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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克莱因 ...

  •   第一次听到祈愿二字,是在父亲高庚讲的睡前故事。星夜里,高昕总会想起那神秘的仪式,还有名为太阳的完美圣徒。
      风雪掩埋了小镇的路,教堂门口亮银板上刻一行字——
      “祈愿:鲤鱼跃龙门,99金。”
      少年只裹薄薄一层布,眸子亮且颤。
      回到那个小鸟的家,吃饭睡觉上厕所都一个屋里。高庚看埋头吃饭的父母怯怯说,自己年纪到了,是不是该去祈愿了?
      两个人头也不抬,屋子里回荡着咀嚼的响动。
      第二次,妈妈乌鸦般尖锐地打断他:“不准再提!”
      第三次,平时沉默寡言的爸爸一双干涸的眼瞪着男孩,使着浑厚的嗓:
      “你死心吧,我们家是平民。”
      “可是···”高庚畏畏地说。
      爸爸蹬直腿震退椅子,一手提起高庚的后背垃圾袋般甩出门外。
      咔咔,门锁住,任男孩怎么哭闹捶门也不开。
      许多个风雪后,教堂门口溢着澄亮的烛光,高大男人对女孩挥着手,浑厚嗓音响:“别回头,往前走。”
      高昕走两步回头,走三步反向跑,回来抱着高庚哭,抹得相依为命的老爹衣服湿透。
      等女儿高昕再也望不着,高庚也放下手,压住斑驳白的发,叹口气,无力地倚着墙落泪。
      被扔出去那晚他懂得了绝望,但第一次听到自己孩子的啼哭,他总觉着该教会她,一样完全相反的东西。
      于是高庚花光多年积蓄,借了所有朋友的钱,签了卖身契,99金够了,他也够老了。
      高昕会继承他的梦想。
      男人再看了一眼那牌子,祈愿——
      普通人同圣徒分享完美道路,走上那条路就会产生愿力成为旅人,迈入百分之一却拥有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财富的行列。
      作为唯一敲门砖的祈愿仪式十分简单,本质只是旅人的牵引,但被开出只旅人支付得起的天价,几乎垄断了阶级跃迁。
      成功的概率是近乎零的,赌注是他的一生,全都交给高昕了。
      高庚眨了眨干涸的眼,忽然感觉暖了几分。
      “我有东西送你,是要?还是死。”
      声音穿透了身子,他本能地想跪下,回身看。
      圣徒?!
      冰块似的身体汗流浃背了。
      告别老爹后,接待的老者领高昕一路深入地底,竟越走越开阔。
      直到一扇爬满猩红纹路的石门,比地面上的教堂门口还高大数倍。
      轰隆响动后,走进看,空荡的地面只给她一股巨大的失落感。与之相反的是,一团明亮白火环舞着无数黑晶似的蝶,嘭!门紧闭了,渗得高昕急回头看,老头没影了。
      她硬着头皮按记好的步骤,褪下衣裳,光着脚丫踩冰冷的石板,靠近,直至雪花般的焰紧拥她。
      与灼热相反的彻骨寒,冻得她慢慢失去了知觉···
      待她睁眼。一望无际的枯草荒原,远远望,一颗参天巨树,不尽树荫盖住了目之所及的原野。
      太阳圣徒的考验?愿力分属不同道路,考验也各不相同。
      高昕边想边往巨树走,一开始以为走个一天总能到了,但怎么走也没更近些的迹象。天色灰蒙蒙的从没变,更不觉得饿。
      整片天地静谧如画,只她心跳扑通响。
      这种只有一个人的自由也不错。她想。
      没有日月,就数心跳来判断时间,七十下是一分钟,三千七百万跳是一年。
      高欣一直走到累,卷着身子躺地上呼呼睡,无聊时回忆过去,一起长大在湖冰面摔得屁股朝天的朋友阿鱼;她喜欢串隔壁醉酒学狗叫的刘叔家;还有大着肚子殴打色狼的婷姐。
      最后是每天闭眼睁眼,最开始来也最后走的人,她那兼职妈妈的爸爸。还有这个小镇所有人的信仰,太阳的圣徒。
      一个亲手将她送进巨树荒原,一个创造巨树荒原来考验她。
      一年后。
      “我觉得快到了。”“你上次和上上次也是这么觉得。”
      “忍不住还是会抱点希望嘛。”“你就可劲犯蠢吧。”她细声嘟囔着,周围空荡荡只她自己。
      “如果你是真的该多好。”
      “可不是。”
