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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064 阿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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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打着帘子侧身进来,顺带着目光从右到左扫了一遍,也掠过了正堂最前面的两人。
他一身文白丝质大袖袍,青木簪发,手上还提着那只书匣,一看便知是从宫里头出来的。
莲珍坊内原本都是些雅客,说话轻声细语,见到进来的人是谁后,一时完全安静了下来。
许是长久没见到林晏,掌柜也有些愣神。
林晏便自己走到角落的博古架前览看起来,渐渐地,莲珍坊内又重新浮起了轻浅的嘈杂。
掌柜抓紧了时机上前去谈后面画作的事,林晏放下玉瓶,又往字画的区域去,抬眼便撞进了谢明瑛的视线里。
像是刚认出来,他抚手一拜,再看到谢明瑛身后的郑晁,也正对着他拜礼,林晏亦回礼。
掌柜想见缝插针,郑晁却对着林晏道:“林少傅许久未来了,还想向您请教些字画的义理。 ”
林晏客气应答后,又说:“近日也不怎么见郑学士在思知堂,王掌院说郑学士病了,不知身子可好了?”
谢明瑛见他们一来一往,心想:林晏什么时候学会客套,会关心别人了?这一关心还往人痛处上戳。
郑晁讷讷地说:“已大好了,多谢林少傅关心。”
得了这个空,掌柜才插上嘴,林晏不置可否,却说:“所需颜色已经用尽,便是得空,还需些时日取色。”
掌柜笑得谄媚:“无妨无妨,您向来喜用自己制的色,咱也不拿现成的在您面前显摆,您尽管开价,我们等着就是。”
林晏有些为难,最后看他一眼,道:“也罢,现下时辰早,正京门还未关,林某今日便去南郊的山上采些制色的草植和彩石。”
掌柜听了大喜,恨不得立刻跪下来给他磕头。
林晏抬手止住了。
“您可真是我的贵人啊!”
掌柜还担心林晏一朝高升,眼里怕再容不得人,已经做好下脸子的准备了。谁知林晏是个念着恩的,他就觉得自己当年眼光和气度当真一绝,偏捡了当初还是庶民侯爷的字画来卖,也算富贵险中求了。
谈妥之后,林晏便离开了。
谢明瑛随意翻了几个古玩赏玩了一会,也向郑晁告辞,回了广秀云阁。
她也没换衣服,懒懒地说了声无聊,要去城郊校场练一会。
清音看她说完话,又站在银鬃面前不动,刚要问,她又说:“银鬃先留在这吧,给我换一匹马。”
清音给她牵了屁院子里养的良马,谢明瑛打马就走。
好在今日正京门的值既不是谢明玦,也不是秦尧,给她省去了不少麻烦。
一路策马往南边去,那头是竺台山,但她不能确定林晏要去的是哪里,便在中途的驿站停了下来,要了一壶茶。
日头都快落尽了,才看见林晏一身鸦青色束袖长衣,背着竹篓子,从大路的尽头过来。
驿站茶铺里只剩了谢明瑛,马儿吃了上等的饲料已经昏昏欲睡。
林晏在她对面坐下。
“你要去竺台山?”
“嗯。”
他坐在没动,谢明瑛顺手给他掀了茶杯,倒了满杯。
“多谢。”
他大约是渴了,一口饮尽。
此处仍离京城太近,他们露着脸,不好多待,天完全黑下来后,便又动身了。
只是谢明瑛把马解了绳后,才发觉林晏是徒步而来。
她犹豫,林晏在她身后说道:“谢小姐很有成算,不过我们不走官道,留下吧。”
银鬃太过显眼,她特意换了一匹。
路上行人几许,二人乘着夜色没入丛林。
谢明瑛远远地跟着,没有跟得太紧,隐约能看见他的背影和行进的方向。她就这么贸然跟出来,说不打鼓是假的。
今日是十五,月色皎洁,背后极远处的天边还能看见昏黄,是祭祀祈福的灯火。越走越深,连小路都走尽了,再往前就是半人高的杂草丛,耳边只剩下夏末里的些许蝉鸣。
谢明瑛停下了。
林晏听着身后没了动静,也停了拨草的动作,站在丛中回身望她,说:“我还当谢小姐真的胆大包天,竟也会怕。”
谢明瑛不应反问:“此处已无人了,侯爷到底要说什么?不如就在这说。”
“谢小姐千金贵体,为难了。”他语气软下来,“不过林某如今一具废体,谢小姐武艺出群,还会怕我么?”
废体?
谢明瑛想起他的手劲和敏捷,又想起杜照说他的手骨曾经碎过,矛盾在心里陡然升起,她猜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环顾四周,来时的小路已经被两侧的乱草掩住,除了身后那一抹月光能给她些许安慰,再看不见任何退路。
他在乱草之中静静凝望她,背后一片漆黑,仿佛是张开了血盆大口的深渊巨兽。
谢明瑛观察他的脸,被朗月照得清隽又漠然。
她提了一口气,拨开面前的杂草:“走吧。”
林晏说:“不怕了?”
