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俟之

4、白兔其二

　　“阿嚏！”

　　缩在下人屋子里闭门谢客的乔嫣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继续穿她的针线。

　　她在绣一副绒绣，不是那种寻常的牡丹杜鹃图纹，而是一只兔子。这种绒绣是绣在特制的网眼麻布上的，针脚细密，因为麻布不反光，所以毛茸茸的，乔嫣的评价是很适合用来绣小动物。可见乔嫣这病养得很惬意，才养出了此等闲情逸致，整日在窗台边栽花边做手工活也不觉得累。

　　果然没什么比不用打工更爽了。她想着，又捻起一瓣柚子往嘴里送，酸甜可口的滋味儿在嘴巴里迸开，乔嫣不由小脸一皱又傻笑了两声。自从薛夫人有了那个主意之后，乔嫣的待遇赫然就上升了个档次。如果能只享受待遇不干事就好了，想到薛夫人让她去勾搭薛莳安，她又笑不出来了。

　　由于薛夫人也知道自己儿子很叛逆，因此把乔嫣指给薛莳安当准妾室这事得暗中进行，薛夫人早就吩咐了几位姨娘把好口风，府中还没有旁人知道。乔嫣像只温水里的青蛙，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苟延残喘一会儿，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然而薛夫人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她城府颇深，只是遣人送了趟柚子，便看穿了乔嫣的心思。

　　这天薛老爷刚从南边老家的绣坊弄来了一批精美的画绣，上品的当然是送去宫里，中品的就送到几个世交家里。要投其所好，按照女眷们的身份和喜好安排好送去的绣品，其中的门道很多，很费心神。好在薛夫人平时爱和各府的太太小姐们走动，又肯在这上面下功夫，很快安排妥帖。

　　方砺作为府中的新管事，薛夫人吩咐的时候，他一边在旁边听，一边将画绣装点好。

　　薛夫人按要送的人一一安排完，中品的画绣还剩了几幅，说：“方砺啊，这些你给后院的两位姨娘和小姐送去”又指着其中一副鸳鸯戏水的绣样说，“这个拿去给乔嫣。”

　　方砺没想到从薛夫人口中听到乔嫣的名字，包裹画绣的手停住，愣了片刻。

　　薛夫人以为是他不记得乔嫣这么号人，于是说：“怎么？你的记性难道还不如我这个老人。”

　　想起往事，薛夫人少见地叹了口气，“那年江南饥荒，生意不好做。我们和老爷只好举家搬迁来投奔长兄，然而从没经过那般的寒冬，大人都熬不住，莳安更是一入冬就病了。我从寺里拜了菩萨回来。寒冬腊月的街上白茫茫一片，我掀开帘子，一眼就看见那个可怜的小丫头片子了。”薛夫人话锋一转，轻哼一声，“教养了这么多年，养条狗也该知道摇摇尾巴了。你把这副绣品给她拿过去，让她识识好歹。”

　　薛夫人本家姓方，姑苏人氏，祖上曾在京城供职，到这一辈兄长入京做了个小官，而她嫁入薛府。薛家家财万贯，但没出过显赫人物，因此薛夫人算是下嫁。她在府中的威望之所以甚至胜过薛老爷，不仅是因为本人精明干练，更因为料理事情手段狠辣，不是慈悲心肠。而方砺，正是薛夫人治家的一把好刀。

　　方砺年纪轻轻能混到府上管事，自然是个聪明人，他又深谙薛夫人的脾性，知道肯定乔嫣做了些什么把薛夫人惹恼了，以至于要提点她。至于送鸳鸯戏水，则说明这件事和男女之事有关系。

　　乔嫣之所以向他告假时神神叨叨的，难道是因为这个？莫非……薛夫人要将乔嫣送去哪位大人府中，而她却不愿意吗？无怪方砺想偏了，这自然是因为他是经手过这种事的。只是如果乔嫣不愿意，薛夫人多的是法子。何必赔上一副珍贵的绣品去做这么委婉的功夫呢。因为情分？别说笑了。

　　心思百转千回，方砺面上平静答应，直到薛夫人离开，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作为亲历者，他当然记得十三年前的冬天，其实并非薛夫人描述的那样温情脉脉。哪怕乔嫣本人因为年纪尚幼记不清全部的原委，他那时已是个半大少年，是全部记得的——马车轱辘轱辘踏雪驶来，惊扰马蹄的是衣衫褴褛的流民，幼童的哭啼声震耳欲聋，瘦骨嶙峋的乞儿满身布满被殴打后的青紫淤痕。

　　薛夫人颈间悬着悲天悯人的佛像，与之鲜明对照的是她项上冷漠的一双眼。她本意是不愿理会的，但或许因彼时的薛小少爷和乔嫣年龄相仿，激起了她为人母的一些善念，又或许她真的料事如神，硬生生从乔嫣脏兮兮一张脸上看出了后来令无数人神魂颠倒的美貌？总之，薛夫人保下了她的性命。

　　雪还纷纷扬扬下着，车轱辘留下的痕迹又被雪掩住。方砺抱着小乞儿走进后院，花光了自己攒下的月银请郎中来为她治病，这才有了十三年后的乔嫣。

　　十三年前，方砺还没有完全成为谁手中的刀。十三年后，方砺不但是薛夫人手中治家的利刃，也是她豢养出来最会摇尾巴的一条狗。薛夫人吃斋念佛，他就投其所好焚檀香供佛像。薛夫人结交权贵，他就耳提面命送银钱送女人。

　　或许好比有些人做奴仆久了，甚至会做上了瘾，做出一场权欲熏心的美梦，以为自己只要伺候好了主子，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时还能尝尝奴役别人的滋味了。小到家宅，大到朝廷，人人都不能免俗。

　　对不听话的下人，多的是血淋淋的手段，然而对乔嫣，方砺却是不愿意的。

　　刚过晌午，怀着这样矛盾的心思，方砺带着绣画缓慢地行至乔嫣的居所，而后停住脚步。

　　谁想赶早不如赶巧，带着主母任务来找乔嫣麻烦的他，这下便恰好撞上了气势汹汹念叨着“小丫头片子竟敢偷懒”的少爷薛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