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春归》不可凑泊

5、进退维谷

　　天光熹微，薛昭送走丈夫早朝后，如常于园中练剑。

　　薛昭祖上曾为将军，后虽没落，一套剑法却是家学渊远。虽为女子，可从小武学天赋过人，更难的的是聪明机警更胜家中兄弟。年少时一把长剑闯荡江湖，于湘京街头与穆平川邂逅，两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后穆平川与薛昭表白，薛昭一口回绝，却在御街摆起了擂台，比武招亲。两人在擂台上，从晌午战至傍晚，闹到穆家穆老公爷亲自前来抓人，穆平川趁着场面混乱薛昭不知所措的时候，偷袭打掉了薛昭的剑，赢得了美人归。这段轰动湘京的往事，现已不知被写进了多少时下流行的话本戏文里，街头民间流传。

　　薛昭身法迅捷，招式凛冽，剑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宋风禾从园外走来，看着薛昭的这套剑法，身形僵立，眼前泛起水雾。
　　薛昭发现来人，却没有同此前一样邀他一起，收势问道:“风禾，马上就是会试了，还来练剑?不去温书吗。”

　　“夫人，今年的会试，我不想参加了。”几日下来，风禾已从王府仆婢口中得知，王妃素不喜被以尊号相称，故也随俗叫起了夫人。

　　薛昭见宋风禾神色忧伤，眼中似有泪光，心下怜惜不已，但科考是何等大事，哪里是说不考就不考的，还是正色道。“这怎么行，读书举业是大事，不可草率任性，令尊令堂也不会同意的。”遂又缓和语气，走到风禾身边，柔声关心道:“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此次进京所历之事，晚辈初时未觉，而今回想只觉心中胆寒，实在不想过早深陷官场。晚辈如今只和表哥相依为命，表兄对此也是同意的。”一席话说下来，凄然惆怅，又强作欢笑道:“待唐大人沉冤出狱，我和表哥、阿爽结伴同行，一同山水纵情，也不枉青春作伴，山河明媚。”

　　虽还是隐隐觉得不妥，但风禾说的诚恳，想想他们一行所经之事，心下实在怜惜，便也不再相劝。“如此，你要自己考虑清楚。”

　　穆平川早朝归来，夫妻二人一同用膳，膳后，薛昭遂提起早间事:“川哥，风禾今早同我说，不想参加今次科举了。”

　　“嗯？这是为何？这么大的事儿，他一个人就决定了？”穆平川闻言很是惊讶。

　　“说是对入京以来的经历心有余悸，不想过早涉足官场。家中已无长辈，和表兄商量过了。”

　　“小孩子轻狂，怎得考了就能中？”穆平川歪头朝薛昭笑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皓首穷经尚不得中的比比皆是，少年张口便是不想过早涉足官场，实在是轻狂得很呀。

　　薛昭心下担心，并不与穆平川插科打诨。“其实我觉得，他说的也不错。此次他们大闹湘京，已然得罪了郭相，此时进身仕途，更会被当做眼中之钉。”

　　穆平川见薛昭愁眉不展，遂也不在说笑:“夫人向来聪慧，今次怎么犯了糊涂。郭相何许人也？这样匆匆出京，离了天子脚下，郭相再无顾忌，他们兄弟二人焉得还有命在？眼下的湘京城反而是对他们来说最安全的地方。”后又摇头失笑:“我当他是个小老虎，竟也有怕的时候。”

　　“上午见他说的难过，我这心里酸的不行，只觉得孩子可怜。竟未曾想到这一层！不行，我得过去客院再好好和他谈谈。”薛昭边说着就要起身离开，穆平川按下了夫人的手臂，言道:“夫人，让为夫去吧。这小子天天躲我躲的像老鼠见了猫，和夫人倒是如此亲近，我倒要去问问，本御有这么可怕吗？”

　　与夫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穆平川便被带着任务赶出了门。信步走来客院，却见宋风禾与魏锡恩扶着唐爽正要出门。三人见穆平川前来慌忙拱手见礼。穆平川将三人扶起，对唐爽关心道:“身体才刚刚恢复一些，这是要去哪里?”

　　“承蒙王爷、夫人照顾，学生的伤势恢复的很快，如今已可以下床了。还未能当面拜谢王爷大恩实在是学生的失礼。”

　　“你身体还未恢复，不着急这些虚礼。”穆平川见唐爽面色苍白，声音亦还是虚弱，忙叫宋风禾、魏锡恩将他扶回塌上休息。

　　唐爽不肯，偏要挣扎跪下:“王爷，我父为官半生清廉，一朝被害却是人情翻覆，求告无门。我带着证据跑出本县，本已经抱着必死之心，幸得王爷与两位兄长相助，才得如今路转峰回。如此大恩，难以言谢。日后王爷和二位兄长如有所用，只要不违天理公义，唐爽万死不辞。”

　　穆平川为叫他安心，到底还是生生受了他一大礼，后便连忙将人扶起:“这孩子，怎生如此执拗！你现在不要多想，只管安心住下，好好修养。你父眼下就要上京，若见面时还你是这样一副病容，令尊是要心疼的。”言毕便吩咐魏宋二人扶他回塌上休息。

