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取舍 ...
-
或许，这才是林明臻最常有的样子。尽管憔悴狼狈，脸颊、身上血迹斑斑，却丝毫掩盖不了少年眉眼间的英气勃勃和不服输的狠劲。
明明只是少年的模样。
温笑宇首先反应了过来，对林明臻接近命令的语气有些疑惑： “林副官，您的话并没有说服力。”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能活着把我们想要的东西带回来？”
尽管没有弄清楚刚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但凡长着眼睛，都能看出目前林明臻的状态很不好，温笑宇实在没明白林明臻哪来的底气提出这样的建议。
再者，作为南岸的突破口，无论死活，南岸都不可能放过林明臻，更不用说放他一个人行动。现如今，迫于许延之个人的威慑力，所有的异议都被压制的很死。众人只是默认了许延之对于林明臻的‘管理’，并不是真的服气。
或许是许延之过于把林明臻当成一个自己人来对待，又或许是林明臻对于自己的实力有超乎寻常的自信，以至于林明臻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南岸属于实验品的身份。
一天多的功夫，雨宫葵已经跟林明臻混的很熟了。
温笑宇的话很不近人情，雨宫葵看了一眼温笑宇，眼神里带着不赞同。
坐在林明臻身边，雨宫葵拆开一袋淡盐水插入吸管递给林明臻：吐了这么多血，满口的血腥味肯定很难受，得先漱漱口。
“从阳炎沙海活着回去的列子并不少......有那么危险吗？”
就事论事，雨宫葵并不认为他们的远征因为这样一个‘小插曲’，就需要全员打道回府。
四人之中，反倒是带队的许延之想的最少。
无论是南岸的规矩，还是理性的常识，在这里统统都不管用。随时都可能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交代，想太多才是愚蠢。
既然选择了出来，相信林明臻就是最优解。
林明臻扶着许延之肩膀站起身，将自己简单清理了一下。一袋淡盐水，不仅仔仔细细将牙缝间的血污都清理了个干净，现在已经端着剩下的盐水小口喝起来。
挺好，起码这小祖宗挺惜命，也挺乖。
尽管空气中血腥味依旧很浓，但随着林明臻少量多次喝淡盐水的频率，许延之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两人隔得很近，许延之稍稍伸展了一下手臂，对林明臻说： “爷想相信你的判断，至少告诉爷，原因。”
林明臻将拎着淡盐水的左手搭在左边的膝盖上，右手肘关节抵住右膝，撑起半边的身体，同时用食指和中指抵住了额头，拇指揉了揉太阳穴。
意识流带来剧烈的对冲，排山倒海般的轰鸣震颤全身，以至于瞬间，体内每个细胞都在向外渗血。
在与云层相接的断层处，与‘黑鸟群’一起灰飞烟灭的，是林明臻最重要的东西。那种撕裂感，如果可以，林明臻再也不想体验了。
单手取下耳麦，连入机舱的公共频道，长按，接入实时通讯，林明臻拍了拍麦克风： “艾曼，能听到吗？”
“能，实时通信......？这边显示飞行器正在逐步上升，没事了吧？”
“嗯，眼下没事了，能听见就好。”尽管补充了些淡盐水，喉咙还是涩的厉害，现无它法，林明臻只得压低了声音，说话间带着不同于平常的沙哑。
“我有两个问题问你，一，通往金属弧带的飞行路线只有这一条吗？二，从阳炎沙海回去的人，关于他们的死因，死期和死状，有记录吗？”
飞行的路线主要有两条，重叠陆地上的水路行进路线。这是越境者们点滴累积的智慧，即使飞机在飞行途中除了任何问题，也能在冥冥荒漠中有一线生机。
“之前我跟许领主研究过，路线普遍认为有两条，我们这次选择的路线飞行距离远，另一条要近不少。”最终确认是艾曼和许延之一起做的，每一个补给点他都能脱口而出。
