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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交锋 ...

  •   吾弃已经很久没回吴府了。

      自他远赴边塞,这吴府也就彻底没落下来,偌大府邸,如今就这样空置着,连个打扫的下人都不曾有。

      他驻足于吴府门前,瞧这一派落魄衰败之景,摇头晃脑自我挖苦道:

      “得,混成叛国贼,没被人泼粪水就不错了。”

      推门而入,穿堂风飕飕直令人打了个哆嗦。吾弃定睛瞧仔细,这内里光景竟是比想象中要好上不少,摆置依旧如故,也无损毁痕迹。

      这府上一盏灯也无,院落有如死寂,他暗自掩去声息,循着记忆中那模糊印象,穿过连廊悄然往厢房去。

      虽不知这命书所谓的伏虎令究竟在哪,但这般贵重物什,多半放在厢房这类近主之地。

      连廊途经外院,月光浅浅盈了半院子。

      吾弃在此止步,凝眸蹙眉,目光转进院落,只见树影婆娑处,有一人匿在暗处。他举杯对月,自饮自酌,外衫掷地,人堪堪倚在亭檐柱,显然已是醉了。

      倒是没想到会在吴府撞见许栾。

      这人白日里才冲撞了圣上,大半夜的又不睡觉,跑来这荒废了许久的破烂庄子喝个酩酊大醉……有病?

      正腹诽,只听院里那人突然唏嘘长叹,拂袖将半壶酒倾倒在地,继而胡言乱语起来:

      “……这里着实是太冷清了些。”

      这其实是吾弃第二次见到许栾醉酒。

      这人平日滴酒不沾,唯二两次破例,还都被自己撞见,真是孽缘。

      想当年夺嫡之争,吴许二氏皆身陷囹圄。许栾虽有心不掺和,但身为许家之人,本就置身于争端,如何能做到独善其身?于是一朝不慎,少年许栾遭人诬害,被迫锒铛入狱。

      只是这人前脚入狱,吾弃后脚便想办法给他捞了出来,就囚在这吴府别院里头。

      那时外头正闹得凶,吴弃此举毫无缘由,谁也揣测不明白。一时之间流言四起,传什么的都有。

      有说吴弃之所以将人困在吴府,是为了威胁太子;有说吴弃此举,是为方便折磨许栾;有说吴弃将人关在别院,强行收做了禁脔……

      只是吾弃哪还顾得上这些流言风语?他一面在朝廷上尔虞我诈,一面推进命书任务,还得时时防备、处处小心别让自己那么快被害死了,直忙的脚不沾地。

      偏偏这许栾也不是个省油的料,前日作势要上吊,昨日登墙上房要逃跑,今日不知从哪寻来一捧迷药,矻矻全倒进吴弃碗里。

      吾弃端着沉淀了半碗的粉末汤,语塞良久,提着两壶酒就踹开别院大门。

      他将酒坛重重地搁在许栾面前,语气不善:“你到底有何不满,说!”

      本意是想用酒撬开他的嘴,问问这人寻死觅活究竟想干些什么。却不料许栾不胜杯酌,端起酒就喝,不到半碗就醉,抱着吾弃吐了个天翻地覆,然后硬拉着要和他打一架。

      酒鬼难缠,醉酒的人更甚。

      少年许栾醉得晕头转向站都站不稳,还能一拳掀了桌子。吾弃被他闹腾够呛,不耐烦地一把将人摁倒在床,向上扣住许栾的腕。

      “别发疯,”吾弃低声威胁,“再闹就把你扔去后山喂狼。”

      手脚都被禁锢住,少年仰躺在他身下,面红耳赤酒意熏人,龇着牙狠狠咬上吾弃脖颈。

      滚烫的气息洒在耳畔,利齿刺破肌肤的刺痛蔓延到指尖,吾弃下意识松了手,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处。

      温热的血沿着颈线滴落在被褥,吾弃伸手捂住伤口,另一只手揩去许栾唇瓣上的血迹,语气猝然低软下去:

      “许栾……你是狗吗?”

