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黄十六

12、第 11 章

　　李立仁从叠翠山回来后来找过钟宁，俩人一起在咖啡馆喝了个咖啡。说完温牧扬要他带口信一切平安后，俩人竟然一时间不知该再说点什么。钟宁不会去打听温家以及温牧扬定亲的那位的事情，李立仁也拿捏不好自己的立场该说什么，而且他确实也不知道温牧扬能否回桂城，他和孙小姐后续会如何发展。这尴尬的沉默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最后钟宁故作玩笑地说：“老板不在正好可以多偷懒几天。”以李立仁的性格以往他不会让这句话掉地上，但此刻他居然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笑了笑。钟宁感觉李立仁似乎有点跟以前不一样，少了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浮浪气息，但到底是什么也说不上，俩人客客气气闲聊几句后散了，李立仁要跟家人去度假，半个月后才会回来。
　　漓水桥西的房子已经装修收拾好，随时可以搬进去。眼看马上就要过年了，钟宁给吕兰芳和其他佣人发了工资和红包，让他们放假回家，正月初五再回来。待众人离去后，钟宁一个人在空房子里待了很久。试试新沙发的软硬、摸一摸刚打过蜡的家具，一切都是簇新的，等着主人来留下印记。可这些终究属于别人，钟宁最后看一眼，锁好门准备走出去。园子里的山茶开了一朵绯红的花，钟宁依依不舍的把花折下来，别在自己大衣的扣眼里。
　　腊月二十九，钟宁把何师娘的那张名片和支票簿、钥匙房契等重要的文件都封在一个文件袋里交给了康健壬，她说自己要出去办点事情，如果温牧扬先回来了，就把这个交给他，否则他进不去房子。年下事多，康健壬跑来跑去忙地不可开交，也没多问什么就收下了。钟宁本来想要不要写一封信放在文件袋里，可是写什么呢？连钟宁这个名字都不是真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场梦，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就这么过去了吧。
　　去南宁的火车晚上出发，时间足够钟宁去跟何师娘告别，顺便把洗出来的照片给她。何师娘不是一般女人，见惯人世间这些分分合合，虽然不舍得钟宁离开，但她并不劝钟宁一定留下，只是让钟宁记着桂城有她这么个干妈，任何时候都可以回来。一个人要踏上前途未卜的茫茫旅程，突然听到这样的话，钟宁不禁眼眶有点潮湿，叫了何师娘一声“干妈。”何师娘把钟宁拉过来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临走的时候，钟宁犹豫再三还是对何师娘说，如果有个男人拿着那张名片来找何师娘，请她像对钟宁一样帮他达成一件事情。何师娘重重地叹一口气，说了句“傻孩子”，想要说什么但又觉得这时候多说已经无益，只有点头答应。
　　从何师娘家出来，回公寓正式退了房，钟宁拎着行李箱站在桂城街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里生生拔起，空了一个大窟窿。看了看表时间还不是那么紧迫，钟宁决定再去米粉铺吃碗米粉，那家来桂城第一天温牧扬带她去的米粉铺。虽然白天米粉铺人来人往，但那个大爷把粉端上来时显然还是认出了钟宁，他笑呵呵地说：“小姑娘一个人呀，你朋友呢？”钟宁随意编了一句话敷衍过去，老板也不知道听没听到，转身继续忙他的去了，在米粉氤氲的热气中，一滴眼泪掉落碗中。
　　一口一口细细吃，最终米粉还是吃被完，该是出发的时候了。钟宁深吸一口气，挺直后背走出米粉铺。太阳已经西斜，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夕阳的余晖给一切人和物都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色。钟宁向远处张望了一下，看到一辆空的人力车，招手示意车夫过来。车夫也看到了她，拉着车朝这边跑过来。就在这时，钟宁看到那个人，长手长脚穿一身灰色西装，张着热切的笑脸，蹬着自行车飞快向她奔来。越来越近，超过了人力车夫，世界仿佛静止，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温牧扬骑车到跟前猛地刹住，一下从车上跳下来，哐当把车扔地上，走到钟宁面前低声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钟宁鼻子一阵发酸，忍着不说话不让眼泪流出来。人力车夫这时也到了，站在一旁问钟宁还要不要坐车，温牧扬掏出一张钞票递给车夫说不要了，然后转头给钟宁擦了擦眼泪，握住了她的手。温牧扬的手又大又暖，钟宁的手被完全包裹在其中，这让她觉得眩晕又无比心安。在炮声隆隆中流离转徙的日子像被一团灰色的冷雾笼罩，一切都是模糊、瑟缩的，城瞬间可以成瓦砾，钱转眼可成废纸，人命更是朝不保夕，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然而握住的这一双手，是无尽的虚空与绝望中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温牧扬拎上箱子，让钟宁坐到自行车后座，带着她向漓水桥西的房子骑去。温牧扬骑得飞快，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能听见他每一次的呼吸，闻得到他身上那种阳光混合松木的味道，这个人实实在在的就在面前，世界又回来了。