      高昕紧贴幽冷地面,双臂抱住自己取暖,缩卷成蜗牛壳,不住地颤。
      第三亿七千万跳,第一个十年,她的收获是:到达巨树根部与另一个自己。
      不能自己给自己收拾了,路还长着呢。总有一天我会回去!高昕翘着嘴角想,双手合十,望着天空期待太阳。
      睁开晶亮的眼眸,巨树的枝丫挂满了瓶子,一个瓶子熟了似的掉下,她捡起看,透明的瓶身上刻三个字——克莱因。
      数月研究后,结论是:
      它很硬!怎么也弄不坏。
      值得一提的是,它形状是瓶颈口钻入瓶身,刚好闭合。
      好像在说:外面的永远进不来,里边的永远出不去。
      高欣倚着树身,环抱双膝,木着眼,嘴角死鱼般平,习惯地数心跳。
      她走了十年,数了十年,从满怀期待的东张西望,到害怕期待以免失望。天不会暗,也不会更明亮,唯一变化的东西,只有她自己。
      她隐约有一种明悟——这个世界死了,她是陪葬品。
      女孩惨惨地笑。
      微风拂过,她又站起身,抹掉了泪,凝着眼,一步步往前行。
      当数到第三十七亿下时她想,一百年,一个人的心脏一辈子只能跳这么多吧。我认识的朋友们,还在世吗?
      爸爸还在等我吗?
      第三百七十亿跳,第一百个十年,一千年。一个游荡的鬼魂环了巨树数十遍。
      高欣在无尽的时间里记忆这颗树,不拼命把注意力压在记忆上的话,她会止不住怀疑自己,时间会淹没她、磨平她的过去,那是她存在的最后证明了。
      后来一句话在她脑海反复回响。
      “死寂是真世,弹指十数年为狂想。”
      回忆过无数遍的人生,同咀嚼过无数遍的口香糖,没有一点味道,口腔和舌头无休摩擦,只想吐,要把内脏都呕干净。
      飘荡着身子,回到第一次到达巨树的地方,捡起第一次见到的瓶子。它还在那个位置,原原本本的,她不禁羡慕,假如我同你一样该多好。思考多余又折磨。
      她靠着树,不再数了,慢慢合上眼。原本用来祷告的双手,摸上了脖子,猛地使着劲!
      睁开眼!一具完整的白骨映入眼帘,骨头大小与自己一致。她像睡了一觉,头顶巨树,天,依旧灰朦。
      挪下眼,高昕的瞳孔针缩。碎晶?是玻璃片!克莱因瓶碎了。
      她全身渗着汗,颤着手,但石板似的脸依然没表情。她忘了怎么笑了,只是喉咙咯咯响。
      唯一的希望,她疯魔般不断重复。
      死亡也不再新鲜。
      睁开眼,米粒大小的身影从淹没巨树的骨堆表面爬起。
      她习惯地抬头望,它们果子般密密麻麻结满每一枝。
      正数着哪一个瓶子破碎了,这颗树的结构熟悉得就像自己身体,清楚地记得每一处。
      忽地,她僵住了手,不对,高昕念着,不可能。
      这什么意思?
      一道枝丫上原本空荡荡的,再扫一眼,突兀地长出了一只瓶子。
      她突然发现一个渗人的事实,自己看不到背面。忐忑的高昕一路绕到巨树的背,完完整整数一遍,默记下。
      这一数就是几年。
      又一具惨白的骨,她原路返回数瓶子。
      981017321不多不少。碎掉的瓶子全在树背面她看不到的地方长出来。
      风轻抚着,瓶子们碰着身子,叮叮叮地响,嗤嗤嘲笑这孤身立于白骨荒原的女子。她好似一张平整的纸,被折叠,揉成团,身体哪一处都错位了。
      一开始就错了。
      这不是祈求的祝愿,也不是圣徒的考验。不是梦想,是一个逃不掉的地狱!一道刻灵魂上的永恒诅咒!
      女孩流着泪望天空,张开身子,想变成风筝,骨头作架子,肉皮作纸面。
      不知多久泪干了,她就依着巨树坐下,双手抱膝,再也不动了。
      时光流年,灰尘盖了一层皮,她紧紧黏在树皮上,像一颗蜘蛛卵。
      脑海里只回响着一句——心脏啊,别再跳动了。生命啊,别再诅咒我了。
      心脏越泵越来越慢,她迟钝得感受不到时间了。
      时间像大海被抽干了。
      心脏永远静了,被雕刻进一座肉泥塑成的石像。
      那一瞬,这个世界彻底死了,色彩逃似的散了,呈现纯净的一色,漆黑登上了王座。
      缓缓地,一折雪晶蝶跳动地来,飘落石像的额头,一道道溢光的缝爬满了全身,甚至蔓延到树干,占领了整片荒原。
      世界玻璃般破碎了。

