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冬》银里仙贝

1、第 1 章

　　1.
　　你见过哈尔滨的雪吗？

　　那雪足足有一人高，松软，洁白。

　　零下四十度的天气能把所有人冻的跟傻鹌鹑一样。

　　孩子似乎是最不怕冷的生物，冰天雪地里，只能看见她们在堆雪人。

　　2000年，哈尔滨发现了一具藏在雪人里的尸体，被发现时，雪已经融化，那人也在融化，恶臭冰封在雪中，在那一天，彻底释放。

　　可至今仍未找到凶手。

　　那时的街头，太多的孩子在堆雪人。

　　可你怎么知道，她们堆的是雪人，还是什么？

　　2.

　　路安拖着疲惫的身子，下了楼。

　　屋内很安静，那个人似乎还没睡醒。

　　路安皱了皱眉，肚子已经饿的有些难受，可那个所谓的男朋友从不允许她做饭，说只要她敢做一次饭，他就弄死她。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会弄死。

　　路安饿极了，只能去冲了包咖啡。

　　刚喝下，那人就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出现了，紧紧的盯着路安，神色晦暗不明。

　　“我没做饭...”路安有些小心翼翼的解释，随后又觉得自己可笑极了，这个世界上有谁连喝杯水都这么胆战心惊。

　　那人移开了目光也不接话，懒散的倒在沙发上。

　　路安回了屋，电脑上还是昨晚网友的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我觉得你这样不对，人穷不能志短，你已经在德国留学了，你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的，为以前的错误买单。’

　　错误？

　　以前的人生就这样在别人嘴里成了一个个错误。

　　可错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父亲拿着玻璃刺伤了她的背。

　　还是母亲一个接着一个的耳光。

　　是被同学编曲造谣。

　　还是十七岁那年遇到的那个差点侵犯了他的坏和尚。

　　这些究竟是错误，还是她的命运的不幸。

　　3.

　　现在或许已经很少有人吃过那种最原始的酸菜猪肉饺子。

　　不是超市里精装的酸菜。

　　而是东北家家户户都有的一个大缸，里面是烀好的一整缸的酸菜。

　　那酸菜刚从缸子里拿出来的时候，滴着水，泛着黄，瞧着就不自觉嘴里泛酸水。

　　不管现在酸菜包装再精致，卖的再贵，也不如以前家家户户的一口大缸。

　　父亲以前最爱吃的就是母亲包的一手酸菜猪肉饺子，皮要现擀的，肉要刚去割的，酸菜要刚拿出来的。

　　本来是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可父亲总爱就着小酒。

　　一开始，还会拿筷子沾着酒逗弄路安，看路安被辣到的样子。

　　可喝着喝着就开始砸东西了，砸着砸着就开始打人了。

　　小时候的一切，路安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父亲无数个巴掌，和把自己吊起来抽打的样子。

　　身上最深的伤疤就是四岁那年父亲拿着碎掉的玻璃在她背上留下的，足足缝了十针，伤口又深又长。

　　幸好在六岁那年，她们终于离婚了。

　　路安还记得那天，母亲抱着她哭了好久，说以后再也不会让她吃一点苦，她的小安安要成为虽有只有妈妈但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儿。

　　随后她们搬了家，邻居看起来非常的和善，邻居家的小孩儿也时常来找她玩，她成了路安的第一个朋友。

　　小女孩叫陈平，很可爱，肉乎乎的小脸，很爱笑。

　　路安很喜欢陈平，可突然有一天她们一家都消失不见了。

　　就这样，无影无踪了。

　　母亲说，她们搬家了，温柔的邻居阿姨和她丈夫离婚，带着陈平去了尼姑院里。

　　路安记下了这番话。

　　她每天都往尼姑院里跑，可从没有再见过陈平，她不知道，陈平究竟去了哪里。

　　后来她看到书上说，一个人如果永远的消失了，那就是死了，从此之后，她便怀疑陈平和那个温柔阿姨是死了。

　　可她们究竟死在了哪里，是怎么死的，路安一无所知。

　　陈平以前对她说过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突然的消失了，请不要忘记我，请永远永远的记得我。

　　那不像是小孩儿会说出来的话，但路安会永远记得。

　　七岁那年路安上了一年级。

　　学校里有很多小朋友，可似乎大家都不喜欢和路安做朋友。

　　事情的起源还要从上学第一天讲起，那天的路安再放学回家的路上饿极了。

　　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肚子里似乎有小虫子啃食一样的难受。

　　她看见前面有一个同学，很漂亮，穿着公主裙，正津津有味的吃着一个鲜红的苹果。

　　路安不自觉咽了口口水，看着像小公主一样的同学随手扔了手里的半个苹果。

　　便蹑手蹑脚的移动过去，趁着没人注意，赶紧捡起来吃。

　　“你是在吃我不要的东西吗？”非常天真无邪又无辜的声音。

　　路安的脸顿时红了起来，连觉得天气也有几分燥热，她不敢抬头，小公主却还不依不饶的看着她：“你妈妈不给你东西吃吗？”

　　良久的沉默，小公主笑了：“你要是很缺吃的，可以跟我说，我有很多吃的。”

　　第二天，去到了教室，路安就发现位置上搁着许多吃的，但都是已经吃过的。

　　“不够吃就跟我说。”小公主还是笑嘻嘻的看着她。

　　路安却觉得害怕，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愿意跟她做朋友，他们都说，她是个乞丐，专吃别人不要的东西。

