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情愫 ...
-
这是暗蛛楼第一次发来催促的消息。
听着枝头略显急促、一声迭过一声的怪异鸟叫,裴峙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片树叶。
半晌,他轻呵一声,随手甩出的叶片嵌入树梢,也惊飞了树上还在喋喋不休的鸟儿。
裴峙眼中尽是自嘲。
原来他这些日子以来,一个消息都没能传出去——在住进兄长的房间之前,他确实传出过几个不痛不痒的消息,不算机密,但也透露了梵国朝中有哪几位臣子时常秘密出入公主府商谋要事,而暗蛛楼却一个消息都没收到。
这说明消息传到半路,应是被人截下来了。
有能力截断传信、并且会对他有所防备的人,不是齐姝还能是谁?
看来他与暗蛛楼的合作,她都知道,却不说破,也不阻止。
或许在他来到公主府的第一天,她就已经知道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裴峙并没有事情败露的惶恐,他只是再一次感到困惑。
上位者眼里最容不得沙子,何况他这样往外传信的行为说是通敌也不为过。齐姝明知道他接近她别有用心,却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不杀了他,也不把他赶出府,她究竟想干什么?
她若是因此对付他,他认,左不过腿长在他身上,若有性命之忧,他随时可以抽身离开,可怪就怪在她根本没有找他问罪的意图。
这些天偶尔碰到,她神色如常,只是行色匆匆,向他略一点头便只顾着扎入书房,与她那些心腹畅聊国事。
她怪,他也怪。
那一日进入兄长的房间后,看到了那一纸聘书,他就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差一点成为他长嫂的那个人。
他原以为兄长跟在她身边,哪怕为她做了许多事,但到底身份地位悬殊,兄长应当不会天真到奢望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分才对。
可事实上兄长就是求了,而她也大大方方给了。并非他想象中落不到实处的虚假承诺。
被他在心中恶意揣测过的那个人,是真的有考虑过以一国公主之身嫁给一个毫无背景势力可言的谋士。
裴峙回想起两人共同留在聘书上的名字,那样般配,看久了笔锋收尾处竟有八九分相似,俱是洒脱飞扬之意,好似能透过翩跹字迹,觑见这对璧人在签下名字时相视一笑的光景。
那对名字同时也刺痛了裴峙的眼睛。
他不知道这种酸涨的情绪究竟是因为他差点成了报错仇的恶人,还是因为痛惜兄长直到死之前都没能如愿以偿娶到喜欢的人,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但裴峙却知道,他对齐姝已然恨不起来了。所以这几日,他没再往外界传出过消息,尽管他刚刚打探到——齐姝已经收集好了证据,很快就要对郑国公出手,一鼓作气将他拉下马,让整个朝廷重新由她洗牌。
这些消息,齐姝从来不避着他,她似乎防备他又纵容他,总是默许他可以靠近书房,或是飞上房顶,偷听她与心腹的谈话。
裴峙有时候在想,或许陈婆的那番话不是她的授意,但肯定也得到了她的默许,她实在是很狡猾的一个人,知道若是那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他肯定不信,只有府里见证过的老人说出来,才能叫他听进去。
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听是听进去了,正常来说,以他刀剑一样直来直去的性格,知道真正害死兄长的人其实是郑国公,他理应发挥所长,该埋伏埋伏该刺杀刺杀,报了仇就走,继续当他潇洒自在的江湖客,而不是一直没名没分地赖在公主府不走。
裴峙默默告诉自己,他这是在弥补他曾经对齐姝抱有偏见的过错。在将郑国公绳之以法一事上,他理应出一份力。
也可以……暂时任她差遣。只要她开口。
这样看,短时间内他反而不能走,而应该继续留下来,看看还有哪里需要帮忙才是。
裴峙自顾自找好了留下来的理由。他根本没意识到,自从遇上齐姝之后,他走的路子便越来越迂回了。
而齐姝也不知是故意躲着他还是真的忙得脚不沾地,目光和脚步从不为他多作停留。
裴峙绝不承认他内心有一种期待落空的微妙失落,也绝不承认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有意无意出现在她时常会经过的林荫道——的一棵树上,盼望着她能抬头看自己一眼。
这一日,他跟往常一样,撑着头躺在枝叶间晒太阳,一边假寐一边留意树下熟悉的脚步声。
他很快便等到了。
终是憋了多日,他状似不经意地舒展身体,枝叶抖动,发出簌簌响声,掌心便紧跟着悄悄丢下三四片藏匿已久的落叶,被风斜斜一吹,刚好落在她发髻间。
齐姝抬眼一瞧,裴峙正斜倚在粗壮的枝干上,束起的黑发垂落下来在风中荡啊荡,配上那分外夺目的眉眼和修长流丽的身姿,看上去颇有几分风流意气。
不管看多少次,那张脸都会让齐姝陷入一阵恍惚。
她闭了闭眼睛,兀自压下不该有的情绪,再次睁眼,却是似笑非笑地打趣道:
“看来我着人给你裁的衣服还挺合身。”
裴峙闻言,身形一转,姿态轻盈如春日里翻飞的燕尾,从树上轻飘飘地落下来,他将飞到身前的发带扬至背后,微抬着下巴看她:
“还行吧,就那样。”
脚步却是不自觉离齐姝越来越近,直到在她跟前站定。
“我……”望着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却略显憔悴的面容,裴峙却一瞬间卡了壳,忘记自己本来酝酿了许久的腹稿。
他突然想到兄长的房间被他霸占,她也识趣地不跟他抢,这几日也不知道有没有睡好觉。
把兄长的房间还给她?说不清楚为何,裴峙又不是很想这样做,他把这股抗拒的情绪理解为对兄长故居的眷恋。
见他站在原地欲言又止,齐姝适时岔开话题,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你要是在树上睡熟了,一翻身不会不小心掉下来吗?”
