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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昆山玉01灵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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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龄溪,若是可以,我便想早些遇见你。下一世你行侠仗义名满江湖,我就闲敲棋子听落雨看花,你要是落魄失意孑然一身,我愿在你身后护你周全。山长水阔,我定会等你,也只会等你。”
元宵节前,从尧暴雪。
武夷园本就荒草丛生,园主人不爱侍弄花叶,从去年暑夏以来便成废园。这几日入夜后朔风渐起,江千也怠于练功,多半光景都低伏在案前作画,一盏残灯,旋即天明。
少女来自昆山派松岭江家,出生时是江家同辈中第九个女孩,算命先生说若是认做女孩养便会短命,故从小被当男孩养大,长得俊丽英气,爱着男装,性格也不似普通女子般娇弱。
“千公子,惊鸿掌事命我给您拿件新掸的春蚕被,天凉夜深,您注意身子。”
门外传来几声嘱咐,仿佛习惯了一般,也不等回应就此离去。半晌后,案前霜衣蓝袍的人影晃了几下,从一地的墨纸中抬眼。纸上尽是枯枝雪野,没什么生机。
她叹了口气,走至门边打开虚掩的门。
一瞬间漫天的落雪洋洋洒洒地钻进江千的袂袖,吹起少女束冠的发带。
眼前是一片寂静荒园。
江千从幼时起就不喜让婢女侍奉左右,年长一些更是以习武为由独自迁来这昆山最萧条的武夷园。一年半载,除了师父惊鸿惦念,好像也未曾有何牵挂。
少女呆望许久,在远处白茫视线里,忽而现出一抹紫衣。她心中疑惑,没过多思考便启动了围障,霎时数千机关羽箭穿过雪幕,雪片绽开后直直朝靶心刺去,旋起一丈汹涌的寒风。
紫衣蹒跚后倒下,不过一秒这世界就恢复了方才的寂静,浓重的血腥味随风扬起。朦月之下,江千缓步过去,远远观察着。
那时的龄溪着一件紫衣,浑身腥血,眼睛殷红,鬼气森森,仿佛一只魅惑众生、大开杀戒的妖物。这样的妖怪若是要吃我的心,我都只恨自己怎么只长了一个心。
“你是书里所说的妖吗?”江千逐渐靠近她,仔细揣测着她,最终朝她伸出了手。
龄溪本是鹿崖派的弟子,因手刃双亲而被逐出师门,一路闯入昆山来到武夷园后早已伤痕累累。遇见江千时,她悄悄抽出银山刃,割伤了对方的手腕,而江千只轻吸了口气,继续朝她伸出另一只手。
“你很痛吧?此刻我能感受到你了。”
腕骨的血珠落在雪间,龄溪的视线缓缓上移,对上了那双淡漠平静的眼。
那双在今后无数个场景里将她从黑暗恶念中唤醒的眼,像宿命一样,仿佛一直有一双手,牵过她的指尖,再温暖地回握过去。
在师父惊鸿眼里,江千是个性格别扭的孩子。年幼时的江千被伙伴们孤立,迟迟不敢先踏出第一步,这让她在成长中变得淡漠,谨慎,冷静,孤僻。唯一一次鼓起勇气朝前走,就是走向龄溪。她时常觉得龄溪像自己的影子,又像是自己的另一面:锋利,杀伐果断,性子烈,一身反骨。龄溪仿佛一块碎镜,一不留神就会伤到别人,但又能从她通透光亮的身上反射出自己的不堪。
“你很痛吧?此刻我能感受到你了。”
龄溪别过头,并未接话,而是试图避免自己同江千再次对视。自被逐出师门后,她一路逃亡,颠沛流离数月,黄昏时才从鹿崖弟子们的追杀中侥幸逃生。只见前方是一片荒园,冲着园里厢房内那一盏残灯,鬼使神差般闯了进来。
这一闯,便是六年光阴。当时龄溪被昆山守卫捉住绑到了梅初园,江千腕上缠着纱带,淹没于众弟子中,在掌事惊鸿拔剑之时冲出来为龄溪求情。
自此龄溪得昆山庇佑,只是江千永远不会知晓的是,多年来龄溪一直在暗中替昆山派铲除异己,她像是把自己曾经犯下的罪都在另一处给赎去。
“龄溪,师父又交给你什么任务了?你每次回来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江千忍不住问道。
龄溪顿了顿,仿佛不愿打破什么美好幻念一样,嘴角淡淡笑着,“放心,掌事才舍不得让我受伤,交给我的都是闲散的差事。运气好的时候,我还能去皇城桥边喝酒作诗。对了江千,你我在这武夷园种棵玉兰可好?”
