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冬》云中晚

10、一个拥抱

　　吃过饭后，林佳佳不想回病房，纪时陪着她往江边走。
　　那里有公园，老爷爷老奶奶走在他们前面，牵着手散步。
　　寒风吹过竟不觉得冷。

　　林佳佳抱着花，她轻轻讲，“纪时，我觉得能到老年还很相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确实，人活一辈子难得的是真心，若真有一颗，死又何妨？”

　　“你还挺文艺。”林佳佳笑了一下，脸刚从包间出来，热的桃红，吹了冷风倒散去很多。

　　“把日子过成诗，也不至于无趣。”
　　纪时停在了江岸，“你看那边，灯火比我们这边旺。”

　　“那边是通安大桥，灯彩很多。”
　　“我之前很相信条条大路通罗马的。”林佳佳轻叹一口气。

　　“但是有人出生就在罗马。”

　　“为什么要这样说？”纪时是努力派，虽然这个道理他知道，但他并不觉得一个人有家世就胜过一切。

　　“有钱人身上总缺乏一种东西，有些人身上却有。”
　　“什么东西？”林佳佳接道。

　　“纯真。像你一样的纯真，我没有。”

　　林佳佳玩笑的说，“你有我没有吗？我的纯真早在学校里磨完了。”

　　“不一样。”纪时摇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这姑娘，眼睛真有灵气，虽然有悲伤，但是亮亮的。”
　　“现在呢？”林佳佳蹲下看江面上波光粼粼倒影的路灯。

　　“现在……”纪时说，“依旧有，但是空洞胜过灵气许多。”

　　“那就对了。”佳佳把花放在地上。
　　“在医院呆久了，身上总会有股死人气，你没有这样觉得吗？”她反问。

　　纪时垂了睫毛，今晚的佳佳说话格外直白。

　　“纪时，你先天性心脏病应该不影响上学，为什么不去上学？”佳佳好奇的问。
　　“上不了了。”纪时苦笑一声，佯装无所谓。

　　“怎么可能，肯定不是你自己不愿意上。”佳佳吹了吹江面，吹出了一个小波浪。
　　“怎么看出来的？”

　　林佳佳耸肩，“你虽然没有提过学校，但是我就是莫名觉得，你不喜欢在病房。”
　　谁会喜欢病房呢，他大好年华，应该在学校朗朗，在学校肆意，有光明的未来。
　　他喜欢读书，尤爱机械，他想学好物理。

　　小时候受外公的熏陶，他对练字这种艺术类的东西也敢兴趣。
　　如果外公在就好了……
　　他一下就红了眼眶。

　　“佳佳，我跟你提过我外公吧？我妈其实不喜欢我外公。”

　　纪时挺起的脊梁很直背，如果在妈妈打压外公的那一晚他也能这样护在外公前面就好了，可惜没有如果。
　　林佳佳等着他的续篇，安安静静的做个聆听者。

　　“我妈觉得我外公的思想老旧，不懂得变通，早年有人请过我外公去开教育机构，打着教育上高校的幌子，私捞学费，然后去挣黑钱，有钱人家自然上得起，但是没钱人家的孩子该怎么办？这不是开小灶区别对待吗？我外公一身清正，拒绝了。

　　当时外婆做手术急用钱，妈妈也在上大学，家里开支紧，外公又拒绝了这件事，妈妈性子强势，凡事会分析利弊，她回来就跟外公闹，说外公迂腐 。同样都是教书育人，去哪不能教？有个地方来钱快，而且名头好，为什么不干？她说外公只会守着那三尺讲台，循规蹈矩。”

　　“外公想着，再怎么缺钱也不能帮着坏人挣着昧心钱。
　　妈妈说你就算不去，想挣钱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没有了你也会有下一个，何必犯劲呢？缺钱了就得像现实低头，你不是圣人，救不了穷苦的人，有时候连自救都难。这话说的很现实吧，可笑的事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外公很气，他没想到自己教出的孩子会有这样的想法，他说知识的高度靠的是良知，妈妈冷嘲热讽道，钱才能决定你的道德和高度。思想不匹配的人难说到一起去，妈妈觉得外公眼里根本没有这个家，硬着一口气，拒绝了外公的经济来源，一个人半工半读养活自己。外婆做手术的风险太大，也走了，从那以后，妈妈和外公就有了心结。”

　　纪时平淡的说出这段往事，“妈妈憎恶外公当时没有答应，让她没有希望过上更好的生活，憎恶外公活在旧思想里，用两袖清风来落一个好名声，结果谁都救不了还苦了自己。”

　　“很多年以后，这个憎恶也延续到了我身上，她也厌恶外公教大带大的我。”

　　纪时扯唇一笑，颇为讽刺，“很可笑吧，我是她生的，她有什么资格？”

　　“所以阿姨就把你困在病房里，不让你去上学吗？”
　　纪时看着对面的大桥，灯光璀璨夺目但是不会有一盏能照亮他的人生。

　　“她说，能一辈子养着我。”纪时眼里落了满天的碎光。

　　这句话真的好搞笑。

　　能一辈子养着，像豢养宠物一样让它折翼，永远失去在社会立足的能力，变成一个只能依靠别人的残废。

　　“物质上养着，精神上早就把你扼杀了。”
　　林佳佳觉得这种教育方式好可怕，同样觉得这样的父母好残忍，她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

