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卫观察手记》真真来也

37、师兄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那棵挂满红绸的树下。

　　风吹得铜铃忽响，红绸上的墨字经过了风吹日晒变得褪色黄旧。

　　小六想起蓝田玉问自己的那一句话，“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她当时只是敷衍了一句，其实真正原因不过是因为她不相信心愿许下就能实现，这世上，有什么目的不需要人为去做的呢。

　　小六长叹了一口气，暑热渐退，她搓了搓自己的双臂。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小六转过身，见那人还离自己老远。她心中不安，恐是什么心怀不轨之人。

　　“喂，是谁在那？”她往后退了两步，不等人家吱声拔腿就要跑。

　　那人见她要走，赶紧追上来，两人绕着那棵树追逐了好几圈。

　　小六无可奈何地抱着树气喘吁吁道：“不是，你到底要干嘛啊？”

　　浓雾中，身影模糊不清，他站在原地，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一被人追就绕着树跑。”他笑道。

　　闻言小六一脸诧异，她蹙眉，慢慢直起腰来。

　　小时候？

　　直到浓雾散去，人越靠越近，她才看清那一身挂满铜钱和铃铛的黑袍。

　　——是蓝田玉。

　　“蓝祭司？”小六松了口气，手依然抱着树干不放。

　　“你......”蓝田玉看着她，手忽然就抚上自己脸上的面具，他声音有些颤抖，“你想不想看我面具下面是何模样？”

　　小六微微移开目光，有些不自然，“你不是说身为祭司不能随意去下面具的吗？”

　　她抬了抬眉梢，了然道：“你该不会特意找一个人来给你的脸开光吧，你长得能有多好看？还特地找人问想不想看，得得得，你爱摘不摘......”

　　小六话还没说话，一半就堵在了肚子里。

　　蓝田玉将木头面具取下来，面具下的那一张脸温和清俊，带着一点无法抑制的激动，他嘴角抽搐，似乎想要说什么。

　　良久，他唤出一声：“阿榴，是我。”

　　听到熟悉的称呼，小六浑身一颤，下意识背过身去，枝条的阴翳落在她脸上，她赶紧捂住了嘴。

　　热泪就这么涌出来。

　　这世上会叫自己阿榴的，唯有那一个人。

　　自己的师兄，陆竹玉。

　　蓝田玉面具下的竟然是陆竹玉。

　　小六回过神来，胡乱擦了擦眼泪，回过头时陆竹玉已经在自己身后，她一下子埋进他的怀中，痛苦道：“师兄真的是你！”

　　难怪她从见到他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难怪他会知道自己哪里痛要用什么药，难怪自己无论在哪都能听到一阵铃铛声。

　　陆竹玉抬手拭泪，摸了摸小六的发顶，他颤声道：“这么多年，不知道你受了多少苦。师兄才把你找回来，是师兄的错。”

　　他想起自己从薛俨口中窥探一丝一缕关于小六的过往，知道她在做乞丐时攥起的拳头。

　　阿榴还是他为小六起的小名，从前她喜欢吃石榴，陆竹玉便笑道要给她起一个叫阿榴的小名，她也不恼反而乐呵呵地接受。

　　“阿榴。”陆竹玉更觉心痛，自从十年前，他们就是在这世上互相唯一的亲人了，偏偏他们还失散了那么久。

　　“师兄，真的是你？我好怕我还在做梦，一睁眼又是我一个人。”小六浑身颤抖道。

　　陆竹玉心疼地看着她，她骨瘦如柴，摸上去都是硬邦邦的骨节。

　　“真的是我，不信你掐我一下。”

　　言罢小六抬起头，还真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又在耳朵上捏了一下。

　　见陆竹玉痛叫出声，她忍不住破涕为笑。

　　陆竹玉故作面目狰狞，笑道：“你这丫头，力气一点也没减少！”

　　他想起从前跟师妹一起练功的日子，她比自己年纪小，可却十分要强，什么都要跟自己整个高低。有时候也爱偷奸耍滑，输了也要耍赖。

　　陆竹玉看着眼前熟悉的脸，又惊讶于上面自己陌生的阅历，不禁心中一紧，这个妹妹，自己还是没能护好。

　　小六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擦干眼泪鼻涕，整理好情绪道：“师兄，你是不是早就认出我了？怎么不早些跟我相认？”

　　她忽地想起同样在这棵树下，师兄对自己说的话。

　　说他有石榴酿的酒自己要不要喝，想来他早就认出了自己。

　　陆竹玉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和道：“你跟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先前没认出你，是因为我害怕错认，也害怕会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他蹙紧眉，“知道你过得那样辛苦，我心如刀绞。阿榴，薛俨那样待你，将你当成一个呼来喝去的仆从，你......”

