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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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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昔年故人乘车杳杳远去,只余下一抹香风与泪痕,与她特意从家乡为他捎来的一壶桑落酒。
晚间,大漠里的星河璀璨无边,阿城躺在黄土屋顶上,仰头桑落入喉,咕咚溢出喉结,佳酿如昨,眼前恍惚闪过前半生种种。
人生如梦,梦醒酒冷。只有这天这地这星空,无声伴人,亘古沧桑。
“既是好酒,还是要与人对应饮才有滋味。昔年摧城剑,尚可一饮否?”
这时候,屋下响起朗朗笑语,熟悉得彷佛从回忆里醒转。
阿城迟钝转头,眼角白影一闪,白袍方巾的玉面郎翩然跃上屋顶,落座他身侧,毫不见外地抢过他手上酒壶,仰首一饮而下。
江湖上声名遐迩的桃花公子风采不减当年,大笑道:“痛快,果然好酒!”
听着这笑声,阿城嘴角忽而牵动,突然探手抢回酒壶,粗犷再饮一口。
就这样,两个年岁相加过了期颐之年的故交,你抢我夺地饮完这壶桑落,好似这数十年世事流转不复存在,他们还是那个纵马江湖,喝了壶烧刀子就敢孤身深入虎穴,闯他个天翻地覆的少年侠客。
喝到畅快时,桃花公子仰目星河,敲瓦高吟:
“湛湛长空,乱云飞度,吹尽繁红无数。正当年紫金空铸,万里黄沙无觅处。
沉江望极,狂涛乍起,惊飞一滩鸥鹭。鲜衣怒马少年时,能堪那金贼南渡?”
吟罢,他声如玉掷,烱然直视阿城。
“朝廷无道,金贼肆狂,老友可愿出山,与我这把老骨头再去拼一把?”
阿城再度面临抉择。
即便拒绝了白日的柳月相求,可他难道真的对这乱世视若无睹,甘心让外族践踏我族疆域,凌虐千千万万的中原百姓么?
饮下的桑落酒将浑身血液烧的滚烫,阿城终究对自己坦诚。
他艰难点头,继而摇首。
“……可是当年,我离开时曾以性命发誓,此生绝不再踏足中原半步。”
桃花公子嗤然冷笑,“当年你与魔道天星子华山一战,他分明不敌你最后一招,偏偏以卑鄙手段挟持江湖众人,迫你自断一臂,发誓退隐不再管江湖事。不说这誓言来的就不公不正,今日金人占我城池,急需我等挺身而出,家国天下,哪样抵不过对一个魔道头子的承诺?”
然而,他这话,当年在华山上就不知道对这顽固老友说了多少次,仍是没能说动这块死脑筋的顽石,现在旧事重提,没意外仍是换来长久沉默。
溯其根本,实则也分不清对错。天星子固然是魔教中人,也曾易容伪装,与他们二人挚友相称,结伴闯荡江湖,即便因为立场不同、后来反目成仇,却处处暗地里放他们一马。
华山终战,天星子虽然迫他发誓,却也用自己的性命毁了魔教万世基业。阿城曾因一次失信永失爱人,自然不想再失信于挚友,即便要以永远流放自己为代价。
桃花公子对他的反应不意外,便也不失望,大掌重重拍在他肩膀上,朗声再道:
“既然你不愿,那我们便不回中原,取道草原,直接去金国都城!”
阿城身形凝固,缓缓抬起面孔,深眸眯起,曈中寒光闪动。
“金国都城,此去为何?”
“马革裹尸,以命报国。”
无边夜色里,阿城沉默,继而胸腔震动,笑声越来越大。
他猛地扬手扔掉酒壶,在清脆碎裂声里,站起身,敞怀大笑,“好!”
昔年好友并肩而立,狂风吹乱他们灰白长发,背影一如年少时的放荡不羁。
阿城朝着东方一声清越长啸,黎明之下,遥遥的有蹄踏纷响,尘土飞扬,半晌后,地平线上出现一群黑灰相间的野马,领头的那匹驰若黑色闪电,鬃毛飘飞如踏飞鸿,仰首向着他们的方向嘶鸣回应。
——十八年前,那名因为一个承诺流放自己于塞外荒漠的独臂侠客,选择归隐这座边陲小城。
他藏剑于窑,放马于野,本已决心不问世事,何曾想到数十年后,家国动荡生民涂炭,凡是我辈,如何能坐视不理、任由外族犯我山河?
既如此,要战便战。这次弃剑从枪,不问输赢,不留归路,但求血战到底,以命报国。
……
八
七月后。
远方金国,本已打败中原王朝,不可一世的金人大汗,竟然被一柄长枪射杀在帅庭中帐里。
传说,此次刺杀是由中原武林人士精心策划,为首的刺客是名隐世不出的独臂侠客,伪装成金卒潜入中帐内,手持一杆白银长枪,力抗大汗身周十八紫金护卫,最后拼着百戟加身,独臂猛掷,硬是于重重护卫中将目眦欲裂的金人大汗从胸到背贯透,枪尖深入墙壁三寸——
自此之后,天下哗然,局势突变。
数年后,中原新君临位,天下重归安宁。江湖依旧热闹纷繁,后浪推前浪,为名为利,纷争不断。
唯有那座塞外边陲小城,城东的陶窑再未燃起,窑边插着一柄乌黑长剑,一半深埋地下,一半树立风中。
此剑经千年而不倒,万年而不腐,时光流逝,终究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再不分彼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