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映月》忆年玖岁

1、相认

　　第一章：相认癸酉年末，甲戌年初，江州罕见地下了数日暴雪，除夕夜当晚，室外黑的似打翻的浓墨，除了近在咫尺的飞雪，几乎见不到任何东西。
　　江州所管辖的阳城同往年一样灯火辉煌，冲淡了几分严寒。洛南阁刚刚结束团圆宴，潮水般的人群融入热闹的大街上。
　　金碧辉煌的霞月楼上，一名身着华服的中年男人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把折扇。
　　“他来了吗？”男人不知对谁随口问了一句。
　　“没呢，江哥哥，不过是个小辈，让下人安顿下来不就行了，干嘛还要亲自到场呢？”
　　说话的是一个满头金珠银钗的妇人，无骨似的倚在男人身上。
　　“母亲莫要心急，今日所等之人毕竟是父亲的亲儿子，我同父异母的哥哥，该守的礼数还是要守的。咳咳……”
　　一名清瘦的少年规规矩矩地坐在金椅上，回着那位妇人的话。少年长相虽俊美，但病怏怏的，只是说了几句话，便止不住地咳了两声。
　　“尧儿说的不错，我要这孩子有大用，薇莲，你若疲了便先回房歇息吧。”
　　“不要嘛，人家也想瞧瞧江哥哥虎子雄威，反正也无趣，不如留下来陪陪江哥哥啦！”
　　男人似乎对这话很受用，默许了妇人的逗留。
　　被称为“薇莲”的女人笑吟吟地用某个部位蹭了蹭男人，男人半推半就地斥了句“别胡闹，尧儿还在呢。”大殿上回荡着女人的娇笑声。
　　这时，霞月楼的大门被推开，门外的风雪涌了进来，金椅上的少年受了寒，又不住地咳了起来。
　　很快，门外走进三人，其中两名气度不凡的弟子拱手行了个礼，连头也没抬一下就急匆匆地退出了大门。
　　寒气随着两名弟子的离去尽数散去，只是余下的少年身上还有丝丝冷意。
　　顶端金榻上的男人抬头正眼扫视了一下这名少年，似乎惊诧了一下，但很快又稳住了情绪。
　　也难怪男人惊诧，这少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身上披了一件过大的外袍，此时两件粗布麻衣不仅破破烂烂，上面还沾满了烟灰、烂泥，甚至还有几块血渍。实在是惨不忍睹。
　　只是如此破烂的衣衫也未遮住少年眉眼间的英气。
　　大殿上一片沉默，坐在高台上的三人都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最终还是男人先打破了沉默。
　　“江浔之……之儿，你过来，让爹看看你。”
　　少年缓步走到了金榻前，半眯着眼问了句“你是谁？”
　　男人眉间染了些许怒气，作为天下第二阁阁主从没有人敢对他这么说话，但面上还是挂了假笑。
　　“之儿呀，是爹娘对不住你，七岁那年，刁……流民暴动，你与爹娘走散了，这么多年来爹娘一直没有放弃找你，五年了，终于找到你了。”
　　男人似乎还想挤出几滴眼泪，但最终放弃了。
　　江浔之面上还是那副冷如冰霜的模样，实则在内心暗想：这厮真当我一点记忆没有？七岁又不是三岁，当年把我扔了的时候眼都没眨一下，现在又在这装好人，恶心死了。
　　“来来来，尧儿，快给之儿介绍介绍咱们洛南阁。”男人感觉江浔之不好相处，就将压力给到另一边。
　　此时，他身侧那名少年愣了片刻，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突然点名，随后僵硬地笑了笑开始介绍。
　　“这位就是江浔之吧，浔儿，在下名江泽，字浔尧，是你的弟弟。”
　　接着又指向男人，“这位是家父，洛南阁阁主江许鸿，也是你的生父。旁边这位乃家母，洛南阁阁主夫人赵薇莲。都是一家人，兄长便不要如此拘谨了，快来坐坐。”
　　赵薇莲见江浔之如此打扮，夸张地捂住了鼻子，微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撇过脸继续用拉丝的眼神望向江许鸿。
　　江浔尧向下人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人搬了把椅子来，只是这椅子比上高台上的那金榻和金椅实在是过于简陋。江浔尧嘴角抽了抽，不再多言，向江许鸿微点了下头，就掩面咳了起来。
　　处于礼貌，江浔之也面带假笑，一改刚刚冷冰冰的态度，夹着嗓子道：“原来是一家人呀，不过这位太太似乎不是我母亲呢。”
　　话音刚落，大殿里又陷入死一般的沉默，除了江浔尧断断续续的闷咳声，在没有任何声音。江许鸿瞬间黑了脸。
　　在场除了江浔尧以外谁不知道赵薇莲这阁主夫人之位是靠爬|床得来的，更尴尬的是赵薇莲本是江浔之生母沈黎身边的贴身婢女，趁主子怀孕期间上了位。