　　“嘘！”小六将手指靠在唇边，赶紧制止他，又环顾了一圈，才道，“敢这么说薛大人坏话，师兄你胆子也太大了些。”

　　她小心翼翼解释道：“薛俨可是正五品的左武卫左郎将，现在不比以前，你说话要小心点。”

　　陆竹玉好奇：“他那么大的官，你是怎么跟他搭上的，该不会......”

　　他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掰过小六的肩膀左看右看打量着。

　　小六挣脱开，拧着眉毛道：“师兄你想什么呢，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也跟你解释不清楚。”

　　她想起自己初次见到薛俨，在锁云楼里，他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她处于人群中，第一次大胆的仰望他。小六永远忘不了他的眼神，那样冷酷冷冽，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自持，让人触之生寒。

　　见她不说话了，陆竹玉开口道：“知道他没欺负你就好。”

　　“师兄这么多年寻你，生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闻言小六鼻尖一酸，又偏过头去，佯装恼怒道：“好好的，师兄又说这些酸话。”

　　陆竹玉唇角温柔地一翘，安抚道：“好了，师兄知道错了，现在我们好歹重逢了。我之前跟你说的话还记得吗？我那有专门用石榴酿的酒，可惜还没到石榴成熟的时候，不过不影响，跟师兄一起尝尝石榴酒如何？”

　　两人便一起喝酒聊天，小六看着窗外的冷空飞叶，繁星点点，心里惬意无比。

　　石榴酒香醇，只有极淡的酒气，剩下的满满都是石榴的甘甜。

　　她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顺便打了个酒嗝儿。

　　陆竹玉边笑着边给她夹了筷子点心，道：“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小六放下酒杯，将点心往嘴里一扔，嗔道：“照师兄这么说，我好像没什么优点似的。”

　　“你当然有优点了，你优点可太多了，我数不清。”陆竹玉给自己倒了杯酒，笑得温和。

　　师兄总是这样，温温和和，什么都顺着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颠沛流离，过得如何。想到此，小六开口问道：“师兄你这么多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吃苦？是怎么到宋家寨里的？”

　　她一连串甩出好几个问题，陆竹玉差点被呛道。

　　“你这么问，可要师兄我怎么回答？”陆竹玉笑笑，“当年我们分开后，我一路南下，在江州一个药铺做了伙计为生，有一次在运送草药是不慎从山上摔了下来。等我醒来后就来到了宋家寨，是当时的老祭司救了我替我治伤，后来我就留在了宋家寨。等老祭司死后代替他成为新的祭司。”

　　言罢他仰头灌了一口酒。

　　小六将胳膊撑在桌子上，两颊酡红，她长叹一口气，看着手里晶莹剔透的杯子，“师兄，这些日子太难撑了，也就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这么说。”

　　她从云梦山一劫侥幸逃出，又在药王谷辗转一遭，脱胎换骨。流落人间之时，因为害怕被人发现，也为了讨生活，她当过贼，当过山匪，最后一路当乞丐到上京城。失去了内力，也没有一副强健的身躯，她实际上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快乐。

　　不过，如今有了师兄，也终归不算是一个人。

　　想到此，她又低头抿了口酒。

　　“对了，阿榴你身子如何，快伸出手让我看看。”陆竹玉急切道。

　　小六把手伸过去，他便在脉搏处探了探。陆竹玉的眉头逐渐凝重了起来，小六却将手收了回去，“还似之前一样，至少不影响吃喝。”

　　她笑笑。

　　当初她经火烧灼又坠落山崖，几乎粉身碎骨。是师兄背着快要没有呼吸的她一步一步走到药王谷求药王救的她。逆天挽命，如获新生，她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受过治疗，不知何时就会隐隐作痛，她没有内力，从不敢与人正面对刚，所以练就了这一条三寸不烂之舌。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小六抬了抬眉梢，忍不住扯出一个笑容。

　　想到薛俨每每在自己面前吃瘪的模样。

　　见她出声，陆竹玉开口道：“怎么了？”

　　小六摇摇头，道：“没什么，就是想起来某个人。”

　　陆竹玉喝了一口酒，笑笑：“你这个小脑瓜能在想谁？该不会是薛大人？”

　　小六愣了一下，心虚否认：“我才不会想他呢，那个奇怪又冷漠的人。我们相看两厌。”

　　陆竹玉瞧了一眼她，也不再说话。

　　夜色旖旎，石榴酒泛着甜香。

　　“阿榴，”陆竹玉拉过小六的手，认真道，“既然我们已经重逢了，就不要再分开。你跟师兄一起走吧。”

　　“从此咱俩山高水远，相互扶持。”

　　小六犹豫了一会，她也不知道自己那份犹豫从何而来，赶紧拍了拍陆竹玉的手，点头肯定道：“好，师兄我们双剑合璧，天下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