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烛无华，银台有熹》山野渡舟

34、033 微见霞露

　　没过多久，在元恩公主的施压下，西南门一案由苏映接手，协助大皇子重新审理。

　　苏映亲自审理，只一天便递上了结案的状子。

　　衙役蔡荣犯杀人受贿多项罪，引起西南门骚乱，造成死伤人数过多，系西南门一案主犯，判处择日斩首；城防营校尉方坚为本案始作俑者，即日起流放西南沙地，不得返京；酒楼老板过失杀人，欺压百姓，罚没尽数财产充入国库，流放沙地为奴。

　　而京兆衙门中参与此案的衙役按照情节轻重惩处，或革职，或罚奉，或差作苦役，因衙门不可无人，也算从轻处罚了。

　　这结果也令各方满意，朝堂中皆赞苏尚书的雷霆手段，大皇子心怀仁慈，此案办得轻重有度，甚是漂亮。

　　听完阿谷打听回来的消息，谢明瑛辗转难眠。

　　朝中的人最会落井下石，捧高踩低，这案子办得确实合情合理，办得漂亮，也引得越来越多的猜疑落在了父亲身上。

　　她本就相信父亲绝不会偏私，枉顾国法，更别说在刑部大牢听父亲亲口告诉她事实。

　　因为谢平钧自己也不明白，若不是起初元恩公主态度平淡，李恪左右摇摆，担心既惹各方不快，又怕失民心，他便不会酌情从轻处置，况且此案状子乃是刑部众人一同商议后定下的，甚至李恪还尤为担心惩处过重，叫京兆衙门的衙役们日后办案难以拿捏分寸。

　　事发后，大皇子三缄其口，反倒元恩公主一改态度，强硬了起来。

　　谢明瑛觉得这其中，大皇子的态度和立场固然重要，但是元恩公主呢，她是李恪的亲皇姐，她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夏日里天亮得早，左右也睡不好，谢明瑛干脆起了身。

　　阿谷这两日总在她跟前念叨玲珑铺子新出的蟹粉小笼甚是鲜香，她叫他赶个早，去东市买些回来。他却说买回来的早便凉了，要吃便要自己亲自去。

　　谢明瑛一想，诚然如此。于是收拾完，卯时初刻便出了门，到了玲珑铺子的时候，恰遇上出炉的第一笼蟹粉小笼，兴高采烈地买了一屉到广秀云阁和清音分着吃。

　　清早的广秀云阁没什么客人，夹道两侧有些铺子将将开门，后院的伶人在练唱，咿咿呀呀传来几缕绕梁余音，一楼正堂上正排练着新舞，整个东市还是朦胧初醒的模样。

　　“你可是很长时间没这个点来了。”清音戳了一筷子小笼塞进嘴里。

　　“那是因为玲珑铺子好长时间没出新鲜的吃食了。”谢明瑛懒洋洋地，眼底下乌青甚为明显。

　　为不搅扰一楼排练，他们便挪到了二楼。从二楼东角的窗户俯瞰去，玲珑铺子升着袅袅蒸汽，第三笼出炉时，朦胧的水汽后才渐渐析出一道熟悉的身影，虽着布衣，但其与身俱来的气度令他在人群中看来都是扎眼的，气贵而不华。

　　林晏抱着三两卷轴，背着篓子，一路过来，街边铺子的伙计老板，都同他打招呼，有的上前拉住他攀谈了几句，他都一一应答，谦逊有礼，到了玲珑铺子对面的莲珍坊，掌柜的喜笑颜开，他径直进去，不消一会便空着手出来了。

　　他放下篓子，在玲珑铺子中坐下，照例一碟小菜和一碗白粥，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里侧，楼下伶人一曲未毕，他便起身了，背着篓子从这扇窗离开，进了那扇窗，然后又消失在窗里。

　　谢明瑛知道今日他是不必去观学堂的，不上值的日子，大多数时候是要去城郊，在山上待上一两天，有事日落时分才会回来。

　　七年了，他一直如此端方有礼，日复一日过着枯燥乏味、一贫如洗的市井生活，好似什么都能置身事外。不是观学堂与中学士探讨学问的林学士，不是皇子公主口中的林先生，也不是如今少有人提及的林侯爷，甚至想到林小将军这个称呼都觉得恍如隔世。

　　清音坐在她对面，看她一直盯着窗外，觑了好几眼屉笼中最后一只小笼，确定她在出神后，戳了一口塞进嘴里，嘴角的汁水还没来得及擦，便看见谢明瑛已回过头来盯着他，一脸严肃，搞得他心中惴惴。

　　“托你件事。”

　　清音松了口气，迅速咽下：“什么事你说，客气什么。”

　　然而谢明瑛却露出一种不大好意思的表情，让他一瞬间毛骨悚然，她什么时候不好意思过啊？

　　“此事大约要费你一些时间......”

