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卫观察手记》真真来也

59、云梦山

　　一个身影从矮墙上翻过来，头上斗笠覆了一片白，竟然完完整整滑下来。

　　他俯身拍拍自己鞋面上的落雪，一眼就看到杂草上点点猩红的血痕。

　　钱七在原地打着转，忽然看到一抹灰色的影子，捕捉到后眼睛也大了几分。

　　“你是六哥？”

　　身着灰衣的苏六低头摘下斗笠，露出一道骇人的伤疤。

　　钱七张着嘴愣了半晌，眼中满是迷茫，他看着眼前人既熟悉又陌生的相貌，嗫嚅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飞雪扬在二人面前，苏六抬了抬眉梢，他的眼睛像擦过的刀一般闪亮。

　　“小七，你不认识我了？”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

　　钱七看着苏六脸上那道硕长的疤痕，一时说不出话来，点头应了一声。苏六抬脚迈过杂草堆，静静看着远处两个人影。

　　钱七咽了口唾沫解释道：“大哥和五哥早就来了，刚才还谈到你呢。”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他低头笑笑。

　　六哥似乎瘦削了不少，薄薄一片，走路带风。

　　听到声响的乔五放下翘着的二郎腿，抬起眼睛，余光感到一片灰蒙蒙正在靠近。

　　脸上那样长一道疤......

　　他开口，带了些疑问的语气：“你是？”

　　钱七正要上前解释，没想到苏六二话不说解开自己的衣领，揭开覆在上面的发丝，颈后的黑色印记一览无遗。

　　乔五扯唇笑笑：“当然不是不信你。”

　　他站起身，带了几分嘲讽：“这几年六弟看起来过得似乎也不太好，脸上那样长一道疤。”

　　苏六道：“五哥健忘，这道疤之前就有了。”

　　乔五面色一凝，不再说话。

　　十年前云梦山的事虽是他们一手谋划促使，但是伤敌一百自损三千。大哥因为毒气损伤，坏了一条腿，也毁了容，苏六则是在脸上留下了一条横贯整张脸的疤痕。

　　这里像一个寂寞的空谷，传来滴滴答答的回响，放眼望去，矮墙杂草之外，尽是白茫茫一片。

　　面前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几个人无声地聚在一起，甄一抬头，喃喃道：“看来只有我们几个人了。”

　　大雪还在默默下着，覆满了周围的残垣断壁，顺着勉强能看出的道路去，推开那扇紧闭的门，还能看到里面门上狰狞的血手印。

　　甄一佝偻的影子在地上越拉越长，转过头时正好对上一抹稍纵即逝的阴冷目光。

　　目光的主人很快收了回去，灰尘好像哽住了每个人的呼吸，乔五摸了摸下巴，好像还能回忆起十年前的场景，他感叹：“这屋子这么多年竟然也没有倒塌。”

　　“毒气侵入墙面，腐蚀墙面，也不过是日久弥深。”苏六的手覆在砖墙上，轻而易举抓下一把细粉。

　　乔五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毒气灌进去的时候，那帮人的喊声......不论是平时多么厉害的武学奇才，江湖豪侠，在面对死亡的威胁时，那求生的模样，多么可笑。”

　　“我们从来都屈居在这些人下，真是看不惯他们这幅故作正派的模样。”他深吸一口气，一脚踹翻了一个矮凳。

　　“看到他们都那惨痛地死去，我心里真是畅快。”

　　世间最恐怖的刀不是恨，而是嫉妒，或者只是仅仅的“看不惯”。

　　“我们干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杀一个人，杀一百个人也没有什么区别。”甄一手里的拐杖在地上轻轻磨着，“我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才会来去自如。”

　　钱七说道：“如今二哥三哥都出了事，还有四哥，该不会是有人......”

　　“闭嘴！”乔五瞪他，“人都死光了还能干什么，难不成还要我去上柱香吗？”

　　“再说，谁说他们一定死了，说不定是不想来罢了，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干嘛还故地重游啊。要不是因为大哥，我也不回来。”

　　“大哥，”乔五转身看向甄一，总算有了些好气，“有什么话想说的就尽快说完吧。”

　　气氛焦灼，砀山七寇当时能集结起来并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情义有多深厚，而是因为个个都是穷凶极恶之辈，才能一起为财做坏事。

　　苏六开口，他环抱着胳膊，一脸淡漠：“当初受命做了那么大一件事，我们兄弟几个因此分开沉寂了十年，听五哥这说话的模样，看这几年过得也就那样，还不如我们之前。”

　　“大哥也是，身子不好最为难熬。”他摊开手，手上满是厚茧。

　　乔五倏地转头看向他，眼眸微眯，他拳头攥紧，一脸审视地慢慢靠近，“六弟这话说的，你脸上这道疤看起来也碍了不少事。”

　　“如若不是某些人没有信守承诺，我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垂下眼，唇角戏谑的笑一下子消失。

　　“五哥。”钱七正要说话。

　　乔五忽然狠狠剜了他一眼，推开他走到甄一面前，他高大的身影很快压下。

　　“甄一，当初......”

