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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夜奔 ...


  •   争云飞带领召朝军队赶赴拒马泽,日夜兼程。
      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临行时争云皎和影部首座蔡歌心照不宣地对视。

      争云飞已经整整十日没有合过眼,红色细线盘虬在眼球,似乎能滴出血来。
      而争云皎就像一个红嘴唇长指甲的妖女盘在她的身上,翻来倒去不过是那几句话:荒蛮之地,哪有什么死生契阔,鹣鲽情深?千万不要心软。你和亲草原是来当薛平贵的,不是王昭君。

      争云飞甚至不用去了解争云皎的品德和为人,就知道自己高高兴兴地跳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大坑。
      因为根据她们的家族传统来说,争云皎绝对不是什么好鸟儿。

      争云飞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细想争云皎的暗示,或许说争云飞根本不敢细想,只能每日沉浸在要失去所有人的恐惧中出不来。

      只是想见一面,没有考虑过代价。
      反正她一无所有,命倒是有一条,有本事就来讨。

      争云飞昏昏沉沉,在行军的途中终于睡着。

      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一片混沌中争云飞梦到了大祭司。
      大祭司坐在娘娘河中心的娘娘树下,第一次对她开口说话。
      被神明要求止情止言的大祭司声音低沉喑哑,像是缓缓流淌的娘娘河。她的怀里抱着小孩子,争云飞知道那不是桑诺。
      大祭司说,长生天是绿眼睛金犄角的雪白神鹿。
      很久很久以前,勒燕草原百年大旱,与楼兰大漠连混,送目只有大地干裂后狰狞的疮疤和易子而食的牧民。
      终有一天,神鹿踏着九色祥云从天而降,观尽人间苦难,留下的血泪落地成莲。
      金光普照,彩霞倾荡,荒漠褪去,草原霎那草长莺飞。
      最终,长生天泪尽而亡,骨肉融入大地滋养生灵,金色的犄角连结建木根系,拔地而起成为守护草原的娘娘树。
      自此万物生生不息,勒燕草原亘古不灭。

      大祭司话音未落,她的幻影便打着旋儿卷落,紧接着衣着明媚但面容模糊的一男一女如牛奶滴入净水一般缓缓凝聚在眼前。
      女人说,燕召自古有仇,你爱她,要么像我一样把人弄到勒燕再也别让他回去;要么你跟她走,去召朝,辅佐她,做她的臣民做她的刀。
      少年说,我跟她走了勒燕怎么办?
      女人说,你走不走勒燕都这样。
      少年说,两军相交怎么办?
      女人说,要么杀了我,要么反水杀了她——你要是敢两军对峙你站中间一头碰死在刀上的蠢事,我绝对不允许长生天超度你。

      争云飞顿然知道这二人是谁,她尖叫着扑上去,两人却烟消云散,从她的指缝中溜去,顺着奶白的微风凝聚成几个小泥人。
      争云飞焦急万分,还是什么也看不清。
      一个清俊男人把一大块干粮分给女人,女人拒绝,清俊男人说,你不吃饱怎么保护我?
      女人欣然接下。
      这下在旁边站着的少年、少女和孔雀似的男人都不高兴了,铁盾一般的男人因为少女不高兴而不高兴,绿茸茸的小孩因为自己那块太小不高兴。
      少女愤愤咬了一口干粮,嚼得嘎巴嘎巴响,说,脆成那样跑都跑不掉,还保护呢,难道不是把大家都拖死吗?
      还是那么刻薄。
      清俊男人被噎得哭笑不得,但他好像不希望这样的局面出现,他很难过。
      这下大家都不高兴了。

      这大概是争云飞期盼已久的温馨场景,却如一块破碎的玻璃碎烂在空中盘旋,最后摇摇晃晃地形成一只孔雀。
      孔雀在雾气浓重的娘娘河边顾影自怜,梳理着羽毛,说,长生天不会超度夭折的小孩,这些夭折的小孩会变成野鬼在人间游荡直到达到他原本的寿数。
      争云飞很着急,问,那……呢?
      孔雀说,我的……不会往生,她会变成野鬼去赎罪,去陪伴她的孩子们。
      争云飞嗫嚅,问,那你呢?
      孔雀那双含情的眼睛落下眼泪,说,我?我也不会往生,我要等我的……,直到业障消尽,来世和……一同托生在娘娘树下。
      争云飞的声音嘶哑起来,问,那你哥哥呢?你是有个哥哥的对吧?你说过的,他在等你。
      孔雀哭了,说,不,我骗你的,他等的人不是我。爸爸等妈妈,哥哥等伽伽……其实没有人等我。我多希望她来扇醒我,骂我滥情又堕落。谁知道她的眼睛比我还难过,好像我这么无可救药都是因为她一样。
      孔雀的面孔扭曲成混沌疯狂叫嚣,钻进争云飞的脑子里,让她快跑,说她的选择那么多,一开始就不该来这里。