裴峙一愣,下意识道:“我从来不会在树上睡着的。”作为杀手,若是将自己毫无防备地置身于野外,那他离死也不远了。
然而此话一出,他险些想咬自己舌头。
不在树上睡,那她这些天来看着他闭着眼睛躺在树上又该怎么解释!
齐姝唇角微勾,看着他恨不得钻进地里的样子,连日来的疲惫莫名一扫而空。她挑了挑眉,突然很想逗逗他:
“哦……原来你这些天都是在装睡啊?我说怎么那么巧,每次过来刚好能赶上你醒来的时候。”
裴峙轻咳一声,正色道:“其实,我是想找你谈一谈来着。”
“好啊,”齐姝神色自然道:“我们换个地方谈吧。”
听到这话,裴峙便自然而然联想到她每天待得最久的那间书房,脚步一迈,便要往某个方向走。
“等等,你要去哪?”
齐姝牵住他的衣角,分明是轻到往前走一步就可以挣开的力道,却让裴峙的身形定住了似的,半晌才僵硬地转过身来:
“……你想去哪谈?”
齐姝屏退下人,指了指他刚刚待过的树上,神情掠过一丝灵动的狡黠:
“你能不能带我飞上去看看?”
她话音刚落,裴峙便不自觉将目光瞥向她不盈一握的腰身,像是想到什么又逃避般转过脸,耳根微红,竟有些手足无措:
“我不会……不会抱人。”
准确来说,除了杀人,他连让人近身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齐姝向他眨眨眼睛,眼神带上了一点濡湿的恳求:
“带我上去看看吧,长这么大我还没看过树上的风景是什么样的呢。”
裴峙眉尾一跳,她若是一副凶巴巴的姿态以权压人,他气性上来说不定转身就走,可她像是料定了他吃软不吃硬,语气里完全是他无法拒绝的期冀。
像他这些天也在这条路、这棵树上等着她的心情。
她靠近他,主动将他的手牵过来放在她的腰上,眼中的神采那样明亮,他没再拒绝,轻轻揽住了她。
两具身躯贴近的一瞬间,她身上的幽香越发清晰,裴峙仿佛能听到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女子的腰肢都像她这样细、这样软吗……仿佛轻轻一掐就能像曾经他折断目标人物脆弱的颈骨一般轻易。
裴峙胡思乱想着,直到她屈肘碰了碰他的腰,他才勉强定住神,脚尖在地面轻轻一点,便揽着她飞向最稳固的枝干。
寻到位置坐下,他便如丢开烫手山芋般放开了她,同时坐到离她稍远的位置,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是齐姝笑盈盈地看过去:“这么怕我啊?”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挪近了一点。
这棵树坐落于公主府中心地带,树干盘曲虬结,树冠枝繁叶茂,大有遮天蔽日之势。微风拂过,除却枝叶摩擦的轻响,还送来了远处空灵而清脆的鸟叫。
抬眼望去,近到廊腰缦回的公主府,远到鳞次栉比的府外楼坊,再到天际线前庄严巍峨的皇宫殿宇,层层递进,一览无余。
齐姝将这风光收入眼底,神情是难得的放松:
“这棵古树是梵国树龄最长的一棵树,父皇认为它象征着长寿祥瑞,在我刚搬进公主府时,便特意嘱咐不要将它砍去。”
“小时候,每每经过这棵树,我总想爬上去看一眼上面的风景,可嬷嬷总说太危险,教育我爬树这样的行为不成体统,不是贵女所为,后来课业越来越多,负担越来越重,便再没有时间和力气爬上去了。”
“谢谢你,让我完成了儿时未了的心愿。”
触及她带着笑意的眉眼,裴峙眸光一闪,飞快移向远处,良久才低声道:
“这有什么好谢的……”若是你想,飞多少次都可以。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齐姝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直接步入了正题:
“你想跟我聊什么呢?”
