽然变出个人，温热的气息从手心传递到四肢，抚春被人从后面抱住了腰肢紧紧挨着。

　　“唉。”皇后娘娘似是享受地叹息，还往抚春的脖颈里蹭了蹭，像一只名贵猫咪。

　　耳房里安静得可怕，抚春一点都不敢动，连皇后娘娘的呼吸都不可闻，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正一声比一声强烈地震动着。

　　她一边和身后的人这么僵持着一边头脑风暴。皇后娘娘会不会把她的心掏出来吃了呀？

　　气氛到位，抚春忽然大哭起来：“奴婢知错了！求娘娘饶了奴婢吧，奴婢还有个弟弟……呜哇哇啊……”

　　皇后撑起上半身，饶有兴趣地低头看她眼泪鼻涕齐飞。

　　半晌。抚春哭不下去了，打了个哭嗝。

　　皇后红色的瞳孔在黑夜里闪着暗光：“咦？抚春你怎么不哭了？”

　　抚春想说什么，但一张开嘴巴眼泪就流出来，只好又闭上了。

　　“吓着了呀……别怕，你又不是那个死皇帝。”皇后兴奋地凑过来和她贴贴：“不过看你哭也挺有意思的。”

　　不料抚春下意识往后一缩，明显是有一点点拒绝的意思。

　　幸好，不太多。

　　皇后见人都还战战兢兢的，便捏捏抚春的小脸，暂时给她留出一点空间，坐起来翻她放在床头的话本子。

　　嗯……都看完了，很好。

　　啪得合上书，皇后幽幽地问：“都看完了？”

　　抚春小声说：“看完了。”

　　皇后说：“你觉得这本《风流女侠俏小姐》如何？”

　　啊？

　　抚春想了想：“出逃那段最好……”

　　皇后眼神一亮：“出逃？哪段出逃？”出逃可不止一次。那小姐暗示了千八百回，又和女侠私奔三次，第四次才成功呢。

　　抚春说：“就是逃婚……”

　　皇后满意了。

　　“那这本《重生之男人都是废物》呢？”

　　“啊？”

　　“我问你觉得好不好。”

　　“挺好的。”抚春挠挠脸，“里面有一个配角跟奴婢那个爹一模一样。”

　　皇后又掏出一本：“这本《霸道娘娘爱上我》呢？如何？”

　　您在干什么呀我的娘娘。

　　抚春弱弱地说：“奴婢没看过……”因为您是从衣袖里拿出来的啊！

　　皇后笑容淡了些，哦了一下。

　　秋风萧瑟，窗户被吹开了，发出嘎吱的声响。

　　抚春看见皇后娘娘亲自去关上了窗户，又转回来给她掖了掖被子。

　　然后一屁股坐她对面。

　　半晌———

　　“你什么都不懂吗？”

　　抚春愣了愣，连忙起身跪在床上磕头，磕得震天响，誓要与皇帝的尖叫声一争高下：“娘娘，奴婢愚钝，但奴婢是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的，求娘娘……”网开一面。

　　皇后慢慢站起来，瞳孔里的红消失了。抚春再不敢说话，额头抵在仍有余温的榻上，紧紧闭着眼。

　　嚯，还是土下座的姿势。

　　皇后把那本《霸道娘娘爱上我》扔下，毫不留恋地出去了，连门板都没给她带上。

　　抚春悄咪咪抬起头，看见屋子里已经空了，冷风肆意地从门口灌进来。

　　她连忙下床，毫不犹豫地把门关上。

　　————

　　淑妃把放在抚春弟弟身边的杀手撤了，因为抚春被调到了皇帝身边做女官。

　　听说这事还是皇后亲自跟皇帝提的。说这丫头心比天高，当个大宫女满足不了胸中抱负，天天跟主子抱怨呢，偏偏皇后娘娘跟人家关系好，又舍不得打骂，只能撵到皇帝身边去了。

　　大家都说皇后娘娘真是个好人，是这宫里最最体贴下人的好主子。

　　抚春也是这么觉得的。

　　抚春的生活平静多了，没有恼人的淑妃，弟弟也忽然变了个人似的，不仅总是给她写信报平安，次年还发奋考上了举人。

　　抚春在皇帝身边做女官，一开始大家都说她都是托了皇后娘娘的福才有今日，有些人暗地里诅她是走后门、德不配位，到后来都变成夸她聪明勤奋，温和有礼。

　　不愧是皇后娘娘身边待过的人。

　　————

　　姐姐的身份体面，又是皇帝身边的人，抚春的弟弟在官场上也如鱼得水，慢慢混到了正四品，马上要调到扬州上任。

　　扬州可是个好地方。

　　抚春在宫里其实挺好的，但她更想出宫，去和弟弟一起生活。最后或许还可以考虑找个当地的佳公子成就美满姻缘。

　　亲人在旁，婚姻美满，生活富足。女人一生所求，莫过如此，不是么？

　　抚春要走的那天晚上，一个披着斗篷的宫女叫住她，一言不发地往马车上放下一个灰扑扑的铁箱子。

　　抚春本以为那箱子是用来装自己的头颅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那个宫女又走了，无声无息地融入黑暗。

　　抚春等出了城门才敢打开箱子看。

　　里面是许多话本子和金元宝，一截红绸带放在最顶上，似乎是在贺她的喜。

　　————

　　说起来挺不吉利的。

　　抚春出嫁后半个月，皇帝驾崩，举国服丧。大伯叹着气回家，让把府里的红绸都取下来。

　　大伯远道归来，抚春心里居然立时想到了皇后娘娘。

　　抚春到扬州的第五年，与当地医药世家的小公子情投意合，小公子不在乎她曾为奴，执意要娶她。

　　小公子还有个在宫中当太医的兄长。

　　“太后娘娘身体还好么？”

　　大伯说，弟妹问的是淑妃娘娘吧？淑妃娘娘虽然伤心过度，但凤体安康，他那日还见到过。

　　抚春说不，我问的是皇后娘娘。

　　大伯想起抚春曾经是先皇的女官，又与先皇后有些交情，有些事情但说无妨吧。

　　抚春愣愣地听着。

　　皇帝死后一天尸身就化为白骨，宫中养着的法师说是有妖孽觊觎余下的真龙之气，才对皇帝龙体下此狠手。只叹那皇后娘娘与陛下伉俪情深，发现的时候已经躺在帝王棺椁中没了气息，手里还捏着半截红绸带。

　　当今太后说事情过于古怪离奇，有损皇家威名，把消息按下，不准传播。这等宫闱秘事，抚春原是不能知晓的。

　　抚春说原来如此，帝后情深着实感人肺腑。

　　大伯笑说吃完了饭还要带着弟弟去庄子上看看，他也该学着管家了，抚春点头。

　　她慢慢走回了寝屋，看着角落里的铁箱子发呆。

　　此后大病一场，数月才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