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农舍(二) ...
-
-
常叔打渔要在船上住几天,晚上楚怜和常婶睡,封应淮独一间屋子。
楚怜请完朗中,结余二十多两银子,她留了零碎的一两,其余全悄悄放进常婶枕头底下。
凭封应淮一惯行事做派,他不会不管常家老两口。
她出门时谨慎,窝在常婶屋里,盯了封应淮窗子许久,见窗檐漆黑,半晌没有动静。
楚怜方背上包袱,翻了后窗,从屋后出的院子。
月照小径,野草坠露珠沾湿裙摆,夜风幽凉,楚怜翻出院里时,却停了停。
封应淮屋里陡然一声瓷器碎裂声,随即一阵男人低低的咳嗽。
少许,所有动静平息,万籁俱寂。
月色皎皎,楚怜影子曳地,瘦伶伶一抹。
她迈出一步,又一步,踌躇不前半晌,她右手攥紧,转身回去了。
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兴旺,还有兴旺。
她得知道兴旺怎么了。
如果他死了……
楚怜截住念头,放下包袱进了封应淮屋里。
下午他折腾一通,伤口开了裂,又烧了起来,脚步虚浮起身寻水喝,失手打翻碗盏,人也厥了过去。
楚怜将他安置回床,给他喂了水和药,拧了湿帕子盖他额上。
半个时辰后,楚怜想探探他退烧没有,不然她还得再去请躺大夫才成。
春夜寒,她手凉,贴到封应淮额上竟试不出来冷热。
屋内一盏残灯灰蒙蒙照着,楚怜略一思忖,弯腰俯首,用脸贴了贴他面颊。
好像不烧了。
楚怜想再试试他的鼻息,略一侧目,却见男人睁开了双眼,薄唇挺鼻,黑眸映两点残烛微茫,正正冷漠望着她。
她腾地坐直腰,“我……”
封应淮睫毛上下一掀,不知是睡是晕,反正眼睛合上了。
楚怜:“……”
封应淮情况好些了,她一颗心忽上忽下,毫无睡意,搬根小凳坐在他屋门口。
清晨,天蒙亮,封应淮幽幽转醒。
他四肢沉重乏力,吃力半坐起来,略一侧首,朦胧见掩开的门边,蜷一抹身影。
院里头起了些动静,老迈声音喊,“我说醒来怎么不见你人,守这儿来了?”
楚怜一夜无眠,长久望远方夜色发呆,看天边一点点亮起来,倒似让常婶一声喊得惊醒,下意识回头看向封应淮。
男人脸色虚弱,目光炯炯。
封应淮便见她拨了一下额发,移开目光,竟有些许不自在,不吭声地走开了。
楚怜炉子里煎着药,帮常婶烧火做饭去了。
常婶对二人有误,柴火噼啪烧裂中,她冷不丁一句,“这个比之前那个要好。”
她说封家兄弟。
楚怜往灶里递柴火的动作一顿,让火苗舔了手指。
指尖微灼地疼中,楚怜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觉得好笑,“你想岔了。”
不说她跟封应淮,压根不是常婶想得那样,这又岂非是谁比谁好的事儿?
楚怜且不觉得封熄没他大哥好。
屋里头,封应淮没力气下床,不愿意躺着,侧身靠了床檐坐,盯向窗外。
楚怜与他端饭端药进来,他抬抬下巴,“放哪儿吧。”
楚怜听了,真给他放下就走。
他们本无多余的话可讲。
只是封应淮昨晚又做了个梦。
他梦见,楚怜想要亲他。
常婶的话倒提醒了楚怜,每日跟封应淮这般大眼瞪小眼的下去,也不成。
过了几日,待男人有力气起身走动,上午都会起来在院子左右遛一阵弯儿。
楚怜坐屋檐下帮常婶择菜,很忽然的一句,“爷,等你的人找过来后,让我走吧……”
她低着头,实在揣摩不清封应淮心思,囫囵捡起她要被他溺死前的话,“我知道我配不上瞬生,我早就不敢想了,您放我走吧,我会走得远远的。”
她见不得光,纵使姿态端得卑微,嘴里的话永远半真半假。
封应淮听了,也不回头,男人停在院里樟树前,眺望半晌远方一碧如洗,山岭天际相融。
“过几日元宵了。”
少许,他缓声回了一句话,却牛马不相及。
楚怜垂首挽过一缕额发,心里一揪,端起择好的菜进了屋。
她想起的是,他们坠江前,封应淮对她说,“封熄要回来过年”。
她不能再见封熄了,不管他会不会回来,不管封应淮让不让她走,不管兴旺是死是活。
她要走。
而封应淮树下立了许久。
嘴里一句“你现在便能走”,却如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楚怜是真得想走,想想她白着脸跳江宁死不屈的模样,留着她也没什么用。
可是……
封应淮说不出口,单单在心里反复揣摩着这几个字,却是茫茫然望不见头。
事已至此,再说吧。
还是一日一日地耗下去,过了正月十一,封应淮下属还没半个影子。
眼看他们真要留在常家过节,楚怜见男人半分不急,她也按捺住,跟常婶学滚元宵。
学了两三日,楚怜单手也有模有样了,晃着簸箕,竹扁上元宵沾满糯米粉让她慢慢滚得圆润。
旁边常婶很亲热地夸她,“闺女学得真快,手可巧了。”
楚怜不免高兴,一时将身外烦苦事都忘了,朝窗下看她们的封应淮笑了笑,脸上动一块西一块,沾了白花花的糯米粉。
封应淮目前为止的人生里,几乎从未有过这般清闲的时候,看楚怜顶个花脸笑,心中不觉柔软,也想笑。
他目光越过院中一派明媚春景,薄唇刹那间抿直,变得沉眉肃目起来。
楚怜眸中笑意褪去,她扭头往外看,院外小径,一行黑衣劲装打扮的大汉急步行来。
有人扬声喊:“前边儿是常家么?”