　　原本这事在上流阶层里也算不上稀奇，江许鸿若是纳赵薇莲为小妾倒也罢了，奈何赵薇莲胃口不小，沈黎这个大小姐也不受娘家华沙寺的宠爱，只当个联姻工具嫁了，到最后赵薇莲也怀了江许鸿的孩子，沈黎才挺着七个月的肚子知道了此事。
　　众人本以为沈黎要大闹一场，谁知她只是索要了一处别院，从此闭门不出，后诞下洛南阁少主江浔之，江许鸿没有丝毫动静，母子两便在这小小的别院消声灭迹。
　　就这样，赵薇莲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洛南阁阁主夫人，华沙寺当然没意见，反正沈黎和赵薇莲都是他们的人，这洛南阁阁主夫人谁坐都一样，即使嫡亲大小姐落得了个如此下场，华沙寺面上也挂不住，但洛南阁给的实在太多了，也就没人多这个嘴了。
　　后来赵薇莲之子江浔尧出生，在江浔尧的满月宴上才有人想起了江浔之这个名义上的哥哥，从别院里把他接出开时正巧赶上沙碧大师算命，那沙碧大师本滔滔不绝地夸着江浔尧洪福齐天、必成大器，结果一见到江浔之就唰的白了脸，指着江浔尧大喊，
　　“天煞孤星，命中绝缘，江阁主，此人留不得啊！”台下一阵窃窃私语。
　　“就说嘛，这小子他妈原本还算是个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呢，有了他之后过的比牲口还差。”
　　“哼，可不是吗，你们看看，自从这小子出生后那群刁民就不安分了，这段时间大大小小爆发了多少次暴动，真是一个人害了整个天下呦。”
　　“还有一庄秘闻，听说在五世家之外出了一名不得了的散修，好像叫……叫……宋绮桑，年岁不大，但听说最近最大的几场暴动都是他打的头阵呢！”
　　“哎哎哎，我也听说了，你说会不会就是这小子身上的煞气引起的啊？” “呵呵呵，说不准说不准……”
　　台下的宾客对于这位“少主”的身份都心知肚明，所以即使江许鸿还在也没有忌讳什么。 江许鸿听着台下的议论声头疼不已。这时，沙碧大师又开口了。
　　“江阁主，我在这孩子和小公子命里看到了一丝孽缘，恐怕这孩子若是不除，小公子七岁时必将有一场大劫啊！”
　　江许鸿是不信这些鬼话的，但他可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既能得到个仁慈的美名，又拉近了和华沙寺的关系，即使江浔之难免被人诟病，但这关他什么事，于是江许鸿笑吟吟地开口了。
　　“无妨，毕竟是鄙人血亲，手心手背都是肉，好生教养便是。” 众宾客见主人家都发话了，便都不再多言，七嘴八舌地夸赞江阁主胸怀宽广，华沙寺的人态度明显好了不少。
　　“江哥哥，怎么能就这么算了？你让尧儿怎么办？人家不要他留着嘛。”赵薇莲眼里噙着泪水，娇滴滴地凑在江许鸿耳边低语。
　　“薇莲莫要心急，叫这大师来不过是讨个彩头，不必当真。”
　　“好吧，不过江哥哥可要补偿薇莲一下哦！”
　　“薇莲想要什么补偿？”
　　“嗯……那便让这小子他妈给人家当粗使婢女吧！”
　　“好好好，都依你，哈哈哈……”
　　台下的宾客见此情景又开始起哄。
　　“江阁主与夫人关系真好啊！”
　　“可不是嘛，感情还跟新婚时一样呢，哈哈哈……”
　　赵薇莲掩面轻笑，大殿里的气氛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各仙门家主互相恭维，闺阁女子们时不时朝着某位世家公子抛个媚眼，寻找着心仪的对象。
　　宴会照常进行着，江许鸿向弟子使了个眼色，江浔之便被抱了出来，丢回了那一小处别院。
　　接下来七年外人几乎没收到江浔之的任何消息。直到己巳年初流民集体暴动，江许鸿忙得焦头烂额，不巧江浔尧重病，命悬一线，洛南阁寻遍天下名医也未瞧出个所以然来。就在这时，沙碧大师来了，
　　“江阁主可是还留着江浔之？”
　　“那是这是自然。”
　　“唉，孽缘啊孽缘……”
　　江许鸿这才想起沙碧大师七年前所说之话，还是信了七分。
　　“大师啊，尧儿是鄙人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啊，敢问可有破解之法？天材地宝、权势富贵都不是问题。”
　　“罢了，钱财乃身外之物，不要也罢，破解之法倒是有，只是……”
　　“没事，大师，要求您尽管提，洛南阁一定在所不辞”
　　“唉，破解之法多有得罪，还望江阁主见谅。若要救小公子之命，就永不能让兄弟二人相见，令郎恐怕……”
　　沙碧大师未把话说完，但众人都明其意，一阵死一般的沉默，只有赵薇莲的抽泣声。
　　“江哥哥，尧儿他还病着，求求你了……”
　　江许鸿也是万般纠结，这个儿子他虽然不喜欢，但也从未动过杀心，如今陷入两难，他实在是难以决择。
　　沉默半晌，江许鸿做出了决定，哑着嗓子对一名弟子道。
　　“把江浔之叫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