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泽泱》银淮竹月

3、北山别

　　我回到扶光，唤来药堂医工将锦柔带下诊治。

　　众弟子见少主未与我同行，纷纷围上前来询问原委。当我谈及要派人支援城东、逼退北襄暗卫时，众人的态度却悄然一变，一个个目光闪烁游移，踟蹰不定。

　　我愤懑不已，情急之下，只得去找师娘。

　　每月望日前后，师娘都在西峰云居寺闭关炼化气境。我斗胆夜闯，看着脚下那山径绵长而上，心中惴惴不安。

　　云居寺内青松参天，幡幢重重。师娘正坐在潭边凉亭石凳上，月色落入，为其身影描摹出一层银边。见我不请自来，她脸色略有不快。

　　“见过师娘。”

　　她掌心微缩，放下茶盏，语气自然道：
　　“免礼，你可是要遣人杀去那城东？”

　　“师娘已经知道了？”

　　“嗯。”她起身，捋了捋衣袍，“你也知扶光派素来只平江湖之事，不染朝堂纷争，此事牵涉两国恩怨，贸然作为只会自不量力。”

　　师娘一番阻挠令我更加失望。

　　她轻出一口气，只缓缓道：“壬洛，大厦将倾之时更要守住本心，莫要落得你父亲那般境地，身居高位难保衣袂无尘。”

　　“壬洛明白。”

　　大局当前，身为少主，也不过是门派安危的一介牺牲品。

　　此时那怀揽韶华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初来扶光，我才及鬓年，连剑也还提不起。那年少出师、威名江湖的白少主如一道昼光，照入我心中某处积尘已久的角落，只是当时年幼，未曾察觉。

　　后来，我得了师娘所赠的翠翎剑，常来这古寺松林练新学的招式。彼时少主总会提酒而来，顺手指点。剑法日益精进，幼时丧母的我在众弟子前总算出了些风头。

　　少主初心未易，毕生所愿仍是平纷争以解民之困厄，志存狭义问苍山之巅。

　　如今固守自好，岿然不动，倒不如挺身而出，为匡扶西赤河山惩处奸恶，也为了我心中怀揽韶华的少年郎。

　　＊

　　锦柔醒来时，晨露漙漙，云山摛锦，白少主一夜迟迟未归，门派上下业已急如一团滚油。

　　“锦柔自知给各位添了麻烦，搅乱了明烛节，还牵累少主被北襄暗卫扣下，我即日便动身回京面圣谢罪，绝不会让扶光派因我蒙冤。”

　　我淡淡一笑：“不劳小姐费心，和亲一事本就与你无关，北襄与西赤一战，是迟早的事。”

　　“若不是壬洛姐姐相救，锦柔早已化为异国孤魂，此恩待我来日定当加倍以还。不过我听闻北襄王为攻打我朝，命反贼萧元暗中训好了一支金羽卫。如今两国势如水火，若敌国来犯，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我虽出身叛臣之府，萧元确与我有养育之恩，而我非卖国求荣之辈。

　　和亲这条路已然行不通，欲重振西赤军，守住我朝山河，为少主雪冤，我的身份也许恰好是这局中最合适的一枚棋子……

　　神思恍惚间，锦柔开口道：“姐姐，我身上还剩着些银两，加上这些首饰，或许再同北襄人好讲一番，能赎少主回来。”

　　我盯着那似秋水般的湛湛目光说：“小姐，这可使不得，赎金我叫人去备便是。”

　　扶光派经年累月倒是积攒了天材地宝无数，我前去璧玄阁，破开阵法机关，走入地阁，却不见以往文瑶密石逦迤之景。

　　我只觉头重脚轻，阁内冽风时有时无，使人周身冰冷，仿佛忽已逢冬。

　　扶光虽踞千峰之中，外贼易挡，然家贼难防。
　　祖宗基业，恐早已被有心者合谋悉数挪用。

　　我喉咙发紧，木然地站在阵外。

　　眼下顾不上惩处家贼，我只倥偬备下几箱碎银便赶往城东，自知此行并无几分胜算。

　　北襄人自潜入城东后便愈发猖獗，烧杀抢掠暴行屡屡，使得镇民忧惧无措。短短几日，举家逃难者已无以计数。

　　清溪镇门庭寂寥零落，城东一带已胜似荒郊，入眼尽是前所未有的萧条景象。

　　而那一国之君竟软弱无能至如此境地，任由敌国暗卫压境也绝不还手，难道要眼睁睁等着北襄铁蹄踏遍皇城、退无可退时俯首卖国以求存吗？

　　天近昏暮，东垛暗卫才肯松口放我进来。
　　昨夜那着玄袍的人迎上，目色略带玩味，半推半就行了一礼。
　　“是属下失礼，叫护法带着厚礼在此久等，方才我被一道圣旨绊住，护法可错过了一出好戏。”

　　“圣旨？”

　　“不错，皇上有旨，扶光一派行猖狂之计，敢违和亲，意欲连结中外，将危宗社，廷尉已准法将罪人押入诏狱。白少主不愿诖误他人，将罪状一并认下，明日朝中廷尉便会亲自来押送少主。我们只是奉命行事，扶光这赇物我们可不敢收，拒捕是重罪，护法请回吧。”

