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SON》林原爱

5、第 5 章

　　“Sophie，Sophie。”林原爱隐约听见他在叫她，睁开眼睛，看见筱原俊哉正蹲在床头，微笑着看着她，见她醒来，说道：“要不要吃点东西？中午我见你睡得太香，就没有叫你，但晚上还是要吃点吧？不然要饿坏肚子了。”
　　“什么时候了，已经晚上了？”林原爱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见天色确实已经暗了，“我睡得太沉了。”
　　“太累了吧。毕竟飞机就十四个多小时呢。还有时差。”
　　林原爱起来洗漱了一下，随筱原俊哉下楼。西面的两间是厨房和储物间，筱原俊哉把食物端到北边的起居室里来。
　　“我怕Sophie太累吃不下饭，只熬了粥，做了两个小菜，再喝碗汤。”筱原俊哉说，从砂锅里盛出一碗鱼片粥递给她。林原爱看着手里的碗，又看盛菜的盘碟，还有那砂锅，均是台北寓所的旧物。如果说床和桌椅这样的大物还能保留两三年，但锅碗瓢盆这样的又是如何被他寻到的呢？想必是花了一番功夫吧。就是衣服，也是穿的在台北时的旧衣，虽然爱惜，但也已经磨损得厉害了。林原爱感到一阵心酸。
　　“Sophie是打算进研究院吗，还是继续读博呢？”饭后，他们坐在檐廊下闲谈，筱原俊哉问起她回日后的打算。
　　林原爱摇摇头，她已经在书籍的世界里沉溺得够久了，这条路她已经走到了尽头，在纵身一跃前，她只想再见他一面。
　　“休息一段时间吧，我累了。”她说。
　　“也好。这里的话，Sophie可以住清凉院。京都呢，Sophie之前住的那间屋子，我让人保留着，这几年都没有出租的。还有台北我们住的公寓……”
　　“你不是说房东要重新装修吗？”林原爱问。
　　筱原俊哉点点头：“我让人买下了。如果Sophie想回台北，可以住回那里，一直有人打扫，是干净的。”
　　如果是六年前，他说出这些话，她肯定给他一个爆栗，只会当他在说傻话，可如今，她知道这对他是最轻易不过的事情，吩咐一句即可。只是得到这份轻易，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住这里，可以吗？”林原爱犹豫地问道。
　　“当然可以了。有什么需要的，你告诉我，我去添置。”筱原俊哉说，口气没有迟疑。
　　“可是，十御家……”
　　看到林原爱犹疑不已的神色，筱原俊哉安慰道：“没事的，别担心。在你回来之前，我已经和家老们商量过了的，他们不会再伤害你了。你的护照，也不会再受到限制了，出入日本，去日本的任何地方，做任何事，都和普通人一样。在嵯峨野，你也可以自由活动。”
　　“他们怎么会答应？”林原爱惊疑。
　　筱原俊哉顿了顿，望了望夜空，道：“家老们对Sophie其实从来都没有敌意。一直是我……Sophie是被无辜牵连的。”
　　林原爱一直以为十御家恨她，因为她想要带走他们的主君，所以他们愤怒得要杀死她，不再允许她踏入这片国土。此刻听筱原俊哉这么说，她恍然明白，自己并不配承载他们的恨意。如果他们果真恨她，只要任何一个人稍微一点的恨意，她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怎么可能还安然活到现在。他们针对的，一直只有筱原俊哉。他们要杀她，是为了逼筱原俊哉，他们驱逐她，也是为了守住筱原俊哉。对于他们而言，她不过是最卑微的一粒尘埃，是生是死，流落何方，都不值得在意。
　　“他们能答应我住在这里吗？”她问。四年前，在京都的两年里，她只来过一次嵯峨野，还是在高山信介的帮助下。若单凭她自己，只怕是拼了一百条命也是来不了的。即便是普通人，私闯嵯峨野也是重罪了，况且她还闯进了平安宫，甚至试图带走嵯峨野的君主，因此引起了十御家的雷霆之怒。
　　“是的，都答应我了，不会干涉Sophie的事，也绝对不会伤害你。”筱原俊哉回答。
　　筱原俊哉对她的事一向上心，他既然说得如此肯定，就是绝对的了。林原爱放下心来，想到十御家一向自诩高贵，嵯峨野是神圣之地，从无外人居住，如今居然做出这样的让步，筱原俊哉的意愿，想来也受到一定的尊重了。
　　“他们，还总是欺负你吗？”林原爱望着她，目光担忧。那两年，被高山信介带来见她的他，总是苍白着脸，不说话，只是哭，不知是受了多少委屈。她抱着他，他就一直哭，哭一夜，睡过去，好多次都是破晓之前，高山信介进来把他背下去带回去的。
　　“还好。”筱原俊哉轻声说，微低着头。
