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冬》云中晚

14、“纪时，我要回学校了。”

　　路知行晚上带林佳佳出去透气，林佳佳把地址选在了她与纪时上次散步的公园。
　　今夜比那晚更冷一些，公园中心的场地聚集了跳广场舞的大妈。
　　健步的叔叔们都往森林绿化那边走。

　　林佳佳把手插兜里，慢悠悠的往湖边去，路知行跟在他后面，他身子高挑，足足比林佳佳高一肩。
　　寒冬腊月里，他只穿了风衣。

　　有不少叔叔阿姨路过，笑眯眯的从身后打量他们，再小声说一句，真般配啊！
　　佳佳看他们走过，悄然与路知行拉开了一点距离。

　　更有甚者拍拍路知行的肩，小声询问是否是和女朋友一起出来散步。
　　路知行面上维持着良好的风度，和大爷攀谈的说，“不是，我妹妹。”
　　大爷恍然的说，“哦哦，怪不得这么像呢，刚才我和你奶奶单从身后看，还说这是哪家的小年轻出来散步看着登对的很，原来是兄妹啊。”

　　大爷笑呵了两句，提醒他穿的薄早些回去，路知行应了声，抬步追平林佳佳。
　　林佳佳看爷爷离去，灰渊的眸子询问他刚和大爷聊了什么。
　　路知行故意盯久了佯装看不懂，想让佳佳开口说话。

　　下午与纪时说话说久了，泄完了她所有的劲，林佳佳知道他故意的，索性撇过脑袋不理他。
　　爱讲不讲，反正她也没有那么好奇。

　　她深呼吸一口气，凉气进入肺腔，缓了好一会儿发觉，她现在越来越虚了，抑郁症药物的副作用太大。

　　维持着她心理情绪好的同时也在损害着她的身体。
　　佳佳蹲下，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湖面倒影着对面金碧辉煌的酒店大楼与路灯。
　　某一瞬间看的她头晕乎乎的觉得自己会是一颗石子，仰过去砸进湖底，就能击破着这虚影。

　　路知行看她的蹲的久了想把她架起来，林佳佳却不让，她继续蹲着，好像自己真能栽下去。
　　“别看了。”路知行温声的陪她蹲下。
　　修长的指骨按在她的肩处，加大了力道。

　　林佳佳挣了挣没挣开，她不耐的皱了眉，发病的时候她身上会很冷很冷，虚汗布在额头上。
　　她抬目去看路知行，惨白一笑。

　　“哥哥，你是怕我掉下去吗？”
　　心里想的被戳破，路知行看林佳佳的眼睛里一片疑色。

　　“我不会掉下去的，溺水这种死法太不体面。”林佳佳慢慢的说。

　　路知行呼吸一顿，他从未想过林佳佳真有想死的念头。
　　他只是怕林佳佳会死。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林佳佳把头扭过去，话音还是温吞的，弱弱的，但路知行觉得她却是决绝的。

　　头晕那股劲未消散她就急着站起来，连锁反应让她呕吐了一下，泪花激出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一直难受，身体困乏的她说话都没劲。

　　路知行拍着她的肩给她顺气。
　　林佳佳咽下那股恶心说，“哥哥，我准备回学校了。”

　　路知行手上动作停住，“为什么？”他不满的质问。
　　胃里的恶心一阵一阵接着袭来，林佳佳手抖嗦着，她强装镇定的说，“就是想回去了。”

　　林佳佳以为，她对学校的反感是处于物化，但是现在已然上升到了心结。
　　提都不能提。

　　“你现在的病还处于疗程中，现在回学校算怎么回事？”
　　路知行眉心紧皱，凌厉的模样自带威严，先开始的温和全然不见。

　　他脾气本就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很容易把对下属的苛责带到亲人身上，在面对佳佳时他已经尽可能的收敛，可在听到他不乐意的话，终究还是会原形毕露。

　　林佳佳扯嘴想笑了一下，可是没笑出，呕吐让她弯了腰。
　　她咬紧了牙关，不知是手抖的太厉害还是天气太冷的缘故，她浑身没有一点暖意。

　　路知行握了她的骨腕，“给我一个非回学校不可的理由，我不觉得你现在回学校会好。”
　　林佳佳泪眼模糊的看着他，目光对视间，她逐渐上升了一种复杂的委屈。

　　“我总要回去的……”她语音开始啜泣。
　　“哥哥，回不回学校这件事并不是一定需要理由的，至少对我没有理由，我必须要回去的。而且我已经想明白了，不管我回不回去，逃避总不是办法，我没办法把我的一辈子都困在病房里，我得出去见见阳光。”

　　路知行从刚刚拽着林佳佳的手到现在一直没松，他复杂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妹妹，看着她把话说完，眼里满是忧伤。他不知道佳佳瞳仁里的死气沉沉哪里来，不知道是哪种过去让她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变得沉郁。