　　他高亢的嗓音如一把利刃刺入我的心中，我一时怔愣，难以呼吸。回过神来，玄袍客已带暗卫离去，我只好作罢，悻悻而归。

　　门派内沉闷压抑，毫无生气，众人缄默不语。

　　祭清堂前，我不巧又遇上了曾破愁，他见我赤手而归，伺机舌唇相讥：“祸水！你也配穿护法这身雅袍，自打你来九壬山，我们就没一天安生日子好过，弟子们吃喝嫖赌，输光了祖产，如今少主为了你和那贱人赔上前程，我看你还是趁早滚回自己奸贼亲爹府上去，莫使歪风邪气侵塞了这康庄大道。”

　　眼前这副嘴脸瞧着愈发恶心，我恨不得旋即上前将他剥皮泄愤。

　　“无论是平素平江湖之事还是今日商议去救少主之时都没见你如现在说同门丑话这般费尽心机，师娘的谆谆教诲不知都被你用在了何处！”

　　“你凭什么说我？你这祸水克走了自己生母，又害得少主替你蒙冤入狱，指不定接下来整个扶光就都要葬送于你手，我倒要看看那时你还如何混得下去？”

　　他凶煞的青面此刻仿佛在我眼前渐渐扭曲起来，委屈如潮水般涌过心头，使得我浑身颤栗不堪。

　　“你这癞嘴疯子，只会怪罪旁人，清者自清，我何须浪费工夫陪你练这舌齿之功。”

　　我疾步去客舍寻锦柔。

　　客舍仍如往常一样清寂，云卧深松，耳际惟余古寺钟鸣、野雀呖呖，洗褪去一身铅华。清风拂过，不经意间将山林松香请入口鼻。

　　锦柔推门出来，见我面如铁灰，一时愣在原地不敢出声。

　　我尽力使面色平缓下来。

　　“小姐好生将养，少主的事暂且不必你费心。你既无须远赴敌国，久居于此也不是办法，我即日便启程送你回府，只不过民女还有一事相求。”

　　锦柔眼底闪过一丝不舍。

　　“姐姐但说无妨。”

　　“我想在京中暂留一阵，还需人接洽，不知妹妹可有办法带我进宫？”

　　“姐姐何故竟要进宫？不过这倒也好办，太后生辰在即，宫中不日便会操办生辰宴，陛下会宴请四方宾客，正逢进宫良机。我原是婳绫院绣娘，常在宫中行事，又与礼部不少宫差熟络。”
　　她眼中又泛起明澈。

　　我凝思片刻道：“我有一礼献于陛下，或许能保门派与小姐平安，不过张皇后既知你抗旨逃婚，要是怪罪下来该当何如？”

　　“姐姐放心，我祖父原是前朝太傅，爹爹又在宫中任礼部尚书侍郎多年，陛下不会对我如何，再不济，也无非就是失了绣娘的身份。”

　　“壬洛谢过小姐。”我欠身行礼。

　　“这可使不得，这点小忙本就属锦柔为报答姐姐理应帮衬的，只是苦了姐姐，没少遭人闲话。还好指日随我回了京，便可眼不见心不烦了。”
　　锦柔说罢，将手轻轻搭上了我的肩。

　　我的目光绕过锦柔，投往远山苍翠错落之中。

　　想到不久将作别这青山秀水，卷入朝堂纷争，不知何时才得脱身而返，我苦笑道：“在九壬山这七年，我做护法一直无甚名堂，也未得师父真传，身边除了贴身侍女，更没几个至交。少时只当此地是穷山恶水，如今临别，却看穷山恶水也觉清秀，这十几年飞也似便过去了，我依旧如蓬草般觅不得归处。”

　　她却柔声道：“蓬草逢生荆麻之中，不扶而直；而飞蓬无根，却是自由身，了无牵挂，不问归处，正好用来形容姐姐这般清风霁月的剑客。”

　　曾有不少人称我为剑客侠女，而被这般抬举还是头一次遇到，直叫我面红耳赤。

　　“你来扶光这么久，也没寻得机会逛上一遭，我这就带你去个地方。”

　　沿青石板路攀上西峰，穿过一帘岩泉，我带锦柔来到颐枫山谷。

　　云台四围雾气翻涌升腾，山寺钟声随风直绕上云端，恍若置身仙境。

　　我拉起锦柔朝布满青萝藤的石径跑去，一路上云海越积越多。我们在一处野花丛中停下。

　　我掏出口箫，面朝远山吹上一曲，悠长的余音传来，仿佛是山谷给予的回应。

　　日晕照拂，山霭茫茫，清风带起锦柔面颊上一缕青丝。

　　我望着眼前美得溢于言表的景色，却只觉苍茫寂寥，拂手取下腰间那坛果酿，递给一旁卧躺在山石上的锦柔。

　　她用春葱般修长的素手轻巧地拔开酒塞，小抿一口，脆声道：
　　“果真是山泉所酿，清鲜绵甜。”

　　几巡酒过，她脸上堪堪泛起酡红，目光流盼。我采下一朵花别在她玉簪下，绯色的花衬得那脸庞格外明媚。

　　翌日，晨露缓重，我带着碧云与锦柔驱车一路赶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