      许栾怔愣着由他擦净血,迷茫地眨眼,然后泪倏地就落了下来。

      “哭甚么——”

      后面的话凝在喉间。

      吾弃觉着,自己似乎明白许栾为何会落泪了。

      气运之子虽受命数眷顾,但也非是一直顺遂无恙。说到底,许栾当时,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他受尽委屈委身敌府,身如浮萍、日日担惊受怕,只能借这一壶酒,隐忍着哭上这么一回。

      他长叹一口气,卸了禁锢在许栾腕间的力,道了歉:

      “是我不对,该多替你考虑些的。”

      “若是你心里有怨,多咬两口……也无妨。”

      少年许栾瞧着吾弃伸来的手臂,没有再张嘴,只吸了吸鼻子,揽着被褥一角翻身睡去,独留吾弃一人收拾这满屋狼藉。

      恍然间,少年许栾似是与眼前的许栾重合起来,稚拙褪去,唯余千帆历经后沉铅似的沧桑。

      世事无常,说来只剩叹息。

      许栾醉酒更甚了。

      酒酣之际,他一手执剑,剑如游龙;一手斟酒,轻点醉步。

      纵使寒风萧瑟,吾弃隐在敞口处,依旧忍不住驻足欣赏。

      可他到底是高估自己如今这副身子的情况。不久喉间便泛起一阵止不住的咳痒,他抿紧双唇,腥锈的味道便由齿间溢出。

      只是他的气息还是泄出一丝,破空声霎时而来,疾劲强风擦着他的发尾掠过,一柄长剑直逼眼前。

      许栾逆着月光向他走近,高大身形萦绕淡淡光辉,吾弃看不清许栾的脸,只瞧见一圈凌厉的轮廓:

      “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光听着这语气,似是较那柄在自己额头上比划的剑还要冷上几分。

      吾弃几乎能想象出,此时此刻在自己头顶上,许大将军警惕而微愠的表情。

      当真,是有趣极了。

      “许大将军……”

      他哑着嗓,随后是一段支离破碎的咳嗽:“你猜?”

      不知为何,许栾莫名地怔了一瞬。

      吾弃趁机飞身退到几步之外,掏出别在腰间的匕首,挡在胸前与其对峙。

      终于是看清了许栾的模样,这人方才在院里喝了那么多酒,面上却是一点也不显露,伤疤下那只眼直直盯向自己,如凝视深渊,让人无所遁形。

      对此,吾弃不免暗叹了声,还是当年那个半碗就倒,醉了就发疯的少年许栾,应对起来有意思得多。

      见他拉开距离,许栾收回目光,将剑提在身前挽了个剑花,冷声道:

      “不说?那便别怪我不客气了。”

      许栾踏步逼近,手中长剑直指吾弃命门。

      性命对于吾弃来说,是最最不值钱的东西。他倏地朝许栾冲过去,用匕首生生抗下许栾袭来的剑刃。

      “铮——”

      兵刃交接的震响在耳边回荡,虎口传来一阵酸麻。

      许栾惊疑这蒙面者实力不菲,于是反手提剑,又刺向蒙面人。他的招式狠而凌厉,每一剑都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吾弃心知许栾这是动了真格,眼下躲是躲不过了,只能速战速决。咽下嘴里那口血沫,他将匕首攥得更紧了些,主动迎上前与其缠斗起来。

      许栾却是越打越心惊。

      他很清楚自己的真正实力如何,因此就算是醉酒,京城能与之交手者,仍旧寥寥无几。

      所以这蒙面之人,到底是何来路?

      而且,或许是他的错觉,许栾总觉着眼前这人,一招一式都透露出微妙的熟悉感。

      “……你究竟是谁?”