谢明瑛踩进有些扎刺的草丛里,脚下用力压了压,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才抬头,眼中星光点点:“侯爷也说了,我武艺超群,还能应付不了一介书生吗?”
林晏轻笑了声,继续往前:“跟紧了,后面的路不好走。”
二人再一次隐入深林。
待两人彻底没了身影,阿行才从一旁的树上跳下来,拍拍手上的草屑,折身回去睡觉。
直到听见隐隐的水流声,轰然撞击的瀑布豁然出现在眼前,谢明瑛才明白林晏说的“后面的路不好走”是什么意思。
时非汛期,水流的速度不是最湍急的时候,但要依着林晏的意思贴着崖壁下到瀑布后面去,也绝非易事。
林晏却驾轻就熟,脚步不停地往崖下去:“崖沿前屈,中间贴着山体有一道缝隙,你跟着我。”
谢明瑛不得不跟上。
可下头太黑,连月光都被高长的草遮住了。
她抓住手边的一束草根,踩在一块石头上往下看,却见林晏身影一晃,消失在视线里。
她急唤:“林晏!”
“我在。”清冷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出。
谢明瑛仍懵着,脚下的草堆里伸出一只修长嶙峋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脚踝,虽然知道那是林晏,他是想让她知道他在什么位置,但仍有一股冷飕飕的阴冷感爬上脊背。
“左下方有一块落脚的凹嵌,踩上去,把手给我。”
他声音平静。
谢明瑛照做,左脚触到那块凹嵌立稳,右脚的触感立即消失,那只手顺着方位精准地抓住了她的右手小臂,用力一拉,她整个人往那一侧倒去。
没有意料外的磕碰,只有手臂上的抓感和腰背上的轻轻一扶,她已经稳稳落地。
与此同时,水汽从另一侧直打着脸袭来。
她没来得及去看他,林晏也没有松手,背上的篓子被扔在角落,他不知道抓了什么东西塞进怀里。
他引着她穿过逼仄的缝隙,贴着崖壁钻进了藏在瀑布后的崖洞里。
行云流水,快速避过铺洒过来的水汽。
等谢明瑛彻底站稳后,林晏便松开了她的手。
瀑布后小洞幽微,却别有洞天,但不是此行的目的地。
林晏静等她喘过气来,又带着她穿过一片矮丛和几个洞穴,才见到开阔的绿野。
此时星光大盛,月入中天。
周遭陌生且原始,他们踏入了无人之境,谢明瑛不禁问:“这里是竺台山?”
她长这么大,竺台山来过多回,从来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个地方。
再看头顶和四周皆有长崖遮掩,只有对面开阔,一览无余,比起崖壁,这里更像个半开的溶洞,确实是个绝佳的隐蔽之处。
寒风簌簌,此时看不见月亮,她想他们应该在竺台山背面接近山顶的地方。
林晏走到短崖边,她跟过去。
绿草掩映下,只有走到近处才能看见,那是一块比其他地方修剪得齐整的绿地,或许是许久没有打理,也有些参差不齐了。
林晏从怀里掏出包袱来,直接席地而坐,打开。
谢明瑛低头时,大脑懵了一下,她出手摁住了他拿出来的东西:“你为什么要带糖饼?”
林晏无声地望向她。
她却在那糖饼旁看到了蜡烛和线香。
她松开手,怔怔地看着那块平整的草地。
林晏点了火绒,燃了两根蜡烛,插进了草地前的泥土里。
“阿煜就在这里,你来他应该会很高兴。”说着,把点好的香递给了她。
谢明瑛接过,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罪臣之子的尸身不得依礼大葬,要么收敛了发还故土,要么草席裹尸丢入乱葬岗,可那时林献章戴罪,凉州大战,哪还有什么故土。
林晏把自己的香插进泥土里,道:“不是衣冠冢,八年前我把他的尸身找回来,辗转后才给他找了个清净地方。阿煜生在凉州,凉州已是他人乡,不如长伴故人安。”
不如长伴故人安,原来阿煜一直没有离开过。
谢明瑛跪下拜上三拜,将线香插在了林晏的旁边,隔着这一片芳草,掀袍坐下。
崖上的风凉,刺得人脊骨冷硬,星光也黯淡,整个人好像被无形的铁丝网住了,磕磕碰碰地去回忆幼时的那两三年。
于谢明瑛而言,那不过是十几年人生里一晃而过的走马灯,她还有漫长的岁月,可对于林煜来说,他人生所有的惊惧,茫然等等,这些不安的情绪几乎都耗费在了那段时间。
八年人生,三年囚苦,一刀断魂。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064 阿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