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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欲忘 ...

  •   吱吱作响的剃刀显得格外刺耳,像是一个放大十万倍的寄生虫死死地贴在了自己的头皮上,李仕成很讨厌短头发,又何况是那么短。
      李仕成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翻。他想留一个李易峰同款,但又顾忌太多。走出了洗手间后,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同事在身旁捧着一本《三体》,时而低头看一段,时而抬头望向窗外的那辆苏CB258。“你会不会把自己想象成面壁者去执行任务?"李仕成饶有致的问道。“怎么会?看小说是看小说,要是分不清现实与幻想,那还了得?" 同事冷冷地回应。李仕成却不满意地摇着头望向那辆白色大众,心想:人若不在现实中幻想自己,会失去多少乐趣? 忽然,最寻常的关门声牢牢地抓住了他们的耳朵,同事收起了厚厚的小说,李仕成冲了出去。与此同时,路边的B组,地摊上的C组也纷纷从普通的人群中脱离出来,:“别动,叫什么名字?”和往常一样,他又是第一个冲上去按住了嫌疑犯。任务结束后,他坐上了警车回到局里。
      李仕成又一次回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自己算是个规矩的学生,从不抽烟喝酒,也从不打架。想不清楚以后要干什么,一个月能挣多少钱。父母一心想让他当警察,李仕成也争气,如愿的考上了警校,只不过如的是父母的愿。倒也不是不喜欢,是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索性就顺着父母的要求了。自从考上了警校,他总感觉父母说话都变得硬气了,逢人就必提起他们在警校的儿子。不过工作后的日子,和他想象的有些出入。他接触的每一个案子,都能让他心不在焉好几天,偶尔休息的时候看看小说,那些案子就会莫名其妙的闯入自己的思绪。合上书本不行,闭上双眼还是不行。接着就是一阵唏嘘。那些血案,有的是兄弟反目,有的是情杀仇杀的,散尽了人性丑恶。再看看那些被害者的照片,有乳臭未干的孩子,有美貌如花的女子。道尽了无数惋惜。这些他都只在电视上见过,而如今这些面孔活生生的摆在眼前,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对于他来说,对于一个从小看顾城的诗长大的李仕成来说,一切太过残酷。话说回来,四年的警校生活以及他的身份给予他的使命感与正义感让他坚持下去,也依旧相信人间真善美。更不提在就业压力如此大的今天,这份有脸有光的工作太难得。
      李仕成顺着浅浅的月光继续品味着《白鹿原》,他一直在琢磨被压在六棱塔下的田小娥到底是好还是坏,尽管他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只是在他心中总希望所有人都去同情田小娥。她善良却不安份,她纯朴却又劣迹斑斑。她是一个如此悲惨的女人。李仕成狠狠地拍了两下方向盘,倒不是为了田小娥,而是为了她女友。刚刚和女友吵了架,准确地说应该是前女友。尽管这种角色转变快有十次了,不过这一次他相信是最后一次。雪没有停下的痕迹,一片一片,从几万里的高空,奋不顾身的冲向地面,每一片都不知道迎接它的是什么命运,肮脏的泥路?光秃的枝亚?还是瞬间失去原貌,融化成水?没人能料到。李仕成使劲的踩下脚油门。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一边开着车,脑子一边不停地在回想,那些工作中的不顺,恋爱中的失败,生活中的压力……“算了还是回去吧”李仕成的右脚刚刚抬起, 突然一个身影浮现在车前,他猛然踩下刹车后,湿滑的路面让车子不停的打转。惯性使得安全带紧紧地抱住他,安全气囊“呯”的弹开。紧接着他的脑袋迎来一片空白。慢慢的,他才感受到自己过速的心跳和酸软的双腿。他慌忙地下车,奔跑了几十米才看到一个中年人躺在雪地上。他检查了一翻,确认了那人的死亡。李仕成拼命的将地上的雪驱到路面的血迹上,将人抬回了车里,已经12点半了,路上没有别人,而且他清楚的记得这个地方没有摄像头,他踩下油门,一直开,就一直开。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到了哪里,他停了下来:“我在干什么?我是警察!我撞人了!我该报警!交通致人死亡,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肇事逃逸致人死亡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故意隐藏尸体的,按故意杀人定罪。三年以下,七年以下,故意杀人。三年以下,七年以下,故意杀人……李仕成不断重复着他再熟悉不过的知识点,他根本不知道该想什么,该做什么。他唯一想到的是他会丢了工作,他会坐牢,他会失去一切。他怕!可是人已经死了,做什么也没用了,人已经在车里了,他的思想斗争大军似乎会师的太迟了,他已经熟练的掩盖了犯罪现场。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他已经不认识他自己了。
