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可怜焦土 ...
-
林奇的安静就是答案。
山意秋站了起来，低头俯视着林奇，冷笑道：“既然林生已经报了仇，你这些时日里的所作所为又是为了什么？”
那些个被抓住的人是北凉守城的官兵，是林奇没带去襄樊的旧部。他们手里握住的，是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北凉城防图。
究竟何意，一眼便知。
她死死盯着林奇，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怒火中烧，她咬牙怒斥道：“我听宿子年说，是你把他救出来的，那你当时敢去看上一眼挂在天垂城门上的宿游了吗！”
眼泪随着怒气在眼里不断打转，最后夺眶而出。
山意秋永远忘不了那日，无数人从天垂仓惶逃出，身后是嬉笑着滥杀无辜的匈奴，身前是一座难以攀爬的清崖山。
生养她的天垂，那座静谧祥和的小城永永远远地浸泡在了如血的残阳里。
而她，那会正趴在仇人的背上逃命，是多么的讽刺啊！
山意秋狠狠擦了一把眼泪，眼周被衣袖擦得通红，她哽咽着质问道：“那你说，宿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做错了什么！那十几万战死的将士做错了什么啊！天垂城的百姓们又做错了什么啊？！”
林奇在一声声质问声中，面不改色：“我是有愧于他们，但，这仇我没报完就不会停下来。他断我林家子嗣，我必定要断了他顾家的。”
盛怒之下，山意秋敏锐地察觉到林奇这会口中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
“谁欠你的，你就找谁去讨！顾益活着的时候，你们不敢不顾一切地、不顾身后事直接杀了他。顾益死了，你们也不敢挖坟鞭尸，还要将他葬在一片金山银海里长眠。明明就是为了一己私欲，却非要找那么多借口？！”
“公主想称帝，她为此心狠手辣，承认得坦然。你们呢？一个个明明是想得了更多的权势而去通敌卖国，却要怪皇上昏庸，怪景朝黑暗，怪世道不公！你们难道这辈子又为了社稷，为了黎民百姓做过什么了吗？”
山意秋含着泪拔出身侧士兵的剑来，握住剑柄的双手不停颤抖，不甚熟练地将削铁如泥的剑尖抵在了林奇咽喉处。
她真想杀了他。
林奇低头看着剑尖，他往前一凑，山意秋就被吓得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一步，“咣”地一声，剑落了地。
若不是有士兵搀扶，她多少要跌一跤。
她含泪哭闹着要杀人的样子，和当年奄奄一息的女童身影逐渐重合，好像没什么不同，还要更胆怯些。
林奇心头的畏惧感顿时消散了大半。
他脸上微微流露出的放松之意被暗中观察的山意秋收入眼底。
林奇与林生是父子，但恐怕彼此间并不熟悉。
不然，林奇便会晓得，她真的敢杀人。
山意秋又重新坐回了椅子，刚刚怒不可遏的质问使嗓子变得沙哑了起来，她像是累了一般：“你没恨过林锢占了你的位置吗？”
林生不能生育，林锢必然不是亲子，林家一直人丁稀少，说是一脉单传也不为过，林锢甚至可能一点血缘也无。
她不信林奇对此当真毫无怨言。
“他林锢只是路边长得像兄长的乞儿，我爹问他愿不愿意享受荣华富贵，但得不到爱。他说愿意。”
“可是太贪心的人都不晓得身为林家嫡子背后的代价是什么。先帝太可笑了，明明是他背后算计我爹，却嫌我爹收个养子是忤逆了他。受太监撺掇，直接使林锢不能人道，想令我爹心血全废。”
“后来我娘却动了恻隐之心，待他如亲子。而我爹娘却迫于先帝压力，与我相处极少，我如何不恨？”
只要顾氏王朝一日不亡，他一辈子就只得在贫瘠的襄樊，做个平平无奇的城门校尉。
本该属于他和兄长的声名、地位与爹娘，却落到了一个替身乞儿头上，他怎么会甘心？
无论是多么高光伟正的言论，多么振振有词的愤恨，说到底也只是为了私利啊。
山意秋原本想问一句“当年你和宿子年说，会夺回天垂，可有一点真心”，但如今已经没了一点意义。
长夜有尽时，天总要亮的，微暗的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战鼓声就响了起来。
随着逐渐急促起来的“咚”声，挥舞着的旌旗成了视野里最耀眼的一抹红，士兵们敛起疲意，新的一日里依旧要重新追逐着向北的战旗。
周而复始，直至死去。
宿家多年对上匈奴的游刃有余与百战百胜，已经使景朝昏了头了。
景朝朝野上下都一致笃定宿游败给了匈奴，是多方合谋的结果，而非因为景朝兵力不行。
即使认为北凉是战略要地，军饷不能缺，但又轻视不已，觉得战局可以任他们摆布。
