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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拥抱太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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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太阳
又下雪了,不,不对,是今年的第一场。只有几粒几粒像盐一样,轻飘飘地落下来。他打开宿舍的窗,直伸出手去接,尽管一接到就融化。我想得不错,他是很兴奋地在铃打后第一时间跑出楼去了国际部,走时却不忘拉上我。“走,玩雪去。”
国际部前的小操场,铺了薄薄一层。他拉着她手,跑地像幼稚园的孩子,或者,像小学时那个一下课就拉我出去踢球的男孩。他几乎趴在跑道上,一点一点堆着雪,明明没戴手套,明明手都冻得红了。绿化边的台延雪要厚些,他却傻得不来这边看看,因为她就站在跑道上,怎么会不表现自己。我捧着从台延上收集的雪,洒落在他堆的小雪球的旁边。他拍着我的肩膀“给力啊,默。”我翻他白眼,模糊眼眶的水似乎就进了眼里,不流出来了。他堆的雪人确实丑,她也的确笑着嫌弃,但还是收了。我推着他去小卖部买热的东西喝。“热的东西暖胃又暖心。”他二话不说就跑去小卖部,“军师”的名号也真是好用。小卖部有热的咖啡,纸杯装的,外表摸起来都烫。他拿了三杯。“你的不要糖。”他是知道,我不喜欢吃甜。“你那杯,跟我换一下吧。”他楞了一下“你确定?”我点头,他便换了。真的很甜,和平常一样,加了五包糖。她开心地接过羞涩地笑,他冻红的脸又红了一点。
上课铃总算打了,他依依不舍,也只好说了下课见抓着我飞奔进理实班的教室。其实我并不喜欢理科,但他的脑袋偏偏只装着物化生,我害怕不在同一个班,就没有见面的理由,选科的表上,毅然添了理科。我真得不聪明,但他绝对能进实验班。还有一年时间,我想就往死里学吧。两点睡,五点四十起,走路吃饭背着公式,全是红叉的卷子做了一遍遍,趁着一二节的课间十分钟补觉,上课也就不会睡了。我终于是进了实验班,和他一起,不过是最后一名,和第一名。我徘徊了,我很不喜欢每次考试后发卷,我总是最后一个得。我下定了决心跟母亲说想报和他一起的补习班,那个老师很有名,我因为他的帮忙蹭过一节,讲得很好。虽然名额很难得到,但他说有他,我一定能上。他知道我会犹豫,就说是免费的,很傻的一个理由,说老师觉得跟我很有缘,我很聪明。我知道,为我付的钱对他的家庭不值一提,他的很像天使的父母更不会拒绝。是呀,他是挺傻的,连谎话都编得让人一听就知道。“不用,要真的要去,钱我会自己付的,我回家考虑考虑。”他挠着头,知道自己说谎被拆穿了,也不再说什么。
真的,就像第一次见面。一个破旧的老小区,快要报废的运动器材之间却坐着一个长得很精致的小男孩,穿着看起来就知道价格不菲的衣服,纳闷为什么父母要留自己在这样的地方陪爷爷。却只听见有人在哭,循声找,就看见哭唧唧的小孩靠在大树旁。他见不得别人哭,就用自己的衣服给小孩擦眼泪,也许是真的不在乎,又给小孩擦了鼻涕,但还是嫌弃地,脱了外套想丢,却也不忘把口袋里的糖拿出来,递给小孩,说着别哭了。我总是想到这里就不禁地笑,他要是带了纸巾,也不至于这样,不过,他不可能带纸巾的,至少在遇到她之前。那之前呢,踢球踢的满头大汗,汗水进了眼里不舒服,就跑过来向我伸手,我知道,是要纸巾。其实球类运动真的不好玩,只是他在踢就不太一样而已。