      同事们都曾经听过李仕成发的牢骚,说刑警又苦又累又危险,还得遭受这么多阴暗的一面,以前只是开个玩笑,但现在他有了新的理由。他不断地向周围人扩散自己的想法,而且添油加醋。同事们对他也愈发的有意见。李仕成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演员,在演一个不会有NG的电影。过了几天后,他打听到了第四大队接到的失踪案件,这一段时间他无心工作,还经常去医院。在不断传来的“毫无进展”的消息后,他舒了一口气,递交了辞职申请书,外加一份“重度抑郁诊断结果书” 脱了警服,他知道再也穿不上了。他没有什么抑郁症,都是装出来的,或者说是在医生面前演出来的。李仕成不知道这样的结果对于自己来说是不是最好的,感觉这一切都是不加思索,一气呵成。他一定会问自己,心中的正义去哪了?那份善良与柔软去哪了? 他答不上来,他脑子里不断涌入的,是王尔德说过的一句话:“人生有两个悲剧,第一是想得到的得不到,第二是想得到的得到了。”这世上最容易犯错的人有两种,一是书读的太少,二是书读的太多。
      三年的运营让书店也小有名气了,这个书店是他花了所有的积蓄,加上向朋友借的钱开办的,名为“欲忘书店”,牌匾下还有一行小字:“来这里,欲忘一切,烦恼或者苦难。”李仕成想开书店的理由很简单:一方面他爱读书,另一方面,在经历了惊涛骇浪之后,他想找一个可以砍柴打猎的角落以乞求心中的风平浪静,尽管这更像是一种错觉。李仕成的父母对此一概不知,他们说怎么好久没看到你警服,他都回答是局里的要求,还要保密,不让他们多问,父母当然不再多想。
      这几天,他一直关注着一个人,她几乎每天都来,点一杯咖啡,捧一本书,坐一下午。她很美,能轻易的看出来,皮肤是天生的白皙光滑,一点点淡妆不过是形式上的多余把戏。更吸引李仕成的是她所看的书:有时候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有时是考琳·麦卡洛的《荆棘鸟》。终于,李仕成忍不住坐在了她的身边:“非要等到迫迪死后,菲奥娜才能幡然醒悟。你觉得这种单边付出,无限包容的婚姻中,对于付出的一方还算是爱情吗?”她慢慢地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到了李仕成的脸上,接着是礼貌性的微笑:“你也看过?毕竟时代不一样了,我理想中的婚烟当然是以平等为先。”“追求绝对的平等本身就是一件蠢事,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人生而就不平等,比如你的脸。”李仕成用着诚恳又带有一丝挑逗的语气说道。“行了,你是老板,我还得巴结你呢,我怕你撵我走啊。”这一次,她露出了更为真实自然的笑容。李仕成也和她相视一笑:“行了,就不要再互相吹捧了。你慢慢看,我不打扰了。”他走向柜台,用余光偷偷的观察她。之后的日子,他经常坐在她对面的位子上与她聊几句,每次聊的时间都不长,却又恰到好处。李仕成说她是老顾客了,执意每天送她免费的咖啡,她拒绝不下,又不好意思,便会多买几本店里的书。到后来,李仕成索性开办了一个活动:凡是每周在店内的阅读时间在十个小时以上的都会享受免费饮品的优惠。她当然每次都能领到。
      她叫俞婉儿,是一名大学老师,教的是能源与动力工程专业,刚刚参加工作一年。起初李仕成也很惊讶,一个理工科女生竟会如此痴迷于文学。“你这个书店看起来也开了没多久,那在之前你是做什么的?”李仕成恍惚了。以前几个月的时间,他们聊书上的东西,聊身边的事情,这是她第一次问起了关于自己的事情,这不算什么,关键是她问起了他的过去。他根本不想再去想那些过往,“刑警”这两个字离嘴边很远很远,他知道自己不配。“也没做什么固定的职业,杂七杂八的都干过。”李仕成不敢看她的眼睛,像是同极的磁铁,有意无意的相互排斥。“哦,那你该不会是混社会的吧?”俞婉儿饶有兴致地开着玩笑。“算是吧。”李仕成敷衍的蹦出三个字后,便找个借口离开了。