　　应着游湖宴那日对文澜说的话，谢明瑛吃完小笼，便回府中换了衣裳，驱车去了宫里。

　　拜见过皇后，谢明瑛在阆华亭坐等了片刻，看着时辰差不多，去了观学堂，正逢皇子公主们下学。

　　谢明瑛上前行完礼才察觉，今日大皇子不在。

　　西南门的案子已经了结，不知又被什么事绊住。

　　谢平钧被羁押于刑部，刑部之中却无人敢接这桩案子，刑部侍郎的品阶举足轻重，皇帝便令都察院接手，但左都御史杜照又系谢平钧的老师，无法插手，一来二去，案子便到了都察院副都御使薛文祉的手里。

　　都察院纠察百官，同内阁、翰林院一道直属圣上，又有三朝老臣杜照执掌，皆是优中选优的直臣，也是圣上信任之人。薛文祉自然不乏杀伐的手段，眼下大皇子又腾出手来，这也是谢明瑛这几日担忧的。

　　看出谢明瑛闷闷不乐，文澜携着她往自己宫中去，行至无人的宫中小道，才说：“不是来替我解闷儿的吗，倒要本公主来开解你？”

　　谢明瑛笑笑：“不如我去求姑母再办个什么赏花宴，马球会，蹴鞠赛什么的，咱们也不必在这宫里一道闷着了。”

　　文澜精巧的五官皱成一团：“热死了！”

　　脚下一踢，踢出一颗圆不溜秋的鹅卵石，骨碌碌地滚出去好远，正落在宫道那头往这边匆匆赶来的宫人脚边，突如其来的鹅卵石将专心赶路的宫人吓得一激灵，险些踩到摔倒。

　　“何事慌慌张张？”文澜上前问道。

　　那宫人抬眼才看到这处的人，慌忙跪地：“奴，奴婢去太医院。”

　　侍候在旁的浣纹厉声道：“你这奴才说话没头没尾的，哪个宫的，为何人因何病要请太医？”

　　这宫人声音纤弱，瞧着年纪不大，也瘦弱，像个新来的，听了浣纹的话才一一答道：“奴婢是霞露宫的，长公主殿下病得不行了，可是奴婢找不到去太医院的路......”

　　说着便因太过恐惧抽泣起来。

　　长公主，素敏长公主。

　　这偌大的皇宫里，许久未听到这个称呼了。

　　文澜见这宫人如此坏事，刚要斥责，谢明瑛拉住了她。

　　眼下不是训斥的时候，她即刻令浣纹到太医院去请院判，自己拉着文澜赶去霞露宫。

　　“我已记不清去霞露宫的路了，还要劳烦殿下引路。”

　　文澜摆摆手：“你又没去过，自然不知道，连我也不大经过那处。”

　　霞露宫地处偏僻，自从林氏一族被灭，素敏长公主被接回京城，便一直被安置在此处，皇帝虽未有令，但也如同幽禁一般了，是以宫中之人常常避着这处走。

　　林氏案过去八年，长公主便在霞露宫待了八年，直到除夕宴时，皇帝不知是听了谁的劝还是念着兄妹情分，才将赴宴的邀请下到了霞露宫。

　　但也就那一回，林晏没能进翰林院，长公主也没能迁出霞露宫。

　　谢明瑛跟着文澜在宫中绕了几道弯，越走人越少，几乎连鸟叫都快听不到了，拐过一道小门，谢明瑛便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股淳厚清冽之香，仔细辨了，隐约是佛堂里常用的檀香。

　　再往前走，便有些模糊的记忆了，但记忆的初期，这宫墙还是红墙，如今却缀满碧绿的爬山虎，绵延到了地上也无人清理，朱红宫门上覆着薄薄一层灰。远看不像有人常住，却是像一座废殿。

　　宫门虚掩着，门环上还残留着几个指节印子。

　　已经有人到了。

　　谢明瑛看了眼文澜，此处略显颓败，她竟让文澜独自一人领着她来了此处。

　　她先一步上前，手下没怎么用力，一推便敞开了。

　　这是一座两进的宫苑，在恢宏瑰丽的皇宫中实在算不上大，但里面还算整洁，礼佛之人里子都是洁净之人。

　　二人绕过前门，方见到正殿。

　　“我长这么大，还没来过这霞露殿，这也太小了。”文澜环视一圈道。

　　圣上令素敏长公主独居于此，一应起居用度皆按出嫁前公主的份例，却从未踏足过此处。因其戴罪之身，各宫敬而远之，久而久之，底下的宫人内侍也不大照管，如今这满宫寂寂，竟已渐渐成了一座小佛堂。

　　谢明瑛还没来得及回话，一道沙哑的斥令响起。

　　“你们是何人，敢擅闯霞露殿，还不赶紧出去！”正殿门口立着一宫人装扮的女子，横眉冷竖。令人惊异的是，她的左耳下一道狰狞的疤痕一直蔓延到左脸颊，幽深可怖。

　　谢明瑛只看了她一眼便侧身退开一步：“这位是二公主殿下，方才宫道上遇见了霞露宫的宫人，特来探望长公主。”

　　文澜心中还有些惊悸，但她是公主啊，这奴才竟然不识得她，她端回了架子，道：“本公主已遣人去找院判，姑姑现在怎么样了？”

　　那宫人立在门口既不下跪道歉，也不说话。

　　“公主在问你话。”

　　良久，那宫人才紧着眉头开口：“长公主殿下已缓和，公主请回吧。”

　　谢明瑛刚要说话——

　　“银心。”正殿里头传来微弱的动静，一阵剧烈咳嗽后，那宫人也不再管她们，慌忙地返身进了殿中。

　　谢明瑛拉着文澜也急忙跟着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