同行之人急促且惊喜地答:“怎么不是,没看见怜姑娘在那儿么?!”
常婶不安地喊:“闺女?”
楚怜唇角弯得愈高,眼泪啪嗒砸下来,她连忙放下簸箕,她来不及应常婶一声,小跑迎上去。
领头的人是兴旺。
他们找过来了。
另一个汉子进了屋跟封应淮回话,开口便是,“宁王回瀛洲了,圣上让您尽快回京复命。”
情势复杂,不知走漏什么风声,赵鹤成偃旗息鼓,溜了。
封应淮计较一番后,轻轻“嗯”了一声,几分心不在焉。
他侧身立在半掩开的窗扉边,窗外探了数株野花枝,封应淮不认得,他眼神余光,时有时无,挂着院子里不远处的楚怜。
春日和煦,风摇树影,楚怜单手揪住兴旺袖子,已是泪眼盈盈,泣不成声。
兴旺无措挠头,似在哄楚怜。
二人说话声音都小,除去楚怜低低呜咽,他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封应淮不解,疑二人何时感情这般深了,很快转过弯儿来,想兴旺舍命护她逃走,她如此作态正常。
但封应淮忽上忽下的,有点儿不是滋味。
他不是也救过楚怜么?
“爷,侯爷。”
他面前回话的汉子面色犹豫为难,咬了牙,方一鼓作气地将话说完,“属下无能,侯府出事了。”
“吴月仪毒害老夫人,她老人家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可是、可是人瘫在床上了。”
“而那吴月仪,当日被宁王带走,纳了侧妃。”
封应淮一怔,猛然回头,他黑眸寒星,厉声喝问道:“吴月仪?”
谁都没有在意过吴月仪这位表小姐,封应淮甚至已将她忘在脑后,连名字都未曾记得。
汉子低首,“是……老夫人接回家那位表小姐。”
院子里,樟树下。
楚怜忍不住抽噎,拽紧兴旺衣袖不肯松开半点儿,哭得肩身佝偻,
她忍不住,有千言万语,却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对不起……”
“我、我没认出你来、对不起,阿鱼……”
他小时候又黑又瘦,上蹿下跳,跟只猴一样,楚怜真得半点儿没认他出。
她以为阿鱼早就死了。
兴旺急得抓耳挠腮,不晓得怎么哄住她别哭,“怜姑娘,你别这样,我不是没事么。”
怕引起他人猜疑,兴旺依旧喊怜姑娘,他不算没事,身上伤口还浸着血,勉强性命无虞,能下地走路了。
同伴们本要把他摁在床上不准他来,兴旺忧心楚怜,也忧心他家爷,死乞白赖跟过来的。
“我一开始,也没认出你来啊。”
七年未见,兴旺起初也仅仅觉得楚怜长得像。
他环顾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姐姐…你想去哪儿,我帮你。”
他不知楚怜这些年遭遇了什么,可她被赵鹤成抓回去,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楚怜刚到他家时,跟个毫无魂灵木偶一样,小半年过去,才养出些活人气。
他捡回家的姐姐有些怪,可和村子里其它姑娘家没多大不一样。
她也喜欢漂亮的衣衫,看见花开了会笑。
兴旺不想让她牵扯进别的是非里。
“阿鱼…”
不想楚怜一把抓紧他的手,颤着泪道,“你跟我一起走。”
乱世将至未至,多方势力相互制衡才不至于天下大乱。
然赵鹤成狼子野心,兴旺留在封应淮身边做事,迟早会遭波及。
封应淮都让他逼得逃出京,遑论兴旺?
她同样想带兴旺远离是非之地。
楚怜更怕兴旺要去找赵鹤成报仇。
赵鹤成拥兵自重,手中罗网密布,自身武艺高超,出行随侍,皆为一敌十的好手。
杀了他?
这于楚怜来讲,不亚于天方夜谭。
这是一条死路。
“怜姑娘……”
兴旺惊讶地张了张嘴,这时,屋子里传出一声,“兴旺。”
得知家中出事,封应淮半刻待不住。
百乱之中,他拿定主意。
他不能让楚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