如今还有人觉着优势在我，战事快慢全由景朝决定。
可宿子年对此却并不乐观。
从于汪贻误战机那刻开始，景朝此战最多惨胜。
若说建真王朝是人养蛊，那匈奴就是将人当蛊养，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其中金苏丹就是蛊王。
宿游曾言，只有打到令匈奴怕了，战事才只会停下来一会，因为匈奴的好战是刻在骨子里的，这已经成了野兽的本能。
仅凭于汪这点水平和消极应战的态度，对上匈奴远远不够看的。
不过，于汪今日倒是亲自来领兵了，应当是输怕了，再不亲自上阵，就要被问责了。
昨夜在宿子年营帐内谈话的几个人对视了一眼，默不作声地带着分到自己队里的士兵跟在了大军末尾。
于汪骑着马走了一阵，宿醉后有些困乏的脸上骤然一紧。
今日对面的马蹄声与脚步声不对，要比以往更沉重些。
不妙！对面增兵了。
这一认识，使他大腿一紧，夹住了马背，骏马速度瞬间慢了下来，豆大的汗珠凝在额间，浸湿了几缕发丝。
原来，炎炎旭日又冲破了灰暗苍穹，蒸腾着大地，榨干人体内最后那点油脂。
他回首看了眼步伐整齐的士兵们，擦了擦汗，思来想去还是没喊停。
不战而退，他这本就低迷的士气只会更糟，彼盈我竭，那他再无可能胜了。
但等真正看见匈奴几十万的大军后，于汪不禁两股颤颤，手上拉住缰绳的力道都不由重了些，马儿疼得叫了一声。
他心头只有一个认识，十几万打几十万，这必败。
掉头已经来不及了，他率亲信逃了或许还可行。
不等景朝大军动作，匈奴重骑兵势如破竹般驰骋而来，马蹄蹬开了一地沙石，席卷而来的磅礴杀气惊得空中飞鸟四处乱飞。
“杀！”于汪振臂一呼。
顿时，战马嘶吼，刀剑齐鸣，兴奋、恐惧与哀痛混在一起，血与泪一同印在了刀剑之上，在炽热的烈日下闪着诡异又悲壮的光。
宿子年从后方往前望去，这片本该广袤的旷野已经快要坠入了人间炼狱，人像野兽一样，挥着刀，舞着剑，割破同类的皮肉，锋利的剑尖狠狠地扎进了心口。
而头顶的太阳，照亮了碎骨盈地，照亮了尸山血海，照亮了无数亡魂。
宿子年骑着马，率着推着铁车的小队，一片刀光剑影里，砍出了一条血路。
粘稠泛着温度的血无数次迸溅在他脸上，血不曾干涸过，顺流而下，渗进了衣领里，烫得胸口极疼。
而与宿子年擦肩而过的是于汪，他从最前线，在亲信开路下越来越远离战场，就快要逃出生天了。
生死关头，他已无暇顾及军中那个蹭军功的毛头小子。
正奋勇向前的阚松一行人看见了于汪，顺势掉头，紧紧跟随他，只为等于汪突出重围后，一举生擒。
很快，等宿子年到了最前方时，于汪已经逃了出去。
一队人竖起铁盾拼命抵住了匈奴的刀剑，宿子年脚踩马镫上，接过筒状的物什，厉声道：“我乃北昭王，景朝众将士听命，速速撤到铁车后千步外！”
他一连喊了十来声。
没了于汪，只剩下了一个北昭王，群龙无首的将士们别无选择，竭力后撤。
匈奴大军并不知对面在折腾什么，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但见为首者只是个浑身是血少年，颇为不屑。
匈奴们刚欲持刀上前，便见密封的铁车终于打开了，一个看不清楚的黄黑色物体腾空而起，划下一道极长的圆弧，然后一跃而下，掷地有声。
“嘭”地巨响，霎时间地动山摇，火光冲天，耳边一阵嗡嗡声，气血逆流。
宿子年捂着耳朵，朝操控铁车的士兵挥了挥手，又一枚流云弹炸裂了另一个方位的土地。
熊熊烈火烤着匈奴，他们一个个原先叫嚣不已的头颅终是无力地垂了下去，那一双双嗜血的眼瞪得极大，狰狞又可怖。
染血的匈奴旌旗被烧得只剩下了灰，洋洋洒洒漂在血泊里，变得肮脏又斑驳。
蔓延到半空的灰烟地染黑了日光，令人作呕的硝烟味裹着喷薄而出的血腥气，气势汹汹地强占了这片旷野。
原本有二十多万的匈奴瞬间只剩下了十多万。
这才两发流云弹而已。
见匈奴有溃逃之势，最后一发也乘着风疾疾向北而去，轰鸣声撼天动地。
野火烧不尽，可怜焦土。
山意秋在最近的城郊也听得了这一动静，看着远处短短一会就污了一半的天，黑气冲天。
她不由面露悲色，沉重地合上眼，掌心合十，静静祈祷。
她将未来的杀器提早了快两千多年带到了现在，硬生生地扼杀了十几万在原有的历史上或许有别的生路的人，改写了两个国家的命运。
又或许，会改写更多未来。
这是她一辈子的罪，她得承担。
但那些人，都是无辜的。
她衷心地祈求漫天神佛，放他们一条生路。
待山意秋再次睁眼时，耳畔已经重新归于安宁，盛夏院子里葱郁的树叶掉了满地，一缕血丝缓缓从她的嘴角渗出，凄然又惨烈。
“秋秋，走吧，别看了。”小七焦急地喊道，流云弹散发的浓烈气味对她这样虚弱的人并无好处。
作者有话说第81章 可怜焦土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