至于第二个问题，艾曼也很熟悉。处理违反规定、越境前往阳炎沙海的人，本来就是夏园领主的职责之一： “回到南岸没有精神正常的越境者，集中收容之后，会观察五天，确认精神情况之后，枪杀。”
本来就是违法者，且南岸的资源储备，并没有奢侈到能养活完全不提供生产力的疯人。五天的时间，是理性夹杂人性后，抠出的最后一点点仁慈。
“历代都是如此？”
“是，这是历法。”
艾曼回答的简短，毫不犹豫。
感觉到自己的想法正在被证实，林明臻垂下眼，继续问道： “枪杀之前，人的样子有任何异常吗？”
“没有......进来什么样，处理之前也是什么样......”艾曼放慢了语速，思索着： “偶尔，会出现拉血的症状，像痢疾，不常见，这算异常么？”
“呵......”林明臻扯起嘴角，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讽刺。
林明臻的笑声很突兀，温笑宇有些不解，插话道： “有什么不妥吗？”
微微抬起下巴，林明臻眼神里带着些许不忍： “记好了，阳炎沙海困死你们的原因其实很简单：物理层面的核射线和精神层面的意识侵入。”
“您说的核射线是放射源向外打出的，放射性物质中的‘轻’粒子？”听林明臻这么一说，雨宫葵马上就反应了过来。
在生化和物理上，当今在南岸能超越雨宫葵的人寥寥无几。
核射线的研究更是如此，毕竟这类研究在南岸都是被精灵禁止的。
夏天和雨宫葵研究室里针对核的理论模型的构建，在五年前绝大多数精灵沉睡之后由许延之一手扶持建立，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处。
“没错，”考虑到南岸对于核的研究实在有限，林明臻自觉地继续补充道： “就像是一团有质量的光打在身上，由于它穿透性极强，人不会感受到任何异样。实际上，在被光打到的一瞬间，人体的染色体已经被这些有质量的粒子打碎了。”
“从那一瞬间开始，人只能被称作活动的肉块而不是一个生命了。除开神经元和心脏、全身的染色体已经全部碎掉，细胞不会再分裂，但是新陈代谢不会停止。”
“人将意识清醒的从里向外整个腐烂掉。”
林明臻一边说，一边缓慢地用手比了一个从内向外爆炸的手势。
荒漠中温度极高，现在正是白天，即使有调温系统，机舱中也相当闷热。
雨宫葵感觉不到热，相反，只觉得背后渗满了冷汗，跟随着林明臻的思路，不自觉地呢喃出声： “肠道上皮细胞的寿命是3-5天，最开始的表现就是肠道内膜融化，便血。”
跟夏园收容所的症状重合了。
“聪明。”林明臻很是赞赏的看了雨宫葵一眼，嘴边的苦笑不减： “要是你们观察的时间足够久，下一步应该是皮肤溃烂。皮肤细胞的寿命只有2-3周，细胞不断向外代谢，并没有新的细胞能补充上去。与此同时，人的神经元是好好的，心脏也是好好的......”
活着，变成高度腐烂的尸体。
艾曼所处的指挥中心显然还有其他人，广播里传来的声音很嘈杂。林明臻揉了揉耳朵，将麦克风压近。继续说： “如果收容所里还有活着的人，艾领主，立刻把他们重新投放到现在飞行器的所在地，或许还能救救。”
“在南岸，我没有感受到过离开身体的意识，但是这里有，越往南，密度有变大的趋向。”
“意识，本身就是一种能量体，跟核射线一样贯穿身体，抓不到，又真实存在。这个地方意识的数量已经过量了，甚至可以说形成了一个意识能量场；人在能量场中，以细胞为单位，各种意识会跟新陈代谢本身争夺主导权，平衡之下，人反而能活。”
“反之，离开这个能量场，平衡被打破，一个人体，每一个细胞都存在一个独立的意识，数以亿计的意识和信息同时涌向人的主体意识空间。”
林明臻很熟悉这种感觉。停顿了一下，话语笃定。
“这种情况，无论是谁，都得疯。”
这就是数以亿计的日子与无数人的牺牲之上，阻止南岸文明向南前行的墙壁。林明臻只接触了一次，就毫不费力的推倒了它。
甚至连第一段飞行的旅程都还没有结束。
理所当然又漫不经心。
艾曼突然回想起领主会议时，林明臻的话。
......
“我的文明，最擅长的就是挑战边界。”
“进入冰棺之前，我们正在挑战生死的边界，也就是死后世界。”
......
