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俟之

2、长夜其二

　　说来也巧，此时还有另一个人在吩咐任务。
　　他吩咐下的任务并非出自自己的意志，他不过也是一个接任务的人。

　　这个人无名无姓。他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却知道世上一些人的死期。

　　为了阻止今夜变成他自己的死期，他必须好好把这个杀戮的使命完成。

　　城郊驿站灯火通明，驿站旁有一家小小的酒寮。

　　杀手伪装成商人在角落坐下，唤来小二倒来两壶烧酒，对他而言，喝酒只不过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伪装。

　　堂中另一边，三四个差爷早已烂醉如泥，嘴里胡话连篇。

　　其中一个嘴角流涎，“哈，那几个小娘皮子真真都是绝色啊，老子要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好你个老色鬼，叫嫂子要知道了，准打得你皮开肉绽！”

　　差爷把脸一横，“这一路去南蛮，别说是那小脚泼妇，就算是天皇老子……怎地！？也管不了他祖宗我，你以为老子怕、怕、怕怕她不成！”

　　前头说话这人见他恼羞成怒，知道他有贼心，无贼胆，便也嗤笑一声随他放狠话，“你精虫上脑，别连累我们，这些人是朝廷要犯。”

　　“嗯？要饭？说什么不吉利的，啊？老哥哥，这一遭回来，指不定帝京变了天去。”另一位差役解开腰边佩刀一撞桌角，发出嘭的一声，醉到舌头打结，“可、可不得去要饭了！”听他这话，左右皆面有惧色，只好把话叉过去复说些荤话。

　　杀手把这一幕收在目中，心头添了几分蔑视。

　　正这时，酒寮半掩的门吱呀一响，他抬头一看，进来一个年轻姑娘。

　　姑娘才吹灭了手中的烛灯，一抬眼，只见她细盈盈的腰，白嫩嫩的腕，黑黢黢的发，水润润的眸，是个不多见的美人。她往柜台一站，鼻尖挤出气音，轻哼了一声：“掌柜的，我瞧你这生意也不错，怎么外边儿灯火昏惨惨的。幸好我备上了，不然准摔个马墩儿。”

　　掌柜闻言忙叫杂役去店门口添点灯油，然后很和气地问：“您来点什么？”

　　她的目光在掌柜身后黄梨木博古架上流连，余光实则瞟了那些差役一眼，“来一斤女儿红。”语气里流露出一丝娇憨，“我们公子夜不能寐，非得来上一坛酒助眠。”

　　“怎不叫他堂下坐坐？”掌柜问。

　　那姑娘扑哧一笑，“谁叫他娇生惯养，眼瞅着人在城门口了，又是腰酸又是腿疼。他倒是想来，我还怕他一脚栽进酒缸子里去！”

　　“听口音姑娘是扬州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辛苦！”

　　那个先前醉着撒酒疯的差役乐了，凑上前来，“老乡啊，妹子你家住何处？”小姑娘被醉汉的酒臭一熏险些叫出来，见他一身官服又不敢发作，连连后退，险要躲进柜台里去了。

　　掌柜忙把取来的酒坛往案台一放，顺势把二人隔开，又给官差赔笑。

　　小姑娘想取了酒便走，哪知一拎起来，忍不住道：“呀，好重的坛子。”那酒醉的差役还要再拦，差役里另有个叫王炳的出来解围，伸手拿过酒坛，“我便随你送到驿站去，小妹妹，就当我替我兄弟赔不是了。”

　　二人对视一眼，她应下了，说:“多谢差爷。”

　　王炳没出去多久便回来了。

　　杀手接连喝了几杯酒，还唤来小厮上了一盘卤牛肉另添一盘花生米。

　　当他夹起最后一粒花生米时，差役们已经酩酊大醉躺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忽听门外一阵破空声，紧接着是一声远远的惊叫，“走水了！”

　　是时候了。

　　杀手从掌柜的后背拔出长剑，又从差役的尸体上解下钥匙时，血花已经呲啦啦溅满了窗棂，可怖的腥味已经盖过了酒香。

　　死亡比蔓延的熊熊大火更快。

　　半柱香前，小章是循着血腥味来的。

　　西郊驿站共有八八六十四间客房，十余间马房，十余间廊房，自江南走官路入京的多半歇在此处，他们身份各异、鱼龙混杂，有南来北往行商的小贩，有入京赴考的孺子门生，也有佩刀挂剑的江湖豪客。因是官字号，平日有驿卒驻守，凡事还算井然有序。除了迎来送往，驿站的一个重要功能是传递军情以及帝京与边境间的重要调令，因此一日十二时辰，断不会无人看守。

　　可而今大堂里一片死寂。

　　小章踮着脚一路往后院摸去，地上全是横七竖八的尸首，他连一个活人也不曾碰到。

　　直到走过一间监房，隐约才传来些微声响。

　　他伸手推门，门吱呀一声漏出缝隙，月光暗处，是一个剪影如同破布娃娃的人形物，仿佛被丢弃在地上，四肢瘫软成奇怪的姿势，扬起的下颌直直对着天窗，口中发出小动物般的低声抽泣。

　　一个流泪的女孩子。

　　黑黢黢的监房里，低泣声如游丝飘絮。

　　这驿馆一路血流成河，满是尸首，绝无理由一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能幸存。暗处，小章不由摸了摸腰间匕首，心想：莫非他杀人无数，今夜终于遇了活鬼？

　　鬼、还是人？

　　如果是人……救、还是不救？

　　黑暗中，小章的耳朵不自觉动了一瞬，一种寻常人难以察觉的异响占据了他的听觉，由远及近，远比细若游丝的抽泣声低沉、厚重……哒哒、哒哒，是铁蹄声，在万籁俱寂的腥气中并不突兀。

　　是穆家军的人！

　　可他们怎么会来这里？

　　月亮翻了一个跟斗，谁料却入了云的虎口。迎着被吞没的月亮，乔嫣的视野越发模糊了。她的腰侧有一个正汩汩流血的大洞，但疼痛无法刺激她凝滞的思维。

　　这个晚上简直是一个谜团，直到被素昧平生之人救起、几乎流干了身体里的血，她依旧想不明白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现在，她几乎忘了思考、忘了言语，双眼空洞得容不下除漆黑长夜之外的东西。

　　属于乔嫣的第一段人生无疑已经死了，她的灵魂在夜风里漂浮着，徘徊着，不知将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