      黄昏的教堂地下,白火熄灭了,露一具冷白身,她睁开了眼,一道漆黑的眸子。
      门开了,光亮刺得高昕遮眼。
      “欢迎回来,女儿。”门口,一道浑厚明亮的嗓音,一具挺拔的年轻身姿,一头晨光般淡金色发束垂至胸口。
      高昕石塑的脸,脑子掠过无数幕回忆,他从不缺席。她生硬地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撑起松软的身子,竭力的手臂狂抖着,好不容易站起,立马要冲进父亲的怀里。
      不过,一只手推出,握着一颗检测愿力的透明水晶球。
      “先把手伸出来。”不知为何年轻许多的高庚说。
      高昕僵住,默了下,一只手放水晶球上,没有一丝反应。男人面容不变,缓了两下才硬硬说声:“没事,跟我来。”
      等灰衣裹住纤细的身,高庚领她在黄昏里走,穿过整个镇子,一路上周围的人们都朝他打招呼,低头喊他“大人”。
      儿时好友阿鱼脖子顶着个小女孩,醉酒刘叔离婚了,婷姐肚子里的孩子死在了肚子里。
      一直走到一座从未见过的大宅。她远望素白的墙延到很远,巨人般高耸的房顶遮住落日。
      “欢迎回家。”高庚紧紧抱住了女儿,念着:“没事了,一切都好起来了,我保证。”
      高昕松松地抱住了父亲宽大的背。
      高昕不明白,一切感觉都变了,人还是那些人,却都不认得,奉承的话语像一道深不见底的沟渠。这份剧烈的变化,是她在那片荒原里的梦想。现在,她只想哭,泪水却干涸了。
      宅子里琳琅满目的器物看得高昕眼花,迷宫似的长廊走得她腿软。连她也看出,这家资也不是一般旅人能比的。
      两人一路往深处走,一个秘门的藏室,专放高庚最好的藏品,他兴致勃勃地介绍:
      旅人鲜活的心脏,圣徒的毛发,与愿力相配合的望器。
      最珍贵的反而最无用——一座骑士的石像上面,握一把石剑,剑刃与剑柄的连接处有了一丝裂痕。
      他说剑的材料原是一座石棺,设计者是生于未有圣徒未有深坑的世界的第一匠人,当他接触到愿力就狂热地痴迷了。
      这剑是他自认最高杰作,为能承受无限愿力舍弃繁杂的纹路,朴实无华的极致反倒华而不实没一个旅人能挥动,只有用不上武器的圣徒可以用,显得鸡肋无比。
      人们都说这是匠人一生中最大的败笔。
      他说这一个屋子的所有东西都不配和这剑比较,不让高昕摸,却说,以后这些都是你的。
      都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千万别忘了这剑,你记住我的话。
      他说完,深深看了她一眼,好似重逢第一天就是永远的别离。
      高庚说累了就坐下,对着器物一个个扫视,目光最后落在高昕身上,嘴里念着:“唉,哪出了问题啊?”
      高昕拿起笔纸,一行字——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你先别急——”
      “我已经等得够久了!你不知道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唰唰写下,把纸片怼到高庚眼前。
      “我当然知道。”男人说了一句让女孩怎么也听不懂的话。
      “我可怎么拿一个失败品交差啊。”父亲失望地看着女儿。
      那晚,圣徒的话语让高庚一生难忘。
      “你已用一生劳碌证明无私的爱。伟大的人啊,你值得另一个人生去实现梦想,去证明自我的爱。”
      “当然,只要你签下契约。”
      圣徒的十指契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圣徒麾下有无数旅人,但只有十个能拥有断指。
      附加条件是,让女儿接受克莱因的诅咒。
      “本来是要她同意才可以,适当修改了下,血亲同意也可以。”
      高庚微张着嘴,想了又想,问:
      “为什么是我们?”
      寒风凌厉。
      “你应该问,为什么不是你们。”
      高庚还有一句想问却没说的话,我把命给你,高昕可以全身而退吗?