一下课他就冲去了文实班,从六楼到三楼,原来真的很短的路。我继续在教室刷着题,只是想排名超过她一次,我总不能什么都输吧,但是每一次,每一次都没有,他和她的名字总是挨在一起的。他总是故意少那么一两分让她在他之上。我也想有那么一次,跟他的名字挨在一起,每时每刻我都在想,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学,不断地缩短睡觉时间,但是,我好像就是没有资格。
周末回家,做完作业已经一点,但是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母亲已经睡了,等我半夜起来,打开门想去接水喝,客厅窗前的人影吓了我一跳,是父亲。矮胖的身影,手里拿着烟,就那么一直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偶有几个光点。我的动作很轻,他没有注意到我就在他身后。他吸了一口烟,声音很沉重地吐了出来。我很小心地回了房间,又想起父亲上次突然神叨叨地去厨房抽烟,也不开灯,我一进去,他就转过身去,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客厅,他顿了好久,最后憋出一句“马上来。”尽管他尽力保持平常的语气,但我听得出,是哭过的沙哑的声音。
早上一醒来,母亲就敲了我的门。“你出来一下吧,我跟你说点事。”我是很害怕母亲这样说的,尽管她的语气很平和,每一次这样的谈话,都不好。是调节我和父亲的关系,是告诉我无论怎样,他是我的父亲,不要像对待仇人一样。是他和外婆的关系不好,每一次见面后,回家只有吵架的声音,是每一次,在一些事上不顺他的意就开始闹脾气,是每一次他和母亲的冷暴力,就不断和我说话,而无视一旁的母亲,是他一筷子就推开了母亲的做的菜,乒乓作响近乎在砸东西一样拿出盘子倒着罐头吃,是他在朋友面前大哥作派的说教,是家务从来不管,是在送我的车上,说“我这辈子最瞧不起的就是你妈这种性格”,是动不动就在说话时内涵到母亲小时候有多穷,外公外婆有多贪钱,是无时无刻不重复那几句弟弟以后为我们家传宗接待,在老家弟弟是要举龙头,上主桌的,是家里的独苗,是即使对着自己的父母,也能骂得像自己是祖宗。
但是,又是在只有我一个孩子时,不管兜里有多少钱,都要去游乐园玩到爽,是不管邻里孩子间有什么玩具兴起都要给自己买一份,是即使跟朋友做生意失败信用卡欠了八十多万,也还是跟我说“不要管钱的事,我即使去偷去抢,我也会把你供出来。”是初中的时候跨区读书下午来接人怕我一个小时的车程饿了,每次上车,就递给我两个苹果“中午吃饭的地方发的,人家都只拿一个,我脸皮厚,拿两个。”是去开家长会,特意换了正装“我这样不丢人吧”。
我紧张地坐下,母亲打开手机校园卡的消费记录“我知道学习辛苦,有时候是想吃好点来慰劳自己,或者请请同学,但是可不可以,就是....尽量节制一点呢,你看,你这个月还不到月末,还差一个星期就将近花了八百多,一个月下来差不多就一千,我的工资除去五险一金就两千多一点,加上平常日常开销,就什么也不剩了....你爸一直不让我跟你说的....我要是一个月赚五千我也很愿意给你花两三千,但问题我现在只能赚这么多,你爸那,一天累死累活,也就只能赚三千,还有弟弟的学费,房租,信用卡还债,所以,可不可以请你体谅一下,稍微克制一点。”
母亲用近乎恳求的语气,我强压着眼泪,笑着说“这不是小意思嘛。”我只觉得好像我连牲畜都不如,就像一个吸血鬼一样,把我的父母吸干。我回了房间,走进没有围栏的窗前,我爬上窗沿,我又停住了。这是六楼,真的能够保证死吗,万一死不了,医药费要多少,他们哪里拿得出来,就算真的死了,刚跟母亲聊完,她会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她生不如死,父亲...那样的脾气,杀了她都是有可能的。