      七月流火,北风夹杂着温婉的花香缓缓袭来,没有多余的矫揉造作,倒是减了三分外表的冷俊,在昏黄的灯光下,孤零零的影子宛如一幅没有废笔的水墨画。李仕成拉紧了衣领,走进书店,慢慢地整理那些不在原位的书本。忽然,他看到了一张如手掌大小的米色卡片躺在书桌上,随手拈起,清秀的字体才逐渐清晰起来:“我宁愿无知,也不要看过世界的背面。”他猜到这是谁抄写的,但他不确定她写这张卡片的目的是什么,他想应该是她读到这句话时,被触动了,便抄写下来抒发情绪而已。他在中学时期经常这么干,有时候被老师发现,还误以为他在给班上的哪个女同学写情书呢。以后的数日,他都会在同一个地方发现类似的卡片,都是抄录书上的某句话。只有一张他确信不是从书上抄的,也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张:“有些爱慕,连自己都会感到惊异,但是它就那样产生了,就像你对于我。”李仕成根本不敢想这是写给自己的。
      “欲忘书店,欲忘,欲望……”俞婉儿第一次踏进了这间书店。店里的装潢所营造的氛围不断给她安慰,古典之风又不失格调,小碎花的桌布拉近了距离感,紧凑的空间布局给人安全感,店内的书香伴随着每一次呼吸,抚慰着她那颗尚未痊愈的心。她缓缓地坐下,晌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该抽一本书过来。两个月前,父亲的离世给他的打击是她二十七年来遇到的最难跨越的坎儿,病魔没有给她太多尽孝的机会。当生死离别第一次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她才知道什么是人生的苦,它不会同情任何一个人。她低头看了看封面,是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她用纤细的手指随意拨开一半,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得进去那些文字。不经意间,她看到了他,穿的平平常常,黑色外套,蓝色牛仔。一看就是个不太在意打扮的人,俞婉儿仔细的看着他整理书本,比自己看小说更有意思。坐了半个钟头后,想起还有明天上课所需要的课件要修改,便合上了书本,将它放回了原位后就离开了书店。
      突然有一天,李仕成坐在了她的身旁,问起了她书上的问题。面对一个陌生人真诚的发问,她总会礼貌且用心的回答几句。之后的日子,他经常会来找自己聊上几句。其实一个人在外地打拼,尽管她每天都会面对数百位学生,每天都和同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几句,但深深的孤独感从没有弃她而去的意思。她想和他多聊几句,她感受到了被关照的感觉,她欣赏眼前这个总是有很多问题的大男孩。她不禁发觉自己身处的这间书店,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地方,他又是一个懂得尊重她的人,说的每一句话都紧扣着自己的心坎,谈吐言语不曾让她感到一点负担和不快。她真的相信,这间书店有让人“忘记”的魔力。从那以后,她开始读那些以前从不会入眼的书,一方面她想向他靠拢,另一方面,她渐渐地习惯了这里,她慢慢发现:这是一个可以使她灵魂和思绪自由摆渡的角落。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卸下所有的面具和包袱,来到欲忘书店,捧上一本书就是她渴望的事,这里没有七点钟的早会,没有人挤人的不适,没有赶不上的班车,没有她讨厌的香菜。她变得渴望与他谈论书与生活。俞婉儿开始想象和他一起经营着书店,一起看书,一起谈论。这是她渴望拥有的生活。于是俞婉儿想要主动了解李仕成,但是他却很少谈及自己的过去,或者说回答的很模糊。这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至少他对自己的事情很感兴趣,有天俞婉儿决定每天都写下自己读到的最为触动的话,她想和他分享自己的一切,包括内心认可的东西。
      虽然每天写的卡片都被拿走了,但李仕成从来没有跟自己谈论过这件事,俞婉儿觉得很奇怪,也没有主动的提及。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俞婉儿不断分享着在学校发生的趣事,哪个学生用了四种声调帮他的室友们答到,哪个学生在打乒乓球时,将拍子甩在了老师的鼻梁骨上……李仕成则与她畅谈着将来的规划。她感受到了一种依赖,依赖这个她了解的并不多的男人。经过漫长的思索,俞婉儿写下了最后一张卡片。