当时听上去那么像无稽之谈的话语，在此刻的具象却是那么清晰。
来自于上一个文明对南岸文明处于绝对位置的向下兼容。
听着林明臻的话，艾曼脑子里已经安排好了好几条全新的研究方向和突破方式，大脑的高速运转使得他的脸微微发着热。身体中各种嘈杂的声音安静下去的瞬间，脑海里反倒是浮现起清晰的一个词：臣服。
想要臣服。
有林明臻，抓住的不仅是希望，抓住的还是一双可以依靠的手。
南岸文明已经孤独挣扎了太久。
飞机已经回到了正常的高度，一个颠簸之后缓慢向上攀升。
在林明臻陈述完之前，许延之都没有插话，尽管针对南岸以南的探索，许延之并不能跟艾曼一样的感同身受，但他同样明白林明臻话语的分量。
许延之回想起刚才林明臻满脸煞白、咬紧牙关、鲜血不断涌出的样子。
如果林明臻所在的文明，能如此轻易看穿南岸文明解不开的谜团，那究竟是怎样的事，将这个文明逼到只剩下这个倔强的少年。
“所以，你撑起的防护层，是一早就发现了？防核射线和能量场？”想起防护层与‘黑鸟群’碰撞时的血肉横飞又瞬间消失的恐怖场景，许延之发现自己潜意识里居然不受控制的将这个场景与林明臻联系在一起，一瞬间，无端把自己吓的心脏骤停。
“没错，离开这个范围，就算你们觉得自己还能动能想，但都已经是死神预约好的人了，我来了都救不了。懂？”没有察觉到许延之的异样，林明臻看向许延之的眼神带着三分傲气和七分扬眉吐气。这些日子，总算找到机会压许大爷一头了。
不容易啊。
“既然已经明白了问题所在，那我们一直在你的范围内，不就没问题了吗？”挤开脑中的杂念，许延之将思绪拉回理智。
林明臻有些无奈的耸了耸肩： “十二个小时以前也是这样想的，直到刚才那玩意儿......这一次，只是运气好，再来一次，你们大概率直接......出局。”
林明臻选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真让现在的许延之几个直接接触到意识流，只有可能是当场暴毙。
“所以，你有能力护住你自己？”结合林明臻最初的计划和刚刚说的话，许延之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
“再来一次，我只会护住我自己，不会也没有能力帮你们。”二十四小时不间断防止意识侵入和核射线的颗粒已经是极限了，再跟那种级别意识流直接抗......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在抗一次了。
“那我明白了，确实挺危险的。我跟你继续走，出什么事不用你管，管好你自己就好。”听到林明臻这么说，许延之像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语调都轻松了不少。
“？？？”
“许大爷，你有认真听我说话吗？”林明臻将原来半立着地左膝放平，难以置信地测过身、瞪大了眼睛看向许延之。
“光凭你刚说的这些信息，只要艾领主不独吞功劳，就足以让大爷我名垂青史了......留名完青史，爷想浪了。”眼底闪过一瞬复杂的情绪，抬眼之间已经无处可寻。许延之用右手拇指蹭了蹭林明臻的脸，像是在调情，笑的毫无压力，甚至有些没心没肺。
“许延之！我听着的！”实时通信还没有断，广播里传来了艾曼不满的抗议声。
生命再长也长不过林明臻，目前的所有对得起生前人，剩余的时间就当陪林明臻浪，也挺好。
壁画上的林明臻总是被众人簇拥着，没有人应该孤身一人。
许延之也无法想象龟缩不前，依仗他人的自己。
想法很复杂，既然克制不了，那就这样吧。
“我也去，不要您负责。”雨宫葵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跟夏天入籍，其实不需要等到她博士阶段结束，从夏天的实验室毕业。早在她进入夏天的实验室之前，夏天就跟她提起过。她一直拖着，不是不想抓住这一份平等爱人和活着的权力。
只是太在乎了。
这是雨宫葵第一次如此坚定的被选择，她舍不得。
做不到让自己和夏天的孩子像自己一样——作为盟约的代价，还未出生就已经被舍弃；舍不掉夏天——面对自己有缺陷的骨相都能深情说着化成白骨挺好找戏言的爱人；更放弃不了，自己万分珍爱的这条命——盟约屠杀配不上她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她愿意赌上全部，跟着许延之一起，将这四方的秘密砸个稀碎。
她也相信，生路，自在其中。
察觉到林明臻脸都皱紧了，活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猫，许延之挠了挠头，出言安慰道： “就算最后只剩你一个，你把找到的东西带回去给艾曼和猫儿，就算是......成全跟南岸的缘分了。挺好。”
林明臻算是明白了，南岸文明的人，只要是死的有价值，大约都是不怕死的。
生命如此短暂，总有后来人，会沿着前人的足迹继续向前。
林明臻理解不了，但是，尊重，祝福。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的心理，林明臻试探着问道： “温老板，你呢？要不......”
“我母亲是我五岁的时候死的，”温笑宇扫了林明臻一眼。
“？”
什么鬼。
林明臻歪了歪头，一脸茫然。
“她去过狂人之谷，回来确实疯了......但没有被抓进收容所，回到南岸才有的我，在我五岁的时候，自杀死的。”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取舍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