我咧着嘴笑了,原来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我又回到了书桌前,从文具袋里拿了美工刀去了洗手间。一推开刀刃,看起来像是生锈了的满是暗红色的斑点。袖子一撸,一道道红痕,往上些,是白色的突出的像小线一样的痕。一刀刀划下去,血流出来,我是高兴的。是,你就该这样,就该死,但是你不能划致命,万一被送到医院急救,那是一大笔钱。差不多满手都是血了,就开了水龙头冲,冷水直流,也许因为水流速快,都看不到血红,冲到手全发白基本没了知觉,也就差不多了。但一定要带上表,夏天尽量得穿长袖,即使三十多度,洗澡一定锁好门换完衣服再出去,一定不能被发现,去医院看医生,就诊,治疗,开药,每一项都要花很多钱,我没有生病的资格。
回到学校,我以自己学习时间调不开为由跟他拒绝了上课,怕他多想“怎么样,给你们二人空间。”她和他的家长是生意伙伴,自然付得起,任谁不说一声郎才女貌,我有违人伦的心思何其龌蹉恶心。
我不再吃早饭,但我要去操场跑十圈,我追求那种几乎濒临晕倒或说死亡的感觉,但我绝对不可以晕倒,是啊,还是医院,还是钱。我以最大的忍耐力只在中午买一个鸡蛋,为什么不是馒头,因为食堂很奇怪,馒头是一块,鸡蛋是五角,晚上嘛,有免费的汤,有时是有肉的,但我偏偏挑没肉的,我这种人,有什么资格吃肉。我的成绩依旧没能怎么上升。如果以前,一起跟他吃饭的日子,他看我这么吃,绝对要骂我一顿,然后给我打三份荤菜,满满当当,我内心依旧那么期望着,但是不可能了,他总是第一时间冲去她班门口,与她一起去食堂,老师都默许的,光明正大的牵着手。我也曾牵过,当他拉着我跑时。渐渐地我似乎真的不饿了,不需要吃那么多,只不过一阵阵的胃痛,恶心也来了,不过嘛,我活该,我这种人,就该这样。每次擦鼻子都是有血的,有那么几次他看到了,一脸担心问我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重重打他的背,咧嘴笑道“别诅咒你爸爸我,我身体好着呢”我不想他看到我任何不堪的一面,我最少希望我的笑脸我的开朗还能留给身边的人,我唯一的温柔,是给别人的。但我自己,不值得任何的同情与善意,我也没有资格去自哀自叹,我过的很苦吗,我是露宿大街还是由于家庭负担被迫辍学打工,还是说我的父母对我非打即骂,我是被同学欺凌还是被老师针对,不,我过的很好了,甚至我这种人甚至配不上这样的生活,我没有资格过得这么好。
她来找他,这是很少见的主动,他开心的一直傻笑,我幸运地托她的福看到了从未见过的这样温暖的笑,是我从不曾有资格拥有的。她带来了自己做的饼干,甚至还有我的份,她笑着递给我,或许从别人眼中,这样校花级别的人的笑,就像天使一样,但我喜欢不起来,甚至是厌恶,但我真的有资格厌恶吗,我甚至想一手打掉她递过来的饼干。果然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有这样恶心这样恶毒的做法。还是双手接过了饼干咧着嘴说谢谢。他吃着饼干,嘴里不停地夸赞,把饼干说得天上有地上无,但我知道,他嗜甜,但仅针对于喝的,其余的甜品是很少碰的。我最终还是没办法吃下饼干,扔进了垃圾桶。我这样的人,真的很卑劣。
愈发地,我发现我的身体出现了很多异状,有时候只是稍稍用力地用鼻子吸气,就出血,手有时候抖个不停,拿不稳笔,脚时不时地抽搐,越发地吃不下东西,或者时不时吐血,一用纸就是半包,写着题,突然的眼前一黑,几秒后,才恢复正常。我心里隐约有些想法,于是终于十八岁到后,我唯一一次用了奶奶给的生日钱去医院挂了号,神经内科和胃肠外科,我一进诊疗室,医生很奇怪问我就一个人吗,我害怕他赶走我,就编了父母去外面买吃的谎,我躺上冰冷满是消毒水味的仪器上,做完各种检查,便回家等结果,一趟医院,花光了存了十二年的钱。