　　他想不明白的问题到最后的刹那间都变成了一种叫心疼的感情。
　　他的目光变得不那么严厉，而是参杂一些自己都未察觉的情绪。
　　林佳佳却看的明明白白。

　　路知行眼睛里的怜悯和自责呼之欲出。
　　她撇过头去，忍着泛红的眼睛。
　　人就是矫情，这么多年的罪她都受过来了，可当有一个为她的经历而停下脚步时，她还是想哭。

　　一片静默里，路知行感知道自己的力道越来越大，使劲握紧林佳佳的骨腕时，他才发现林佳佳原来是那么瘦。

　　心里蔓延上了复杂，酸涩着他的五感。他明明记得存在他记忆里的佳佳一直是鲜活的。
　　可现在，他几年未见的妹妹，模样早已淡化了他记忆里的模样。
　　变得完全陌生。

　　他恍然有一种感觉，现在的林佳佳是面镜子，已经破碎了，内在的灵魂也随着摔破的那一声响，被裂痕撕成了好几个模块，暴露在阳光下，折射的金光可以照清别人，却无法拼凑好这许多个自己。

　　她的灵魂早已四分五裂，早已破旧不堪，他现在真切的从林佳佳的眸子里看到了，她的灵魂不在是她自己。
　　她内在的核心根基已经镂空。
　　镜子碎掉的每一片玻璃瓦都是她，却又都不是她。

　　他张了张嘴，半天只说，“你还有我。”
　　林佳佳挣开他的禁锢，对他的话进行询问：“哥哥，你不愿意回到林家，这么多年是不是也早已知道爸爸妈妈是什么样子了对不对？”

　　路知行没答话。

　　林佳佳继续说，“你既已知道，也清楚的明白我处在那种环境里，可你依旧没说要带我走。”
　　“其实已经算是一种默认的选择了对不对？”

　　林佳佳的语气听不出有责怪，可她心里是有怨言的。
　　但是她的怨言绑架不了任何人。
　　因为别人也生来自由。
　　所以她埋怨自己，内耗自己。

　　路知行的沉默也是最好的回答。

　　佳佳凄凉一笑，“既然逃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让我看到你是好好的，只会更怨恨。
　　因为被困在这里的是她，不是路知行，也是她日日夜夜的饱受折磨。

　　“我其实没有把你当我哥哥。”林佳佳笑着说，“我只当你是个陌生人，嘴上叫的哥哥不过是客套而已，虽是这样，可我也依旧高兴你从小就走了出去，没有落的和我一样。尽管如此，再见你时还是难遮羡慕，”

　　路知行道，“只要你还在这里，我就会回来，我可以不认父母，但你始终是我妹妹。”

　　林佳佳摇头，“这不重要了。”

　　“比起你留下，我很高兴是我留在这个家里，怨恨是一时的，但仔细想想如果还能有选择，我仍是想看着你走。”

　　林佳佳灰渊的眸子笑意弯弯的望着他，“你这么骄傲的人，我想象不出也不敢想你被摧折没有生气的样子，所以还是我留下的好。”

　　她咳了两声，无力的蹲下，“我这个人啊，以前不认命，虽是无条件的服从爸爸妈妈，但总是存了一些叛逆心思，后来啊，就觉得没意思，爸爸妈妈会用他们的行动告诉我，我翻不出水花的。
　　他们把他们一辈子不幸的源头发泄在了我身上，总想让我代替他们偿还，我习惯了，也认命了。”

　　风很大，把林佳佳的话吹的四处飘散，路知行鼻子酸涩了，他看着他这个瘦弱的妹妹，恍惚间想到了小时候那个糯米团子。
　　只是再见面，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他的妹妹，被糟蹋成了这样。

　　一股一股的难受涌上来，他把林佳佳扶起说，“哥哥会带你走的，哥哥现在挣钱了，能给你买好多好多东西。”
　　林佳佳冲他笑，“哥哥，你来的好晚啊。愧疚已经发生了。”

　　湖面荡漾着，林佳佳咳的愈发严重，“路知行。”她叫他的名字。
　　“我以前总幻想过你会回来，后来长大了就不会幻想了。”

　　“我回学校是我自己的事，哪怕学校有我恶心的人在我也要回去，走完我这一阶程。”
　　路知行不认同她的做法，直到林佳佳告诉他，“程怡就是死在学校的。”

　　他音量提高了一个分贝。
　　“什么？”

　　林佳佳回身道，“哥哥总应该认识程怡吧？以前大院里那个瘦瘦小小的姑娘。”
　　正因为有印象，路知行才会这么吃惊。
　　林佳佳说，“她是因为我。”

　　路知行张了张嘴，不知道该问什么，当他听到有人死的时候，脑子里那根弦断了，只有一个念头。
　　坏了……

　　林佳佳没有多说什么，回忆是把被时光磨锉的刀，再想时带着刺痛。
　　路知行没反应过来，佳佳便吸了吸鼻子轻声说，“走吧。”