　　林原爱伸手拂过他的额发，其实他的长相很普通，放到人群中也是不起眼的，只是因为皮肤白皙，五官干净，看久了也不会觉得讨厌，反而有几分清秀。林原爱最喜欢看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初看是一汪清澈的湖水，哪怕只是看着，也知道这汪湖水触手是不会太凉的，夏天时会是舒适的清凉，夜里还能倒映出闪烁的星星，总是那么温和地，波纹不起，有风漾过，也只是微微地荡两圈涟漪，像他害羞起来的样子。哪怕是经过漫长的剧痛折磨，这汪湖水，仍然是清澈的，湖底里没有一丝污浊。当初的相遇，她以为是偶然的，但离开他以后，她再也没有遇到这样一双眼睛。
　　“Sophie你累了吧？上楼休息吧。你还要再补觉。”筱原俊哉说。
　　二楼的三间房当中的一间空间最大，摆放着他们旧日的床铺，左边的一间被隔成了洗浴间和衣帽间，右边的一间是和室，可做次卧或茶室。筱原俊哉进去先给林原爱放热水泡澡，他还是那么习惯照顾她。衣柜里的是她当年没带走的衣服，京都的也有台北的也有。
　　“也给Sophie做了些新衣服。”筱原俊哉说，打开了另一个衣柜，“Sophie想穿哪件？”
　　林原爱只是看了两眼，笑了笑：“你帮我拿一件好了。”
　　筱原俊哉便取了件睡衣，送到浴室门口，林原爱道：“你不帮我洗？”
　　筱原俊哉一下子脸红了。
　　林原爱这才笑起来。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被她言语一挑逗就脸红害羞，不知所措。
　　林原爱示意他进来，筱原俊哉在门口做了好一会思想斗争才跨进浴室的门。林原爱已经脱了衣服进入浴缸，对筱原俊哉说：“帮我洗头。”
　　“好。”筱原俊哉一只手轻柔地托着她的后颈，另一只手拿着花洒，林原爱有一头浓密漆黑的长发，他小心地用热水将这头乌发润湿。
　　林原爱想着，筱原俊哉最后一次帮她洗头，是什么时候呢？那应该是六年前了。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他帮她洗过头，之后她总要他给她洗头。他总是很小心，不会让一滴水流进她的眼睛里，手指轻柔地在她的发间穿过，揉按着头皮。她觉得这是他们最亲密的时间之一，静谧而温馨。
　　“Sophie，闭一下眼睛。”筱原俊哉温声道。林原爱闻言闭上眼睛，筱原俊哉将头发上的泡沫冲洗干净，用毛巾包好，他看了一眼她水中的身体，将沐浴露、香皂、浴巾都摆在她的手边，道：“之后的……自己可以吧？”
　　林原爱见他欲走，道：“不帮我洗了？”如果让他帮忙洗头是真，后面的就纯属调戏了。筱原俊哉脸涨得通红，林原爱背过身去，道：“给我搓背吧。”
　　筱原俊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蹲下身给她搓背了。搓了一会儿，她听到他轻声说：“Sophie，瘦了啊。”
　　“我本来也不胖啊。”
　　“是不胖。Sophie一直是瘦的，太瘦了。”
　　林原爱不认可，道：“你才太瘦了，我一拳都能把你打倒。”
　　筱原俊哉笑了一声，不是很认同地：“不能吧。”
　　“怎么不能？你那时候瘦骨如柴的，走两步都像要摔倒了。”
　　筱原俊哉还是摇头，又静道：“Sophie，还是变瘦了。”
　　“美国那地方，除了面包就是土豆。”林原爱不在意地。
　　“没有好好吃饭吧？”
　　“那里也没什么可吃的啊。”
　　筱原俊哉沉默了一下，道：“都是我不好。”
　　林原爱一愣，不愿他陷入自责，便转过身去，道：“这边也擦擦。”筱原俊哉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站起身红着脸出去了。林原爱抿着嘴笑。
　　待林原爱洗好后出去，见筱原俊哉正等在屋里，又是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Sophie睡这里可以吗？床单被单都是昨天才洗过的，今早铺上的……”
　　林原爱点头：“嗯。”
　　“那个，水我给倒了一杯，放在床头桌上。有什么就叫我……”筱原俊哉说着，一边想退到右边的房间。
　　“不一起睡吗？”
　　“这……”筱原俊哉眼神飘忽起来，额头沁出细汗来。见他这样子，林原爱越发想要调戏他一番，便走上前去，低声说：“我知道，你现在身份尊贵了……”
　　“Sophie！”筱原俊哉低声制止她，眼里有几分沉痛。
　　“那就是娶亲了。”
　　筱原俊哉沉默地看着她，眼里是无声的辩白。
　　“那就是嫌弃我了。”
　　“Sophie！”筱原俊哉忍不住出声，眼里的痛苦弥漫上来。
　　林原爱抚着他的脸庞：“你不想我吗？”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
　　两人相拥着，林原爱笑了一声，拍了他一下：“害羞什么啊？陪我睡啊。过了几年，倒扭捏了。活像以前那时候。”