那时正逢春日,山影绰约,江千坐在废园的石阶前,守着那盏灯,直至有人轻走过来。光线随之跃下,照着龄溪的侧脸。
是哪怕完成任务后一身伤,也要擦掉血迹换上干净衣物,买了江千最爱的古玩物件回昆山的那个龄溪。
“甚好,有你在,我的武夷园便不再死气沉沉了。”江千心悸,悄悄藏住眼底的泪光,用一种近似于开朗自在的语气附和道。微风吹过她额前的发,恍惚间,龄溪已坐于江千身侧,笼火映着眼前这个光影浮动的万千世界。
江千第一次觉得,如今她才算是真正读懂了人间。
六年后。短短六载,天下风云变幻。朝廷颁布懿旨追杀十年前幸存的武林余孽,一时之间江湖人人自危。
……
楚山派点雪宫外,百花残破,草木萧疏,全无鼎盛时期的繁荣模样。几个少年攀上石崖,大风拂过寂静的山岗,光尘涌动,也只不过一瞬便淹没下去,什么都看不见了。
其中一个少年拿出馍胡乱啃了几口,含糊不清道:“我爹说当年楚山派可谓是天下第一门派,弟子们皆为一等一的高手。”
“那里头有个叫无妖的大侠,他的功法唤作三重雪,是古典印记中的一种。”另一个有些瘦弱的少年边说边比划起来,“听说一招一式快若流星,杀人于无形,像这样……”
空气中有些许气流旋起,仅卷了几粒沙尘后就重重落在地上。他望着眼前哄笑的少年们,懊恼地挠挠头。
“什么无妖大侠!他可是整个武林的罪人!你奉他为大侠,真是可笑!”
“胡说!他……他是大侠!匡扶正义、劫富济贫,这难道……难道不是大侠吗?!”
话音刚落就被其他少年堵住了嘴,“他要是大侠,会在十年前江湖陷入劫难之时临阵脱逃吗?会在楚山派萧条之际躲起来吗?”
“我……”
在少年们正争论不休时,半山残垣边猫着一素衣人影,浑身上下不修边幅,下巴上还留着青冽的胡渣,俨然一副荒野路人的怪模样。他手中握着几个酥香鸡腿,眼睛一亮,忽而从远处冲了过来——
“吃鸡腿吧孩子们!!!!”
少年们大惊失色,边念叨着“有鬼啊”边作鸟兽般迅速四散开来。
此人也不恼,自在地踱至崖前。天色尚早,渺茫雾气笼住下山的层叠石台,多年前他便是等在这里,待那吵闹的徒儿背着一把木剑欢欣而来,二人才一同踏上上山的路途。
“大侠,这上山的路如何这么辛苦?”年幼的孩童一步并作两步,好不容易追赶上前方抱手皱眉的白衣男子。
“上山的路若是轻轻松松,那谁还能记得上山的艰难,同理这习武嘛,定要刻苦一番才可成就大业。”说着男子伸出两根手指,提溜着孩童往山上撵,“你再不跑快些,误了晨省,掌门又得责怪我这当师父的不牢靠了。”
“嘻嘻大侠本来就不牢靠……”
孩童冲男子做了个鬼脸,自顾自絮叨着朝前走:“都怪出门前我爹非要让我带这把木剑,可我根本不会使剑嘛……我娘还给我带了酥饼……我都饿了……”
男子望着这个身着红短袄的小影子,与坐落在云间的点雪宫形成鲜明的反差。他摆摆衣袖,借力石台两旁错落的新竹,如蜻蜓点水般轻轻一跃就追上了孩童。
“好徒儿,看为师轻功可了得?”
“大侠等等我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