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长端照

1、开局

　　于陌独自驱车行驶在盘山路上，山上的竹林绿得纯粹，一下一下地，顺着山路，穿过挡风玻璃轻柔地抚摸他的眼睛。
　　半个小时后，于陌的车缓缓停在绿水山庄古色古香的大门前。他打开车门，将车钥匙递给走上前来的侍者。
　　“谢谢……”
　　侍者一愣，抬起头。发现这位年轻的客人长得极端正，眉眼却柔和，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油滑气，反倒让人想起这周围漫山遍野的竹林——澄澈却坚韧。
　　于陌朝他笑了笑，向绿水山庄走去……
　　绿水山庄位于园海市刚刚成立的旅游新区——槐水区。属于自认为不与其他高级会所同流合污的高级会所。虽然内里亭台楼阁好比拙政园，但这些年商业化经营也难免“坠入红尘”。不过于陌要去的“净茶”一直是由一个茶艺爱好者经营，也勉强算是山庄里唯一的“净土”。
　　“您好，有预约吗？”
　　前台姑娘客客气气地问道。
　　没等于陌回答，一个穿着唐装的中年人就迎出来：“我就知道于大律师绝对准时……”
　　“陈总日理万机，就是再给我个胆子也不敢耽误您的时间啊。”
　　面对于陌伪装得滴水不漏的圆滑，陈锡初只是笑了笑，没再多言语。
　　待入座，于陌看了看外面的水塘，金鱼在竹影之间游动着。
　　“陈总可是我们律所的稀客……”于陌转过头来，“只是不知您找我这么个专管刑事的律师，是有什么事吗？”
　　“于律师爽快人。”
　　“现在大家都讲究时间效率，况且那弯弯绕绕的客气话……我想，陈总也不爱听。”
　　陈锡初无声地笑笑——他长相不差，甚至可以说是气度不凡。只是于陌看他，不知是于陌自己的错觉还是什么，他笑起来总有种剑拔弩张的感觉。
　　“那我也不客气了……”陈锡初抿了口茶，“我记得，于律师老家是斤成县的吧？”
　　于陌没想到他突然扯到老家祖籍上，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回过味来：
　　斤成县很穷。
　　“不瞒你说，我最近有个想法……我和于律师你一样，也是苦出身。你也知道，像咱们这种家庭，稍稍有点变故家就散了……”
　　“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说，您想做一个法律援助的项目？”
　　陈锡初只是笑，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不完全是，光是法律援助收益太低。”
　　“但有社会效益……我刚毕业时在法律援助中心工作过一阵子——这些地方很缺钱。要是莫蒙这种财力雄厚的集团愿意建立法律援助中心……”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
　　于陌笑道：“您过誉了。”
　　“我起初还担心你不愿意，看来是我过虑了。”陈锡初靠在椅背上，“怎么样？愿不愿意来我们莫蒙集团的法律援助中心工作？”
　　于陌一愣，意识到自己刚刚一时激动说错了话，让陈锡初不动声色地抓住了他的破绽——这个老狐狸，说话从不肯敞亮，总是引着对方到自己想要的轨道。
　　“我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律师，还用得着陈总亲自出马……”
　　“礼贤下士才见诚心嘛。况且……”陈锡初故意顿了一下，“我看过你的案子，真是……置死地而后生。”
　　于陌不应声，任由价格不菲的茶水声在两人之间流动。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于陌垂下目光，“只是，您可能对我有些误解——我这人爱钱，法律援助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说实话，我已经干够了。”
　　陈锡初无声地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好，好，年轻人，爱钱正常。只可惜我只能另请高明了。”
　　“实在抱歉。”
　　陈锡初摆摆手，道：“你客气了。”
　　于陌不吭声，修长的手指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这茶并不苦，味道很淡，回味微微有些甘甜。
　　“这是什么茶？”于陌问桌子那边的茶艺师。
　　“明前采摘的君山银针。”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加上一句：
　　“是黄茶。”
　　“黄茶？”于陌轻笑一声，“那真是我孤陋寡闻了——第一次听说……”
　　…………
　　距离绿水山庄十几公里的市中心，安瑜川被堵在水泄不通的城市主干道。
　　他叹了口气，看了看表，便拨通了同事佟成生的电话：
　　“喂？老佟……”
　　“你死哪去了？”电话那边的佟成生迫不及待地“开骂”，“怎么这么慢？我们菜都吃八个了还不到？你是不是跑到银河系外面去了……”
　　笑点为负的佟成生硬是被自己的尬话逗笑了。
　　“那个啥……你快点哈，第九个菜都来了，再不到你只能来给我们打包了。”
　　“哦，那你吃吧。要是把你这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饿坏了，我可赔不起。”
　　“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需要精神抚慰，你不来，我的灵魂永远不能……”
　　安瑜川毫不犹豫地挂掉了电话，打断了“尬人”佟成生施法。
　　二十分钟后，安瑜川硬是从水泄不通的市中心杀出一条血路。等到“广盛轩”门前，又花了半个小时时间停车，终于在区区一公里远的“国际美容美体中心”门前昧着良心停下了车。
　　“帅哥，这不能停车，挡我们生意了啊。”
　　安瑜川下了车，那人看见安瑜川一身警服，顿时让吓得不敢说话了，默默退回“国际中心”。
　　安瑜川一愣，自己满肚子“这画的车位”和“这地是国家的又不是你的”等攻击性语言没派上用场。
　　十分钟后，安瑜川终于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取经成功——成功到达目的地。已经上了八百个菜的雅间内坐满了经侦支队和刑侦支队的同事。
　　大家见安瑜川来了，纷纷站起来迎接。
　　“哟，安队这么久没见，瘦了吧？”
　　“谁让关这么多天也得瘦成杆——快别站着了，坐下，喝酒喝酒。”
　　说是酒，桌子上摆了一圈低度啤酒，度数加起来没佟成生近视度数高。
　　安瑜川被他们围着，只是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
　　“安队喝酒吗？”
　　“不了，我一个人，喝了酒谁给我开车？况且我还穿着警服呢。”安瑜川笑道。
　　“啧，你个老酒鬼装什么装？”佟成生这人确实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喝啤酒都能喝醉，此刻骂人都找不着北。
　　安瑜川笑着推开佟成生，转头向角落里的女警简凉道：“对了，小凉，余延没来？”
　　“他值班。”
　　“安队从专案组回来，变了好多啊，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啊，话比以前少了。”
　　“有吗？”安瑜川确实感觉，自己这么长时间没见这些同事，是有些生疏了，好像一下子不会说话了。
　　“哎呀，可不是。你安队在专案组里那可是……正义的伙伴，人家都结了案了，还……”佟成生忽然不说了，他当时也被选中加入了专案组，他很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所以他现在才会欲言又止。
　　“说呀，怎么不说了？”
　　“对啊，发生什么了？”
　　佟成生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问了。
　　处于事件中心的安瑜川突然站起来。
　　“我去个洗手间。”