      李仕成和往常一样收起了这最后一张卡片,心不在焉地放进了抽屉。第二天,他一直盯着书店的门口,却没有等到他要等的人。第三天,第四天,她都没有来过。李仕成很失落,他没有办法联系到她,回想他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竟从未提过“微信”这个词。他跑到柜台的抽屉旁,焦急地翻着那些卡片。一字一字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惊喜地在一张卡片的背面发现了一串电话号码。他左右摸了摸口袋,才看到放在柜台下的手机。伸出手,他犹豫了。还是如此的后知后觉。
      李仕成伴随着冷风与娇横的月光走出了书店。千百年来,一样的月光被无数诗人赋予无数意境,唯美或是凄冷,在此刻都与他无关。李仕成一直走,就一直走。他相信自己已经爱上了她,所以他更加不能接受自己欺骗她。他知道自己是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哪天就会被引爆,危及的是所有与他有关的人,而且离的越近,伤的越重。这几年,他躲在一隅,从不指望偷看几本书就会洗白身心,忘掉过去。他很清楚自己做不到,也没有人能做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一手锻造的罪恶匕首就会蹦出来,在他的心上刻上一刀,同普罗米修斯遭遇的折磨一般。不同的是,这些都是自己活该承受的。
      人的情感是极其脆弱的,一种苦难往往会带来多重痛感。而现在,他连触手可及的爱情都不敢拥有。李仕成的心中五味杂陈,又怎是一个“悔”字所能形容的?
      李仕成走到了道路旁的一棵梧桐树下, 他抱紧了树干,埋着头、跪在泥土上,不顾路人的眼光,失声痛哭。伴随着身体的抽动,树叶也跟着晃动起来。小时候不写作业被父亲拖着打,他不敢哭。工作时被领导责怪,他不会哭。与女朋友吵架分手,他不屑哭。出了这么严重的车祸,他忘了哭。而现在,任何情绪都阻挡不住了……不知过了多久,李仕成感到双腿麻木起来,他用颤抖的双手抹了抹鼻子,掏出了手机。
      伴随着渐弱的抽咽声,缥缈如烟的思绪压断了滴答的时针,头顶的月光衬着沉寂而愈发夺目起来。此时的俞婉儿坐在电脑前修改课件,突然铃声划破空气。她随意的翻起手机: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一看见开头的“婉儿”二字不免让她心头一紧,她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的读了下去:“婉儿,当我明白你的心意时,我总是怀疑的。我们之间的相遇几乎全在那间图书馆,我们之间说过的话甚至不比你对学生说过的话多。但就像你说的,爱如荒漠里的一株植物,自有其生长的办法。我以往的经历和别人不同,我从没想过,不,是没意识到,我对你,其实是想爱的。直到你提起,我才似乎回到了人间,拾起了那份被遗忘的情愫。你是那么的纯真,率性。和你在一起推心置腹的时光是我不能忘却的。婉儿,你知道吗?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我想告诉你,我家的阿仔生了5个金毛小子,叽叽歪歪争着奶吃的样子可爱极了。我想告诉你,比起读书我更爱运动。我想告诉你,其实我不爱喝咖啡。婉儿,你不知道,我现在想告诉你有关我的一切,我想告诉你我也爱你……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我不能……或许我就是个人渣,我一直在背着罪恶生活,我不奢求你的理解,请把我当作小说里的人物,你只是读过我,仅此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
      “李仕成,男,1990年出生,家住xx区xx,汉族……”
      李仕成再熟悉不过这些问题了,只不过这一次他坐在了对面。
      “右下方签个名,鉴于你是自首,会考虑从轻量刑,这个你应该已经清楚了吧?”这个年轻的刑警显然是新来的,并不认识李仕成。去往监狱的路上,他止不住的在想,如果没有遇见俞婉儿,他会不会选择自首。李仕成明白,爱情不是虚幻不定的东西,是现实,是生活。生活中你所经历的,又无一例外的一步一步逼使自己走向更真实。至少现在,他才找寻到了那个三年前最真实的自己。
      监狱里,吱吱作响的剃刀显得格外刺耳,李仕成很讨厌短发,又何况是那么短。
      他慢慢闭上眼睛,仔仔细细地体会着。仿佛那个拿着剃刀的人是他自己。只是不知道那被剪掉的“爱”,还会不会如青丝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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