　　自行车停在漓水桥西的房子前时，钟宁心突然剧烈的跳起来，这是她亲手为他搭建起来的“家”，不管以后如何山长水阔，这个地方总会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印记，不知道他会不会明白呢？可喜的是温牧扬完全明白钟宁的心意，他们俩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相视一笑后温牧扬牵着钟宁的手推开了大门。温牧扬对钟宁说：“你来取个名字。”钟宁看着温牧扬没有说话，温牧扬肯定地对钟宁点点头，钟宁才说：“叫宜园吧！”温牧扬带着一丝笑意问：“是心旷神怡的‘怡’还是宜其家室的‘宜’？”钟宁有点羞恼地瞪了温牧扬一眼，说：“因地制宜的宜，事不宜迟的宜。”温牧扬笑着说：“还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宜，不用请什么名家，门匾我自己来写。”
　　进屋坐下后钟宁才知道，温牧扬带着柱子爷和顾三姐、陈老二从叠翠山连续开了二十几个小时车赶来，城外几里远的地方道路被炸弹炸了一个大坑，雇人想办法把车挪过来不知要多久，温牧扬等不及，弄了辆自行车先骑了过来。温牧扬对钟宁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天见面吗，我跟你说小时候有人给我讲婴宁的故事，那个人就是柱子爷，他是温家对我最好的人，他儿子没了，现在孤身一人，以后他就跟我们一起住。”钟宁点点头，她心里有点奇怪，温牧扬说起温家时的口吻好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而且温牧扬也没有跟她讲过家里人的事情，不过她反正打定主意，他不说她就不问，总有一天他们会彼此坦诚。温牧扬还在讲着顾三姐和赵二怎么毫不犹豫地就跟他回了桂城，钟宁站起来对温牧扬说：“走，我们现在赶紧去买东西，明天就大年三十了，到中午所有商铺都会打烊，佣人们初五才会回来，在这之前我们得自力更生管起这一屋子人的吃喝。”温牧扬笑着说：“都听你的，今天我就是脚夫。”
　　菜市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虽然战事不断，但对中国人来说没有比过年更重要的事情，一家人齐齐整整置办年货是最幸福的时刻吧。菜市场不仅有各种时鲜菜蔬、南北干货，还有不少熟食摊档，卖酿豆腐、烧卤、肉丸子、树叶粑粑……温牧扬跟个小孩子一样看什么都新鲜，俩人逛吃逛吃，到天黑透市场要收摊时才发现买了一堆有的没的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开出饭来。钟宁有些着急，温牧扬安慰她说：“你不是说到明天中午才打烊吗，明天还可以来，再说了打仗的时候几天没饭吃都是常有的事情，我很扛饿的。”钟宁笑了，说回去清点清点列个单子，明天早点来。于是两人又一起骑自行车回了宜园。
　　到了宜园门口，看到顾三姐、赵老二和柱子爷三人等在哪里。三姐一见他们俩，就冲着赵二嚷嚷说：“是不是该听我的，我就说了在这里等肯定会等到公子爷和钟小姐，不相信我还要犟嘴。”赵二憨憨的笑笑不说话，柱子爷对三姐说：“在外人面前给你男人留点面子。”钟宁笑着主动上前打招呼，对柱子爷说：“柱子爷爷好，我是钟宁。”钟宁如此落落大方又彬彬有礼，一下就让柱子爷喜欢上了，看着钟宁说：“我们公子爷眼光果然好啊。”钟宁笑而不语将众人迎了进去，将房子大概逛了一圈后各人分配房间。小楼主体三层，一楼有扇单开的门，门锁上后一楼和前院是一个空间，二、三楼和后院是一个空间。大客厅、小客厅和饭厅都在一楼，前院沿着围墙还盖了一排房子，是给侍卫和佣人们住的。顾三姐和赵老二要住在这里，温牧扬没有阻拦，但要柱子爷和钟宁必须住在后园。柱子爷知道温牧扬脾性，他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从来不会虚与委蛇，因此没有再推辞。钟宁其实有点害羞，虽然在公寓时他们也住在一个套间里，但那是不得已情形，如果现在她坚持要跟三姐他们一样住外面又显得有点奇怪，最重要是她不想刻意再去制造距离，世事无常，能握在手中的幸福就紧紧握住吧，因此她假装若无其事也同意了，最后温牧扬、钟宁和柱子爷都选择了二楼的房间。
　　一行人连夜开车赶路都十分困倦，因此安排好房间后就各自去歇息了。钟宁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从下午到现在不过六七个小时的时间，她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折。原来不知道下一程落脚在何方，而现在她不仅重新有了“宜园”，而且还有了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人。可是，辗转去海外读书看似前途未卜，其实是一条平顺稳妥的路，一条父亲早已经走过的路，读书、找工作、结婚，一切都把握在自己手中。而留在这里做温牧扬的秘书，那就把感情、生活、前途、自尊全部打包孤注一掷。父亲从前总跟她强调，投资一定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否则就可能输得万劫不复。现在警察还在追查黄乐溪，而温牧扬家里给他定亲的那位到底什么情况呢。她见过不少男同学家里有婚约又在学校自由恋爱，最后大部分还是听从了家里的安排。下午开始的这一切来得太快，来不及细想，从理智的角度来说，留在这里风险系数很高，并不是最优的选择。
　　桂城地处西南，白天户外晒着太阳暖和得跟春天一样，而深夜的屋子里则格外阴冷。被窝里被汤婆子捂得热乎乎的，晒过的新被子蓬松柔软有好闻的味道，那个让她心安的人也在这同一屋檐下，有谁能硬生生割舍下这一切，孤身走入到无边的天风冷雨中去呢。钟宁看了一眼立在屋角的行李箱，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意，心里说“爸、妈、奶奶，对不起，你们就让我‘得过且过’吧！”
　　“笃笃笃”,门口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钟宁披衣坐起心想会不会是温牧扬，只听门外传来他低低的声音，“你睡了吗？”钟宁怕吵醒柱子爷，迅速起身开门。温牧扬拉着钟宁的手说：“我就知道你没睡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