      随着一声震天的号角声传来,争云飞乍然惊醒,心脏狂跳不止。环顾四周,她发现马鬃上有斑驳的血迹。
      随后,眼前一明一灭——争云飞绝望地舒出一口浊气。

      她的眼睛,看不清了。

      ·
      一路势如破竹,不断歼灭哗变的勒燕军和阿莫卡起义,很快和召朝的退军汇合,争云飞得知刹林部落已经被召朝逼进拒马泽出不来。
      于是她报上一丝幻想:玉达粼会不会已经先一步找到阿洛商了?她带着桑诺,哪怕阿洛商身负重伤也不必太过担心。

      然而事与愿违,甫一进入拒马泽,召朝的军队像是被下了降.头一般凶残地一路烧杀,就像当初勒燕屠杀召朝边境的城池那样,分不清是“一还一报”还是“因果循环”。
      拒马泽燃起熊熊大火。

      就在他们深入拒马泽腹地的刹那间,召朝便中了埋伏。
      争云飞无法清楚的看到为首的阿洛商怀抱一只黑匣子,战旗顶戳着伊邪单于的头颅。
      但她就是知道阿洛商在前方。

      争云飞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大声呼喊着阿洛商的名字,谁知被半路杀出的影部首座蔡歌拦下!
      二人在须臾间过了数招,蔡歌道:“公主有令,召朝撤军,但勒燕左贤王阿洛商,格杀勿论!否则,驻扎在燕支山的召朝大军顷刻北上,屠杀勒燕草原!”

      争云飞手握鬼头刀,玉面阎罗般将蔡歌逼退,谁知更多的召军将她围了个严实,争云飞有伤病在身,必定寡不敌众。

      蔡歌于包围圈的外围打马,盯着那张和争云皎相像的脸,望着那熟悉的轮廓,最终不忍心,劝道:“负隅顽抗,死路一条。望大公主,三思!”

      争云皎出尔反尔在意料之中,只是争云飞和狗皇帝一样轻敌。

      她太迫切地想要救一个人,因此从没考虑过后果,也没有考虑过如果没能救下来会面临什么——或许,她根本不是想救阿洛商,她只是想再见阿洛商一面。
      可是她的眼睛坏了,什么也看不清。

      “大公主……”争云飞因再次动用内力和超负荷的车轮战一口喷出黑血,癫狂地大笑,感觉心脏上有什么粘连的东西在按顺序断掉。
      争云飞头晕目眩,几乎要从踏风身上跌落。

      苦痛销魂,争云飞猛地咳出一大口血。
      那血顺着下巴流向衣襟,夹着泛黑的血块,竟然有一只肥腻的蛊虫在不断蠕动,似乎发出了可怜的尖叫。

      战马踏风发出悲鸣。

      血落在马背上,争云飞手起刀落,劈死那只蛊虫,仰望灰茫茫的苍穹。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忘记了,她在意的人都死了,从来没有救下过任何人。

      ·
      双方战至力竭,尸横遍野烈火弥漫,边草无穷连日暮。

      蔡歌的双眼被血珠模糊,隐约间看到争云飞策马漫步,停在一个灰扑扑的身影前。

      只见那身影倚靠着战死的马匹,血流不止,逐渐积成一个小小的血洼。
      那人看清来者,原本处于戒备状态的鬼头刀缓缓垂地,紧紧怀抱伽西耶的头颅,莞尔:“小伽梨,再过几日就是月圆夜,火把节,你愿意同我一起赴会吗?”
      他像是在明歌生日会上刚刚取得胜利人人仰慕的勇士,拿着彩头和信物来邀请暗恋许久的姑娘。

      踏风俯下身子碰了碰阿洛商,争云飞滚鞍下马,额角被砸破,淌下骇人血迹,面无表情地蹲在那人面前。

      残霞下的火光将争云飞的瞳仁映照得闪烁不止,很难判断她眼中闪烁的是眷恋还是决绝。
      只见争云飞捂着脸,双肩剧烈地颤抖。但是放下双手后面无表情,眼睛也没有红肿。

      蔡歌质疑争云飞刚刚撕心裂肺的样子是他的幻觉,可惜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失血过多导致他四肢冰凉,在昏厥前他用最后的力气喝道:“别忘了你许诺过的!是一人死天下生,还是为一人负天下。”

      “天下……”争云飞喃喃,“天下……”

      最开始只是觉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谁知真正见到阿洛商后,争云飞想要的东西就变多了。
      她的人生在失去中前行,在死亡中更迭。人生太短暂生死太随意,她却妄图留下所有人。
      她想不顾一切带阿洛商走,哪里都好。

      阿洛商太聪明,三言两句就知晓争云飞和召朝的交易。
      不过是杀了自己,勒燕全族可活。

      他并非是贪生怕死之人,可是一想到争云飞,他就不忍心死去。
      阿洛商倒抽着气,将争云飞拉低,伤痕累累的手握在用那枚狼牙做的臂鞲,哽咽着再问一次:“小伽梨,你……你愿意同我一起赴会吗?”