　　“等会！”路知行拉住她，来不及想更多便急忙问，“那你呢？回学校这件事跟纪时说了吗？”
　　纪时……
　　林佳佳无生气的眸子转了转，笑说，“我告诉他干嘛？”

　　“为什么不告诉他？”路知行皱眉，“纪时他……”
　　他想说什么，看到佳佳这副样子，恍然刹住嘴。

　　佳佳终究是没把纪时放在心上。

　　林佳佳垂头想了想，她多说两句话胸腔就会起伏，真的没力气了，她连手都抬不起来。
　　“我会和他讲的。”
　　她扭头没在看路知行，慢吞吞的往路道走。

　　回到医院，她发现走廊的一盏灯都没亮，黑暗里她摸索着墙壁一点点的往自己病房去。
　　措不及防的，有人拽了她的胳膊，强大的力道把她按到了墙上。

　　林佳佳差点尖叫起来，纪时放开了她，哑声道，“是我。”
　　佳佳松了一口气，纪时身高高，在她面前半弯腰，看着好像覆在了她身上。

　　林佳佳手无意识的扣了扣墙，靠的更紧了些，与纪时拉开距离。
　　她询问着，“楼道怎么不开灯？”
　　纪时拿手覆了眼，“不想。”

　　“你怎么了？”林佳佳感到一种无言的气氛，纪时的声音好陌生。
　　昏暗里，纪时的模样透着无限疲惫，他扯了扯嘴凉薄的笑了一下。

　　“没怎么……”他站直，压迫感一下就没了，林佳佳看着他往自己病房里走，叫住了他。
　　“纪时……”
　　纪时的脚顿住，终于要来了吗？
　　他心脏疼。

　　“我要回学校了。”林佳佳果决的说。
　　纪时的呼吸滞住，他滚动喉结，缓缓的说，“挺好的，挺好的……”

　　佳佳背着手，搞不清纪时的情绪，她有些无措，但还是一字一句的道，“就是我们认识也有好多天了，我来告诉你一声。”

　　林佳佳不知道自己的话对纪时来讲，是刺剑，一锉锉的扎进骨肉里。
　　他哑声又隐忍的说，“我知道了。”
　　他没回身，停住的脚又继续要回病房，可他挺直的脊背弯了几分。

　　林佳佳不知道为什么她泪就掉下来了。
　　“纪时……”她喊。

　　纪时终是没忍住，兴许这种伤害让他的心死的不彻底，他又问。
　　“不是说，回学校不开心吗？”

　　林佳佳吸吸鼻子，她好像总是能最敏感的感受到纪时的情绪。
　　“我总要回去的，不管病好不好我都得回学校。”

　　纪时心被挖了一块，那种马上就要孤独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说，“如果回学校再出事怎么办？”
　　佳佳摇头，“不会的……”

　　纪时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很难过……”林佳佳哽咽的问。
　　纪时勉强的笑着说，“佳佳，我并不是难过你要回学校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我尊重你，我难过的是……你是最后一个告诉我的。”

　　佳佳张了张嘴愣住了。
　　在此之前，她压根没打算告诉纪时，她想初遇就是偶然，那么分别也不需要告知。
　　可她不知道纪时会在乎。

　　纪时苦笑了一下，他晃了晃手跟佳佳说，“快点回房间睡觉吧。”
　　他，真的很累了。

　　站在楼道里一遍遍的想林佳佳还会不会回来时他不累，站着不动吹了半夜的风时，他不累，可现在，他真的很累。

　　无言的难过搅动着他的呼吸，凉薄的空气进入肺腑，好疼……
　　门，被关上了。

　　关上的那几秒里，他看到了佳佳难过的表情，纪时黑色的瞳仁不再有光亮，心拧着让他喘息不得。
　　密密麻麻的好似蝼蚁啃噬。

　　他泄了所有力顺着门板坐下去。

　　一扇门隔绝了外边的世界，隔绝了外边的佳佳。他顿挫的想，林佳佳总是这样……
　　明明面上的自己也很难过，却做着最决绝的事，仿佛是别人伤害了她一样，看上去是那么的无辜。
　　用着最软弱不带刺的态度把人杀了个干净。
　　余地都不留。

　　站在楼道冷了一晚上的身体蓦然回温，酥麻感上来，他抖了一个哆嗦。
　　脸上泛起鸡皮疙瘩。

　　手指张开，掌心里的几个月牙还在出血。
　　他想，他从来都没有这么难过。
　　从来没有为一个人这么难过过。

　　凉风一席一席的，床帘半卷，月光透进来，在暗夜里无济于事。
　　腊月寒冬，他就这样抱着自己坐了一夜。
　　怔怔的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