　　四人又闲谈了一会儿，见自己在唐爽实在歇不踏实，穆平川便起身准备离开。魏、宋二人将穆平川送至门口，穆平川突然回首沉声道:“风禾，随我到书房来一趟。”

　　穆王府，书房，穆王端坐于案前，须臾，沉声问道:“知道为何叫你过来吗？”
　　“学生……不知。”

　　穆平川也不与他周旋，单刀直入道:“听夫人说，你准备放弃此次春闱了？”
　　“确实如此。学生兄弟打算待唐大人沉冤得雪后便一同辞京，结伴回省。”

　　“你可知，郭相是什么人？今次你们大闹湘京，逼得他弃车保帅还当庭自请罢斥 。你觉得，结下这样的梁子，你遁走他乡郭相便不再追究了吗？”

　　宋风禾被这一通说辞，吓得面色惨白，忙问道:“学生愚钝，如今进退维谷，为之奈何。”

　　穆平川见宋风禾被吓到的小模样，心下也难免叹息，遂放缓了语气: “躲是躲不过了，而今之计，留在湘京反而安全。有朝一日考得官身，方有抵挡一二之力。”

　　“那……唐爽?”

　　剑悬于顶，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朋友的安危。穆平川心中讶然，对眼前的少年更加欣赏。

　　“唐大人父子与你兄弟二人不同，是此案面上之人，本就因他学生糟的无妄之灾。今后这二人有任何不妥，都会有人想到他身上。郭相不会轻易动他父子的。 ”
　　宋风禾心中担忧稍稍放下，忙拱手道:“学生深谢王爷指点。”

　　穆王爷脸上尽是笑意，倒是几天来，难得的和善亲人，眼含探寻得朝宋风禾问道:“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本御啊?”

　　“嗯?绝无此事！我三人初入湘京，深受王爷夫人大恩，无时无刻不思报答王恩，学生又怎敢躲避王爷。想必是这些日子学生心中慌乱，恐有未发现王爷驾临之时，曾失了礼数。”

　　“行了，你老实些好好准备春闱，就是眼下对我的报答了。”穆平川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挥挥手把人赶了出去。

　　客院廊下，魏锡恩见宋风禾归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忙小跑迎上:“穆平川找你什么事儿?”

　　“说服我们留在湘京，安心科举而已。”

　　魏锡恩闻言放下心来，自然而然的搭上了青禾的肩膀，冲着青禾笑道:“我当时什么?这不是咱们所料之中的吗？值得你心事重重的回来。”

　　“他问我为什么躲着他。”

　　谁曾想到不可一世的穆王爷也有碰软钉子的一天，魏锡恩闻知笑的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你这便宜……倒是直接，希望过些日子他知道真相的时候，不会被吓到。”
　　“表哥，我不太舒服，先回房了。”宋风禾似是极累，拨楞下魏锡恩的手臂，恹恹的留下句话，转身欲走。

　　气氛陡然沉寂，魏锡恩从后攥住宋风禾手臂:“阿禾，你是不是对他还有感情……”

　　宋风禾手抽离去，没有回答。

　　傍晚，魏锡恩、宋风禾、唐爽一同用饭。除了楚楚姑娘做的小菜，魏锡恩与宋风禾也各露了两手。唐爽身上刑伤虽未痊愈，但架不住实在开心，也磨着宋风禾小酌了两杯。上午的不快，像是未发生过。

　　只是入夜，宋与魏二人，都久久未能入睡。

　　星夜，宋风禾强眠，整个人蜷缩在床，冷汗淋漓……确是旧梦又来纠缠。

　　又是那个火光凌乱，杀声震天的夜晚。又是那个蜷缩在牢狱，浑身是伤，却无力自救的自己。

　　不要怕，爹爹和娘亲是大英雄，爹爹娘亲一定会来救你的……

　　你已经是大孩子了，要坚强……

　　爹爹娘亲，你们在哪，归儿好冷好疼……

　　“别傻了，没人会来救你的。”宋风禾站在火把跳跃的光影下，看着角落里蜷缩着喃喃自语的孩子，神情麻木。

　　但这一次，小孩没有同他争论，听不见他的话也看不见他的人。

　　突然，牢狱外火光摇动，惊叫呼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急促的开门声响起。宋风禾看见了小孩骤然抬起的脑袋，笑容绽放，亮晶晶的眼睛满是希望，自己确是身形一僵。
　　那个人来了。

　　宋风禾想抱住眼前的孩子，身形却从孩子身体穿过……

　　身后再度响起那个冷淡的声音，“你爹爹下令攻城，将军要拿你祭旗。”孩子眼中的光芒坠落。

　　“你骗人！”

　　他没骗你。宋风禾木然回头，对上了在来人幽深的目光。那人看得到他，正在朝他冷笑。

　　宋风禾骤然惊醒，已是汗透衣被。

　　宋风禾眼神空洞看着床顶，此夜再无眠。

　　“为什么躲着你?”
　　“因为，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