      争云飞的情绪在这一刻崩溃,她现在只想一把搂住阿洛商,埋在他的肩颈闻他身上好闻的青草味道。但是这里是夐不见人的战场,往往鬼哭的拒马泽,她和阿洛商都没有选择。

      她知道阿洛商真正想问的是:如果我不是勒燕王子,你不是召朝公主,我们只是一对寻常爱侣,你愿意和我一起览尽三山五岳,湖海大江吗?

      争云飞垂眸望着那张满是血污,但依旧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道:“阿洛商,你忘了,火把节在盛夏,我在王庭和大家庆祝了这个节日。”

      “那你玩得开心吗?”

      争云飞迅速撇过脸,阿洛商只能从侧面看到她黑软的睫毛。只见争云飞神情稍稍落寞,她是那么的疲惫,黑眼圈异常严重。
      她道:“你不在,我不知道。”

      阿洛商心弦狠狠跳动一下,一口气在他胸腔震荡,不上不下,是青梅酸涩的味道。
      他嗓子发紧,将这口气来来回回品尝三遍,恨不得拨转时间的轮盘回到盛夏的王庭,按着争云飞的肩膀将她扑倒在草地。
      野花,裙摆,争云飞散落的碎发会像丝绸一样扑散开来,而自己高大的影子挡住炽热阳光。
      他会深深望进争云飞望着他的眼中,怕惊碎了什么一般小声问道:“我可以吻你吗。”

      然而实事上是争云飞的眼泪一颗一颗砸在阿洛商的脸上,无论如何也无法冷静。
      阿洛商想起她刚来草原的时候还不会哭。

      她现在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阿洛商握着她的手指,自嘲一笑,鼻腔中满是尸体烧焦的味道:“那太遗憾了。”

      阿洛商迷恋地盯着她坠落的泪珠,挣扎着起身,胸前的伤口一歙一张涌出大量鲜血,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抹去争云飞的眼泪,却看到自己的手满是血污,只好悻悻收回。

      争云飞干干净净的,要是弄脏了就不好了。

      远处,一个勒燕女子在尸堆中找到了战死的丈夫。她发疯似的赶走了低旋兀鹫,俯在丈夫的尸体上痛苦嚎叫。不知过了多久,哭声转为啜泣,女人将丈夫残缺的尸体搂在怀中,用勒燕语唱道:“胡马,胡马,远方燕支山下……”

      争云飞贴了贴阿洛商额头,决然上马正欲离开。阿洛商突然喝道:“争云飞!你最好杀了我!”

      字字泣血,争云飞闻之一怔,她望向那个丧夫的可怜女人,轻声道:“我恨勒燕。可是阿洛商,你是个极好的人。”

      她抬起手,手腕上缚的是见阿洛商第一面时送她的袖箭。

      她身披故人血走了太远太久,却在恍然间想起年初,春天刚刚来到,她作为和亲公主来到勒燕草原的那一天。
      那时的燕支山是什么样来着?争云飞不记得了。

      召朝支援的军队已经出现在地平线,马蹄荡起尘烟连上烈火的灰烬,刹林部终于从拒马泽深处杀出,和召朝的军队紧紧缠斗在一起。

      在踢踢跶跶的马蹄声中,争云飞恍然间听到阿洛商撕心裂肺的大笑。

      夕阳苍凉的残照吻在干燥的山峦。
      争云飞说:“如果我现在说那三个字,你会相信吗。”

      阿洛商闭了闭眼睛,反复咀嚼从灵魂深处涌出的悲恸,尽力平复情绪,不让自己说出后悔的话。

      争云飞好像说了什么,笑了,笑意融进残阳,看不清明。

      咳出蛊虫后,残余的蛊毒穷寇一般发作迅猛,争云飞现在已经不能看清、或者听清东西。
      声音忽远忽近,争云飞觉得自己被泡在深不见底的冰潭,光线和声音被巨大的水泡包裹着不断撞击她的眼睛和耳朵。

      争云飞脱力跪下,正好跪在一柄断剑豁口的血刃。

      她没有听见袖箭射出的声音,只看到阿洛商高大的身影在光明中一震,一只手捂住喉咙,如高塔倾颓一般轰然倒下。

      争云飞的双腿不断涌出鲜血,她没有理会,反而爬向阿洛商的方向,伸出手,徒劳地去堵他喉结处的箭伤。

      鲜血尽数涌出,阿洛商颤抖地接住从争云飞胸口滑落出的枫叶状金玉珐琅。他忽然想起来大祭司曾做谶言:“飞星偏要落云来,千里长风尽诉哀。”

      这是一种残忍的冷静,阿洛商按着争云飞的后脖颈,在她的额心印下一个血淋淋的吻:“我也爱你。”

      争云飞在他的胸口晕倒,阿洛商再也支撑不住,闭上了双眼。

      ···
      这一年,是平瑞二十七年、神凤元年,勒燕大败召朝,燕支山以北从此大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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