　　正当他满头怒火之时，忽然一只手横在他眼前。

　　苏六淡淡道：“五哥，有话好好说，不要对我们的大哥不敬。”

　　“你又算是什么东西！”乔五甩开他的手，声音越发达了些。

　　“大哥我问你，当初事了了说好的让我们拿到的足以保全后半生富贵的好处在哪里？”他俯下身，几乎咬牙切齿，“不会是被你独吞了吧。”

　　钱七一时噤了声，当初那个人承诺他们事成以后会给他们一笔巨大的钱财，这份成果足以让他们以后不再过这种刀尖舔血的事。

　　只是十年前他们没有见到一分钱，恐怕这也是乔五今天心甘情愿来此的原因。

　　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劝解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因为，他也在思虑这笔钱去了哪里。

　　空气中传来剑鞘靠在石头上的轻响，钱七回过头，看见一身灰衣的苏六靠在墙上，胳膊交叠，眸中晦暗不明。

　　或许他也在想那笔钱。

　　甄一没有说话，但是能听见沉重的呼吸，时断时续。

　　“大哥，你怎么不说话了？那笔钱去了哪里？我都等了十年了。”乔五厉声。

　　当初他们自以为能拿到一笔不菲的钱财，结果却被人无情地诓骗了。

　　乔五呵呵冷笑了两声，当即一把抽出雪亮的长刀。

　　“大哥，我今天来就不准备空手走。”

　　眼角刀光一闪，甄一迟钝地抬起头，环视着这间堂屋，曾经那么多人在其中挣扎，然后死在里面。

　　良久他浑浊的眼球转了转，开口道：“当年的钱，我也没有拿到——”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苏六轻声道：“我就说了，大哥肯定也不知道，若是大哥私吞怎么会还来见我们。”

　　乔五看了他一眼，心里不忿，“我不信。”

　　“你不信也没办法，”甄一缓缓起身，眼中是难以消磨的肃杀之意，“当初我一分钱都没有拿到。”

　　“被骗的不只是你，是我们所有人。”

　　言毕他俯身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钱七蹙眉道：“堂堂我们砀山七寇，竟然被骗成这样！”

　　见他义愤填膺，乔五气氛地转过头，握着刀的手微微发抖：“不仅没拿到钱，这十年还是战战兢兢，我要找他拼命！”

　　闻言一旁苏六眼睛一亮，道：“大哥，当初委托你的人是谁？他既然没有给你钱，你为何不跟我们说？”

　　“是啊，”乔五反应过来，责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杀一百个人也是杀，一百零一个也是，不信守承诺的人就得死。”

　　“大哥，”他迈步过来，极为认真道，“到底是谁？”

　　一侧苏六和钱七的表情也肃然起来。

　　甄一叹息，道：“当初藏剑山庄其实并不想被招安，真正像被招安的其实是——”

　　天陡然黑下来，一阵鸟雀扑闪翅膀的声音从林间腾起，黑色的乌鸦盘旋在周围，传出“呜哇呜哇”的声响。

　　那两扇漆黑的木门唰得一下被风吹闭，留下那些骇人的血掌印展露在四人面前。

　　钱七腿有些发抖，赶紧屈下身揉了揉。

　　乔五拿着刀满屋踱步，脚步跺得沉重。

　　“难不成还真有鬼？有鬼老子也不怕。”

　　苏六蹲下身，指腹在略微有些潮湿的地上捻了捻，他开口：“五哥说得对，人活着尚不能做什么，死了又能如何。还是活着好，你看我们活着才能像今天一个聚在一起说说话，不像二哥三哥。”

　　甄一抬眼瞥了他一眼，得到一个浅浅的笑容。

　　乔五转了一圈快步走回来，一把扯起来蹲在地上的钱七，拖到甄一面前，温怒道：“大哥你刚才的话还没说话，你说藏剑山庄根本就不想被招安？那他为什么要答应来云梦山？”

　　四个人恰好围坐一团，那几双眼睛直直盯着甄一。

　　甄一叹息，须眉紧皱，“藏剑山庄决定来到云梦山商讨不过是为了给上面那位一个交代，江湖势力威胁皇权，他心里不愿意招安，也要来此，实为商讨，其实就是示弱。”

　　“可是有的人不愿意了，以为招安就能与朝堂牵上关系，从此官运亨通，吃喝不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