      他猛地向吾弃靠近,压抑着发出质问。吾弃不语,只是招式愈发凌厉起来。

      酒意到底还是影响了许栾的攻势,多次周旋过后,他手中剑法微怔,产生刹那的失误。

      吾弃眸色一凛,倏地调转匕首,探至许栾后颈就要施力将人敲晕。

      ——心口却猛地一疼,宛如二次万箭攒心,疼得他匕首都没能握住,径直往许栾方向倾倒。

      事发得太突然,许栾手中那柄长剑猝然贯穿他右肩,一时之间血雾四散,鲜血淋漓。

      “唔!”

      吾弃吃痛,混沌的思绪回笼,他脱力地半跪在地上,颤着手从体内抽出那柄剑,疼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你?”

      许栾不知这人怎的就突然往自己剑尖上撞,只是如今形势逆转,也就几步上前说道:“如何,伤成这样,总该束手就擒——”

      话还没说完,那蒙面人猛地抬起头,许栾恰好对上他那双黄褐色的眸子。

      瞳孔有如竖立缝隙,像是恶兽盯上猎物,满凝肃杀之意。

      许栾一怔,再没下一步动作。

      吾弃堪堪从剧痛中缓过神来,见许栾如一呆愣木头似的怔在原处,忙挣脱出桎梏,摁住还在汩汩往外淌血的伤口,匆忙逃离府邸。

      甭管那劳什子伏虎令,他可不想现在就栽在许栾手里!

      空气中仍弥漫着一丝未散的血腥气味,许栾任由那蒙面人离去,良久才踱步上前,拾起坠落在地上的那柄长剑。

      他掏出一方手帕,仔细而缓慢地擦拭起剑身。

      “怎会是他……”许栾自言自语低喃,“阿弃,难道一直以来,是我错了?”

      有一滴泪落到他手背。

      滚烫。

      “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如泣如诉。

      ……

      许栾没有再追上来。

      吾弃暗自松了口气,照他现在这又是心绞又是受寒又是流血的虚弱样子,指不定没等人出手,自己就左脚绊右脚直接摔去阎王殿死遁重来。

      一路踉跄着回到寝殿,吾弃身上的夜行服早被鲜血浸透,隔着半米远就能闻到那浓重的血腥气味。

      没敢惊扰其他什么人,强撑着一口气倒在床前,浑浑噩噩失了意识。

      他这一昏,思绪还没闲着,梦一个接一个,直闹挺。

      于是梦回温宿一役,前线战火快烧到他驻扎的军帐下,痛呼惨唤不绝于耳,吴弃捧着命书徘徊帐中,夙夜难眠。

      命书纸页被他攥紧到发皱,吴弃阖眸咳出一口血,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那张密封图纸,嘶着嗓子唤来心腹。

      “将军,”心腹大惊,“这是军防布局图?”

      吴弃颤声:

      “快……将此图送去许将军手中……”

      心腹得令匆匆离去,吴弃却再没有反抗的余地,呜咽一声倒在帐中。他违逆命书所言,未将布局图交给敌军,也因此受到惩罚生不如死。

      只是他不曾料到,这份布局图会被朝廷截在半路上,倒成自己通敌叛国的铁证。可恨心腹早已伏诛自刎,吴弃百口莫辩。

      ……

      梦散了,吾弃拧着眉,只觉右肩的疼痛愈演愈烈。

      他费力睁开眼,恍惚许久,眼前才逐渐清明起来。

      祥齐跪守在床前,见人醒来,满脸急切的向前来:“陛下,您终于醒了。”

      吾弃不由得心下一惊。他身上的伤已被人悉心处理过,那些斑驳痕迹也暴露无遗,眼下怕是再隐瞒不得。

      嘴里干涩泛苦,于是他直勾勾盯着祥齐,试图从这宦官脸上瞧出点什么。

      ——猜忌也好,疑虑也罢,只是祥齐依旧保持那副顺从恭敬的模样,沉沉地跪在地上,连眼神都不敢抬起,唯恐冲撞了帝王。

      只是在这样的静默中,吾弃倏地看见,就在祥齐垂着的脑袋下,有两滴泪洇湿地板。

      他突然就意识到,会受人背叛、失去心腹、永远只身一人的,绝非是邸国的君王。

      只会是他吾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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