过了三四天,医院打来了电话,非常严肃地告诉我,请我务必在监护人的陪同下前往,我知道不会太好,我自己去了,医生很愤怒问为什么我是自己一个人,我只能说我是孤儿,十五岁就离开孤儿院自己过。他半信半疑,无奈叹口气,跟我说,非常抱歉,接下来我说的,希望你能冷静地听完,我点点头。我真的没有任何的意外或者害怕,我甚至从未如此镇定和清醒过,我是从什么时候就料到的这一天呢,或许是从决定去医院开始,从我决定省钱不吃东西开始,是从我开始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开始,不或许更早,像我这种人,或许从一出生就注定这样了。“通过我们对你的核磁共振照片分析和血液分析,你...”他的声音甚至停了会,但是,真的不用,我这种人不值得同情。“患了癫痫和胃癌...晚期,大概,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不等他说完,我跑出了诊疗室,我拼了命地跑出医院,我害怕他们通过什么方式知道了我的父母打电话给他们,我清楚他们即使去卖血也会让我治疗,可是他们怎么办,我们一家的生活怎么办,我没有资格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去为我而受苦,或许没了我,他们的压力会小很多,我可以不再半夜望着他睡觉的身影,我可以她牵手像画般走着,我可以不再整天埋在题目上。那一瞬间,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的。
我把诊断书一点点撕成碎片,丢进铁桶里烧成灰烬。我感到了我像鸟一样,随时可以飞向天空。接下来在家的一个月,我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地跟父母相处过,原来我也可以和母亲调侃,和父亲说笑,我和他好像回到了没有遇见她之前,每天都聊着,吐槽老师,厌烦如山的卷子。
那天晚上在家,胃突然地像有人用手使劲抓捏一样不停地拉扯的痛,全身不断地抽搐,但我的意志告诉我,不可以,不可以在家里死,神奇地第二天我真的醒了,我开始写起信放进他们几乎不会动的地方。
后来,我骗父亲学校有事,我要很早就到学校,于是五点我就进了学校。在此之前我瞒着不太会用智能手机的父母给老师请了假。守门的保安还没来,我翻了人生中第一次墙偷偷进了宿舍,把给他的信放在床垫下,这样,只有到离开学校收拾床铺那天,他才会看见,心中,我仍旧下不了笔,我那龌蹉的心思,还是跟我一起烂掉得好。不到六点,我又悄悄翻墙出了学校,冬天亮得很晚,一开口就是白腾腾的雾气。天又下起了雪,像撒盐一样,我上了辆出租去到了高铁站。我还是把他送我的所有生日礼物都卖掉了,反正,我这种,是不配的,剩下的投稿赚的钱全部跟信放在了家里。我的班列到了,我选的是一个连我自己都没听过的地方,但我查过那里有一个森林,很美。我上了高铁,忍着剧痛,终于在中午之前就到了。我又打了一辆车,到了目的地,森林是开放的,我先是顺着修好的小路走,然后趁工作人员不注意,我跑进了未被开发的区域,我自由地跑着,我感觉我的胃已经不痛了,但不小心,我被什么东西狠狠绊倒。我靠在树旁休息,我的感觉越来越差,意识很模糊。
眼泪落下了,已近很久没见过的眼泪又落下了。我好像,还是舍不得,内心的最深处,我仍旧希望他像那个时候一样出现,给我糖吃,带我逃离无尽的深渊。我的嘴咧得很开,我从未如此笑过,但是我的泪也从未停止。我看着没有一片云的天空,很蓝很蓝,很浅很浅,却又看不到底。一只鸟飞过,却又留不下任何痕迹。
直到床底见光信被打开:我厌烦了无尽的黑暗,下一次,请给予我机会,拥抱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