　　说得筱原俊哉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两人在床上坐下。林原爱是知道筱原俊哉没有成亲的，毕竟是嵯峨野君の上的婚事，无须隐瞒，也隐瞒不了。
　　“他们居然没有逼你成亲。”林原爱说。嵯峨野君主一向是早婚的，一般是成年即成婚，如筱原俊哉的父亲筱原枢二十五岁成婚，已经算是晚的了。因为嵯峨野君主的婚姻不仅仅是一场婚姻，更多的是带给与之联姻的那个家族以权力。嵯峨野十御家里的北条家，就是因为长期与君主联姻，以外戚的身份掌握着众多权力。但北条家在六年前的伏月之变中遭到重创，是不太可能再与这代筱原君主联姻了，因而其他家族的斗争反而更加激烈，毕竟空出来的位置，谁都想填补上去。
　　筱原俊哉没有说话。林原爱明白，他们当然是逼了，只是还没有逼成功。或者他们自己，还没有斗争出胜者。
　　“有喜欢的人吗？”林原爱问。
　　筱原俊哉抬起头看她。
　　“——我是说，十御家里的。”
　　筱原俊哉眼里的亮光又淡下去。
　　“十御家里，不仅有本家，还有分家，不是有好多人吗？”
　　筱原俊哉不说话了。
　　“入主平安宫，必须是本家的小姐呢。这么算，也不太多了。”林原爱说。想想，也是够可怜的。筱原家族和十御家都是居住在这片嵯峨野里，本家分家也是一目了然，也可说是从小一处长大的，有哪几个人，是什么样的人，都是知道的，但就要从这几个人中挑选结婚对象，这和畜生配种有什么区别。往往，这挑选还不由得他们自己。看筱原俊哉的样子，是没有心仪的人了，况且他还对她一往情深。林原爱也不知道能说什么，这几年她身在海外，却也看到不少新闻文章，分析嵯峨野里的纵横捭阖，以及哪个家族会填补北条家的空白，成为新的执权家族。各样的说法和预测都有，却都只有谋略，在这些谋略之下，感情显得太渺小而不值一提。只要筱原俊哉还身在这个位置，他就是无力的，只能是被决定的。
　　“怎么也得是温柔一点的人啊。”林原爱叹道。他也太可怜了。已经牺牲了全部的自由和生活，如果连选择爱人也不能自主，那真是连最后一点尊严也没有了。若不能与自己最爱的人共度余生，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也总得是善良温柔的吧，即便不能情投意合，心满意足，也勉强可以举案齐眉。
　　筱原俊哉还是沉默着，伸出手轻轻捂住了林原爱的嘴。
　　林原爱笑道：“好了，不说了。”她亲了亲他的掌心，他便把手缩了回去。林原爱笑起来，往他额发吹了口气，又看到他白净的颈项，心里有些痒，便伸手把他的衣服脱了。筱原俊哉后退了一点，却没有阻止她。他的皮肤还是那样白，比她要白上好几度，而且还很细腻，摸上去手感很好。以前林原爱就老开他玩笑，说他是个女孩投错了胎。他的心思细腻又敏感，做事又极细致周到，还一点脾气没有，对谁都客客气气、低声下气。
　　林原爱没有同他客气，伸手就往他身上摸去。
　　“你居然……有胸肌了。”林原爱不可思议地道。记忆里的少年，身子是极单薄瘦弱的，脱下衣服就能看见一排排肋骨，她常常晚上抱着他、数他身上的骨头，还嫌他的骨头磕着她。她总想他长胖些，但他总是那么瘦，回到京都后，又更瘦了，衣服下面好像只剩个骨架子。
　　林原爱又退远些看他，他的容貌，和四年前几无变化，干净的脸庞，柔密的黑发，纯净的眼神。但是身体，却长成一个成年男子的了。
　　筱原俊哉神情也有些迷茫，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身体的变化。
　　“我不是在做梦吧？”林原爱轻声道。
　　筱原俊哉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道：“我自己倒没有注意……”
　　她用手丈量着他的肩膀，说：“肩膀也宽了，厚了。——你长大了。”她用指尖细细地抚摸他的肌肤，带着新奇和不可思议，她以为他的身体会永远和以前一样，和十八岁一样，和二十岁一样，永远是单薄的，单薄得，仿佛背后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在地。
　　过了好一会儿，筱原俊哉才慢慢地应了一声。这样清晰的、熟悉又久违的感觉，终于让她确信，她确实是回到他身边了，因为在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曾与她这样亲密无间。他的身体，有着很清淡的气息，像是，清晨里的远山，像是，台湾大学里树叶的味道。他的身体沾染着那种味道。林原爱安心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