　　洗手间内，安瑜川默默关掉水龙头，头顶昏暗的灯光当头照下来，竟给他添了几分老气。
　　安瑜川看着洗手间镜子里英俊但略带沧桑的脸——他眉眼清晰，相貌却带书生气。他很像史书里描写的“羽扇纶巾”的俊秀儒将。虽然好看，但似乎与这个世界有点格格不入。
　　安瑜川也确实是格格不入的那个。他是全国范围内都少见的“富四代”。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家很低调，但又是不少耳熟能详的企业的股东。不能算是富可敌国，但至少是家财万贯。一百年的财富积累不是吹的，连安瑜川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家到底有多少钱。
　　这种家庭背景既是优势又是掣肘。安瑜川是公大毕业直接进的市局，到底是全国最好的警官大学，确实学历能力都无懈可击。但市局领导都有意与他保持距离。毕竟园海市刚刚经历一场大型反腐，无数公安领导落马，风头正紧的时候，谁也不想惹事上身。
　　安瑜川打开水龙头，抹了把脸。
　　他清楚地知道佟成生想说什么：在专案组，那个特大犯罪组织，他差一点就抓到了幕后黑手——“医生”。就在这时，上面突然说抓到了头目。
　　那明明不是“医生”，很明显是个替罪羊。安瑜川无论汇报多少次，这个案子就是结了，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此事一出，安瑜川一下子就从当时的副支队长扶正，但他比谁都清楚——这是让他闭嘴，别再为无人期待的真相追查到底。
　　憋屈归憋屈，安瑜川一向是明事理的人，再憋屈也一个人咽了。但这个案子好像把从前的安瑜川一整个吞了——他一下子回不来了，沉在里面出不来了。
　　他觉得很疲惫，很不愿意说话……或者说是，疲惫得说不出话。他叹了口气，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他给自己点了支烟，打开了手机。
　　【园一中10届17班群：
　　黄益清：各位什么时候有时间？同学聚会来一波？】
　　一时还没人回复，但这条消息突然让他想起了自己遥远的高中生涯……那个同宿舍的……他记得好像比他大两岁，叫什么……
　　“于陌……”他不禁说出了声。实在过了太久了，他记得那个于陌学习还挺好的，高考时候是全市探花，在全省也是十几名。
　　学习那么好，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安瑜川和他的高中同学处得挺一般，但这个于陌，虽然就和他当了不到一年的室友，但还是让他印象挺深的。
　　他点开“于陌”，点开对话框。打好问候的话，想了想又删掉。
　　“算了，他可能也挺忙的吧。不打扰他了……”
　　安瑜川摁灭了烟头，走出洗手间，准备回了雅间给大家道个歉——毕竟大家好心为他接风，自己却扫了所有人的兴。
　　没等他跨入雅间的门，自己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安瑜川掏出来一看，顿时觉得两眼发黑，命不久矣……
　　是在市局值班的余延。
　　雅间里其他同事也听见了电话声，顿时空气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安瑜川身上。
　　“别急，要万一是余延饿了呢？”
　　安瑜川苦笑一声，他接起了电话。他感觉所有人的清明假期就拴在自己的手机上了。
　　“喂，川儿哥？你回来了吧？”
　　战局暂时稳定，不过是嘘寒问暖。屋内的人先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嗯，回来了，你有……”
　　“有案子了……这个，很难说……你快来现场吧！我把位置发你……”
　　“嘶——”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冷气。
　　“行了，别幻想了。”安瑜川放下手机，“跟我去现场吧——人民警察哪来的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