　　怎么会有人憎恶厌恶亲生儿子故意把他圈养呢？
　　她想不明白。

　　纪时能看懂她在想什么，淡淡的说，“人的嫉妒心也很强大的，厌恶之心也同样如此。”

　　“太疯狂了，她完全是怕你脱离了她的掌控，有了自己丰满的羽翼，然后谴责她的一切。她对你是有恐惧的。”
　　林佳佳呆呆的说。

　　纪时哈了一声，对佳佳温和一笑，却有无限凄凉，“所以你当时可以回学校时，我是羡慕的。”

　　他低声说，“人和人到底不一样，父母也不一样。”
　　“如果你经历我所经历的，你也和我一样。”佳佳不同意这句话，各人皆有各人苦，圣人不渡皆自渡。

　　纪时觉得这句话很对，人和人没有相似的处境，所以才会总觉得别人过的比自己好，真到和别人一样的处境了，能做的未必比别人的选择更好。

　　他闷声不语，细碎的流光在他眼睛里也变成了无法探究的沉。

　　“纪时，我其实……”隔了好久，林佳佳出声动了动嘴，看着江面出神的想些什么。
　　其实后面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纪时离她近些，侧身替她挡住了风，耐心的等待着下文。

　　佳佳好像没有要说的念头，又或者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余下的便沉默了。
　　纪时刚想叹口气，却浑身怔住了。

　　他怔住了的原因不是因为林佳佳的话，也不是因为冷。
　　而是林佳佳侧身抱住了他。

　　时间一下就静了，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猛然的跳起来，撞的胸腔砰砰，这种感觉不同于他以往发病的时候。
　　是有片刻的心悸，他伸出手，想回抱林佳佳，林佳佳却松开了。

　　林佳佳什么都没有说，也没解释这个突如起来的拥抱。
　　林佳佳只给他了一瞬间的喜欢，和怀里飙升的温度。

　　纪时知道，这不是可怜。

　　他轻松一笑，突然觉得他的处境没有那么糟糕。
　　至少他得到了一个拥抱。

　　林佳佳，他在心里轻念了这三个字。
　　然后无限温柔的说，“起风了。”
　　“回去吧。”
　　“好。”

　　凌晨三点多，纪时起夜想绕过洗浴室去饮水机前接桶水，他病房里的饮水机水桶里没水了。
　　走到佳佳病房前愣住了。
　　佳佳没有关门，通过走廊幽静的光向内望去。

　　她正安安静静的站在窗前吹风。
　　蓝色的帘子被风吹的一席一席的，外边的天并不似以往如墨的黑，路灯今夜长盈。

　　她的长发也随帘子而飘舞，从鼓起的睡衣可以看出，风应该很大。
　　而今晚也是寒夜。

　　他无声的走向前两步，按照以往他会守规矩的先敲门再进去，而现在他并不想打扰这独一份的静。
　　林佳佳看起来很孤独。

　　他进去，走到林佳佳身旁，林佳佳抱起自己的胳膊。
　　纪时轻声问，“怎么不睡觉。”
　　林佳佳愣神了几秒才说，“刚吃完药，睡不着。”

　　她的眼睛聚焦也不知道在了哪里，像是透过窗户在看楼下的那盏路灯，也像是在散视的发呆。
　　总之没看纪时，似乎也对纪时走进来早有预料。
　　纪时下意识看了床头柜凌乱着的药，心下一揪。

　　为什么突然喝药，答案在林佳佳说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因为在此之前她发病了。

　　林佳佳看的久了，眼睛有些涩然，她眨了眨眼，往窗台靠近一步，手想要撑着窗框向下伸望，纪时心一紧，下意识把胳膊挡着了她前。
　　林佳佳笑了笑，声音极低极低的说，“纪时，我不会跳下去的。”

　　纪时的胳膊丝毫没有退让，他看了佳佳很久，“夜里风大，去床上吧。”
　　林佳佳摇了摇头，发丝搭在肩膀，风一吹，一部分飞舞垂至腰部。

　　她看起来太瘦弱了，一副病殃殃气。
　　在江边也是，在病房里也是。

　　纪时很想很想探尽她的心口，轻轻的问她，你怎么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但林佳佳应该也不会说。
　　这个姑娘身上有太多故事了，所以从内至外都透出一种无力。

　　他陪着林佳佳，他很想很想让林佳佳把话讲出来，沉默是一种无形的压抑。
　　在纪时正要劝她关了窗去睡觉的时候，佳佳突然很弱的叫了他一声。
　　“纪时。”

　　纪时唇峰动了动，低哑着把声音发了出来。
　　“我在。”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纪时苦笑一声，嗓子粘腻，好像一下子开口很难，但是他是个现实主义的人，他不想骗佳佳。
　　“不会，没有人会一直陪着一个人的佳佳，每个人都有一个独立的灵魂。”

　　“哦。”佳佳眸子里攒起来的光灭了。

　　纪时停留了片刻郑重的说，“但是，我会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永远的陪着你，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在你身后。”
　　林佳佳轻嗯了一声，药劲上来后她是一点力气也没有的，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多是怔愣的空白，她好像听到了纪时的话，又好像没听到。

　　管他呢，反正问这句话她是无心的。

　　林佳佳闭了闭眼睛，“早知道抑郁症这么痛苦，那天我就不去学校了。”
　　一颗泪顺出了眼尾。

　　“纪时，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什么，佳佳没有说下去。
　　她想让纪时知道什么呢？
　　告诉他自己的委屈和郁结，告诉他自己真的想一了百了？太矫情了，她懒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