　　她每每走过一个地方，就有人可以捂起鼻子，笑笑嚷嚷的推搡：“好臭啊，好像是垃圾的味道。”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想起陈平，她唯一的朋友。

　　父母离婚之后，家里便越来越可怜了，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饺子了。

　　妈妈的脸上，皱纹也在增加。

　　晚饭过后，路安安静的坐在小桌板前写作业，妈妈则一直嘟嘟囔囔，一会儿说菜贵了，一会儿说钱难挣，一会儿又说要是没有路安，她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路安放下了笔，她的妈妈是后悔生她了吗？

　　如果可以的话，父母自己选择孩子，孩子也可以挑选父母，那是不是就不会再有这样后悔的事情发生。

　　可是，丈夫是她自己挑选的，她依然选错了。

　　所以，结果不怪选择，而是怪，不会选择。

　　4.
　　“路安，路安，下楼吃饭。”楼下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路安也从回忆中抽离，看着电脑上的那段文字，她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复。

　　男人做了很简单的饭菜，路安安静的吃着煎蛋，男人却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将桌子上的一切都狠狠的砸在地上。

　　“我不是说过，吃饭前你要先喝些温水吗，你为什么不听，你为什么直接开始吃起煎蛋，你觉得我在害你吗？我这么爱你，我不舍得你做任何事，你怎么就这么不谅解我。”男人显得有些痴狂。

　　如果是以前的路安，她也许会慌乱无措，可现在不会了。

　　面前这个人，总爱不定时的发疯，疯劲儿过去了就好了。

　　路安神色平常的喝了口温水，平静的看着他：“可以了吗？”

　　男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跪下，脸上满是后悔的神色，无措的说道：“对不起，我只是太爱你了，你不要怪我，好吗？”

　　路安维持着得体的假笑：“我怎么可能怪你，我也爱你。”

　　恍惚间，路安好像看到了父亲的身影，难道自己和母亲冥冥之中便走了相似的道路吗？

　　不

　　不是的

　　她和母亲是不同的，一定是。

　　2023年7月18日

　　疫情过去很久了，可我依然没有回到中国，说实话，曾经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可我现在却越来越思念。

　　我和母亲会通电话，她已经老的不像样子，她每次都要对我说她有多愧疚，可我已经不想听了。

　　这些日子她好像幡然醒悟了，她又提起了十七岁那个坏和尚，她说她不该不相信自己唯一的女儿。

　　人死之前好像都会突然之间的幡然醒悟，所以我的妈妈是要死了吗？

　　我已经记不清了，到底是几岁，我拿着一把刀，对着她喊，再敢打我就弄死你。

　　说实话，如果她接着打我了，那我势必是要拿刀砍她的。

　　我好像没有怕过什么，但却一直活在恐惧之中。

　　妈妈，如果你真的死了，我能回到中国替你上一炷香吗？

　　5.
　　走路避开人群，这样能少听到一些嗤笑。

　　低着头走路，只要不抬头，就看不到别人嘲笑的目光。

　　别人说什么，一定不要回应。

　　1991年，二年级上学的第一天，路安一路上都在心里默念这些话。

　　装聋作哑这件事，她很擅长。

　　晚上放学的时候，她终于能将心口憋着的这一口气长长吐出，今天也算可以。

　　除了后座的男生把她的凳子抽走，三五个人围着她叫她小垃圾，其他一切都还好。

　　她耷拉着脊背，背着书包回了家。

　　母亲在厨房忙碌，不用想就知道晚上吃的一定是豆芽菜。

　　“钱，钱，钱，干什么都要钱钱钱，找男人，男人不行，生女儿，女儿又是个废物，上个烂班，一堆破事，见不到几个子儿.....”

　　路安垂下眼睛，不敢说话，母亲变了，变得和以前的父亲一样了，只是，母亲不敢摔东西，因为摔完了还要再去花钱买，而打她就没关系，反正也打不死，出口气而已。

　　凤萍一看到路安回来，耷拉着脑袋就气不打一出来，狠狠的将菜刀摔在案板上，提拉着半个拖鞋就走过来，手指点着路安的脑袋骂：“越活越回去了，回来都不会叫妈了是吧，跟你那个倒霉催的死爹一个德行，老娘当初要是不要你，现在别提过的多潇洒了，你就该让你那个爹给你打死....”

　　路安依旧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

　　凤萍发狠的将路安的脑袋一下接着一下往墙上撞，路安只觉得眼前好像有几个小星星。

　　接着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巴掌，扇的脸连反应的时间都来不及。

　　“我也是该死，生了你个赔钱玩意儿，不，等你再长大点，出去卖，那不就有钱了，死赔钱玩意儿....”

　　恶毒的咒骂和巴掌一个不落。

　　就这样，一下，一下，敲击在路安的心里，让路安的心慢慢割裂。

　　真正的夜晚是很静谧的，你能感受到风，也能听到风的声音，而路上最大的声音，便是有人走过的脚步声。

　　路安很喜欢这样的夜晚，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同学，谁都没有，只有她。

　　第二天，路安照样去上学，她看起来越来越脏了。

　　其实，路安是故意把自己弄得脏脏的，这样，别人就看不到她的伤口了，也不会用眼睛在她身上转来转去。

　　她恶心一点，别人就可以少看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