      那暴雪的夜,被太阳圣徒融成了春季,他满身的雪化得湿漉漉。他蚂蚁般抬望圣徒融金似的眼眸,只见它摇摇头,看穿又拒绝未曾说的话。高庚呆愣楞,这才意识到二者存在本质之别。他点了点头颅。
      “是你合伙卖了我,爸爸。”
      一字一句,高昕回来后的第一句话,冻得他再掉入了那晚寒冬。他张口想再说一句。
      教堂深处,那颗水晶球“砰”一声粉碎了,像是承受不住某种东西。
      窗外,磅礴乌云漩涡般卷成环,空洞的心正对着那座大宅。
      天空被数不清的轰雷劈裂!
      “终于。”清朗的声音从高庚的嗓里传出,眸子涌动着流体的太阳。那一刻身体不再属于高庚。
      圣徒降临。
      他雕塑般的白石上身,每一处起伏都诠释着精致之美。他一只手轻轻抚上高昕的面庞,珍宝似满目的柔情地将她置于双眸里。说着:“痛苦结束了,小白鼠。”
      说罢,他脚掌舍弃了大地的支撑,他莹莹飘起,柔情化作刀,一双锋芒毕露的眼俯瞰着一切。
      他抬起一只手,剑指高昕,说:
      “克莱因之女,以最亲密的人归属我,成为我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都代表我,我以圣徒之名起誓,你会得到一切。”
      高昕全部目光紧跟着他,最后头颅像仰望结满克莱因瓶的巨树般抬高。
      回想起那无限的折磨,无数次祈祷无数次绝望,无数次死亡又麻木睁眼,这份痛苦烙印在她灵魂里里外外每一处角落。
      高昕凝望着晨金之影,她已经受够了仰望,对着罪魁祸首第二句话脱口而出:
      “我要···”
      “你死。我要你死。我要把你也囚进去!要用一生来诅咒你!”
      宅子外,落日被黑夜吞没。宅子里,他化作太阳,点燃了一切。
      太阳之火燃遍了镇子,人们都被烧成炭黑,腾腾大雾,血液汇作河流涌到高庚的躯壳。
      圣徒之响回荡,墙皮不断脱落,地面四下崩裂:
      “那你试试。”
      烈火中,女孩的石之心灼起,死亡的到来并不使她害怕,相反,永恒的消亡她等太久了。
      她望着父亲的面庞,那双透亮眼瞳里映着一把石剑。她回身握住剑身。
      它一下断了!
      浑身燃火的人形一步步逼近,高昕凌厉一剑劈了个空,被他顺势一脚踩剑。女孩摔在地上,男人一只手伸出,钳子般摄住她的脸颊,如抬火炬般举至天空。
      “说你是我的。”
      高昕最后一眼看到,父亲的眼里溢满了泪水。她合上眼,默不作声。
      心脏却开始泵着滚烫的血。
      一瞬,不知名的变化发生了。白石剑身缓缓赤亮,猩红的纹路树根般蔓延。
      无限的某物涌向剑身,克莱因正是无限之名。
      高昕紧紧握,手却止不住地抖。
      “滋滋滋。”剑如熔岩灼烤她手,却最般配她。
      原来你都准备好了。高昕嘴巴不动,心里却念。
      望着父亲慈爱的面庞,她一剑砍下,头颅滚落在地,无头之身血泉喷涌。
      高昕紧紧握剑,刺痛不断灌到她麻木的神经里,她低着头,静静听圣徒的宣战。
      “我的兄弟,我的姐妹都会拒绝你,同我们分享道路的旅人们都会逃离你。你是所有人的敌人,尽管逃,尽管恨;我同你发誓,不得你,死不休;你终会明白,逃不掉,恨无用。”
      它散了。地面上,那身不倒,一手抬起,指向了那骑士石像的盾牌处,她渡步走进,那里细看有一道缝。
      里边是高庚早已写好的一封信——

      对不起,对不起。

      此后你不再是我的女儿。

      我已不配做你的父。我的梦想成了你的地狱。别再看我一眼了。

      你是抛弃大地的飞鸟,征服蓝天的暴君,涌动世界的风暴之人。

      飞吧!飞!去拥抱最大的太阳!

      泪水不再干涸,打湿了她的脸,女孩说出第三句话:再见,爸爸,阿鱼,刘叔,婷姐。

      一夜之间高昕的过去被完美圣徒烤得炭黑,她反成了全世界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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