聊什么?他其实有很多想问她的地方,比如明明发现了他目的不纯,为什么还愿意留着他?她和兄长当真走到了谈婚论嫁的那一步?郑国公一事他能帮上什么忙,为什么这么多天一直晾着他……
然而对上她的眼睛,他却只是问出了当下最想问的问题:
“你这些天……没睡好?”
齐姝抬手摸了摸脸,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你想聊的就是这个?”
她最近确实没睡好,身边少了那个人熟悉的气息,总要辗转反侧到半夜才能勉强入睡。
裴峙指尖微蜷,喉间莫名有些滞涩:“兄长那个房间我不住了,住不习惯。”
齐姝点点头:“待会我让人再给你挑一间更好的。”
“还有别的事吗?”
裴峙声音闷闷的:“我……”
“说不出来,让我替你来说。”
齐姝仿佛洞悉了他的心思,微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明知道你故意往外传信,我却一直不治你的罪,反而还默许了你继续打探情报的行为,对吧?”
她这样说着,眼中却还是没有丝毫责怪,轻柔得像远处湖面上泛起的涟漪。
裴峙沉默,他发现事实从她口中说出来,竟让他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于是也变得坦荡起来:
“对,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以绝后患?”
“因为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自然也是我的亲人。我答应过他,只要你来,我定要好好招待你。”
亲人?
从前若有兄长以外的人胆敢跟他以亲人相称,他只会觉得可笑。但此时,看着那双无比认真的眼睛,他却说不出任何冷嘲热讽的恶语。
裴峙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兄长留下的殊荣如此之大,荫庇到他,又或是出于某种此时不该有的、阴暗的……嫉妒。
她当真爱兄长爱到如此地步,哪怕知道他可能要杀她,她也只是像水一样柔和地包裹住他被恨意充盈的心,就像纵容一个任性的小辈一样看着他胡闹,再轻轻握住他伸出窗外的手。
裴峙宁愿她别有所图,或是提出什么交易,也不想听到这样让他浑身别扭的话。
他才不需要什么亲人。
齐姝没有理会他揪成一团乱麻的情绪,细伶伶的双腿在空中荡了荡,她盯着树下的草地,像是陷入了回忆:
“他曾经跟我说,如果在这世上他有对不起的人,那个人一定是你。如果不是他从小身子骨不好,连累你小小年纪为了赚钱供他治病过早踏上杀手这条路,他一定不会让你过上这样朝不保夕的生活。”
“所以他恳请我,如果有一天你来到公主府,一定要让你留下来,给你一个永远不必居无定所、漂泊无依的家。”
“现在他走了,但这份承诺还在。作为差点成为你长嫂的人,我理应待你宽容一点。”
虽然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但裴峙仍然听到了一丝苦涩。
他垂眸不语,只觉得心脏也跟着变得酸涩起来。
他原本还想问她和兄长之间的许多事,在这一瞬间,突然一个都问不出口了。
他发现他竟有些不想看到她再露出因为陷入回忆而变得哀伤的神情。
“对不起。”
裴峙知道自己欠她一句道歉。不仅是因为误会她对兄长无情无义,也因为他被恨意蒙蔽了眼睛,差点酿成大错。
还因为,他不小心见证了她此时的脆弱。
裴峙从未将声音放得如此轻而缓,按在枝干上的手情不自禁向她挪近一点,又克制地收了回来:
“我去替你……替兄长报仇,直接杀了郑国公,怎么样?”
齐姝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太危险了,你之前才去过他的暗室,他必定有所察觉,只会更加严防死守。”
“况且,倘若他不明不白地死去,他在朝中的拥趸一定会有所怀疑,借此事大做文章,扰得整个朝廷不得安宁。需得一鼓作气,将他的后路一一斩断,让他名正言顺地受到律法的制裁,再也翻不起风浪来。”
裴峙虽然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可也知道她的话不无道理。
他想报仇,同时也不想横生事端,为她增添不必要的烦恼。
“我还能做些什么?”裴峙问。
齐姝却把这当成了他迫不及待的信号,于是安慰道:
“你放心,我不会剥夺你手刃仇人的权利,待他真正落马之后,我会把他交由你来处置。”
“而且……筹谋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收网了。”
她说这话时,眼中杀机毕现,竟比日光还要灼亮数倍。
像被烫到似的,裴峙狼狈地移开目光。
他望向远处的琼楼玉宇,企图平复再度失常的心跳,却还是感到有一股躁意自心尖钻出,像原野上的荒草一朝碰到点点炽烈的火星,迅速生出燎原之势,似围困又似勾缠。
但又不是那种令他讨厌的感觉。
他终于朦朦胧胧意识到,那大约是一种不能细想的……
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