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寨》桑野行舟

12、第 12 章

　　三日后，苏木与了尘再次前往市集，见老位置空着，她便坐了下来，了尘帮忙摆好麻袋后，走到后面。

　　这一天并没有上次那么好运，苏木坐了半个时辰，才卖出了两小麻袋，赚了不到十文钱。她打了个哈欠，一手撑着下巴，无聊中望向周围。

　　天寒，大家都不怎么说话，拢起手缩紧身体，妄想身上的暖意能不被这寒风吹走，有人过来询问才缓缓开口，虽是市集，但比起天热时，倒显得有些冷清。

　　看来今天生意不好做，苏木收回视线，低头，把手放在暖炉上烤。须臾，骤然间响起的马蹄声打破这份宁静，把大家或盯着地面或放空无神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苏木没理会，心想等下让了尘来暖和一下。直至急速而过的‘哒哒’声忽然间在自己面前停下，她才撩起眼皮，触目可及的是那黑色细长却健壮的马腿踩着地面，来回走动。

　　周围开始窸窸窣窣，低声议论，苏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不用去想，能引起这般骚动的，还能有谁。只是不知这人快速而去时，是怎么还能发现自己在这里的。

　　躲不过了，苏木缓缓抬起头，往高坐于马背上的人递去一个温婉笑容。

　　张少昀居高临下，眼神带着戏谑。

　　“张大人安。”苏木还是坐着，并没有起身，朝他微微颔首，算是致意。

　　张少昀看了苏木许久，才跳下马，目光落在苏木跟前的暖炉和木炭上，而后，他伸出两根手指捏起一块炭，拿在手里把玩，木炭在他手里滚动，碳黑将手心染黑，他却并不在意一般，好一会儿才掀开暖炉的盖子，把手中的木炭扔了进去，扯起嘴角：“竟不知大当家还有如此才能，懂经营之道。”

　　“小本生意，不足挂齿。”苏木把暖炉往前移了点，“天寒，大人请暖手。”

　　张少昀也不客气，拍了下手后，把手覆盖在壁炉上，那股暖热瞬间从手掌中传遍身体各处。他微抬起眼眸，略过苏木看向她身后，他眼神一向准得很，见过的人，只需一眼，便不会忘记。

　　“出家人不碰钱财之物，不事商贾，了尘师父怎么会在这？大当家这是给寨子添人了？”张少昀似笑非笑，了尘眼里的慌张和窘迫没有一丝能逃过他的眼。

　　苏木眸光一闪，没想到了尘穿成这样，张少昀还能认出他。

　　“大人，贫僧……”了尘涨红了脸，被张少昀认出不说，还一语道破，不免紧促，不知所措起来，双手抓紧衣摆，人群的目光都在这边，他不能暴露身份，自然也不可能站起来为自己辨明。

　　“大人，了尘原是要去往飞云寺，只是恰逢明诚大师带弟子出游，需一年后才能回来。他准备在山中住下，我也正好想学点经书佛法，便强留了尘师父住在寨里。今日他只是帮我把这些木炭搬下山来，并没有参与货卖，他也不是寨子里的人。”苏木跟他解释。

　　至于张少昀信与否，不在苏木考虑范围之内。这人的目的是卷宗，要为难的，也是她，不是身后那个急得快要出汗的和尚，苏木并不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刁难了尘。

　　“原来是这样，”张少昀勾起嘴角，眼前的苏木年纪不大，面对他时脸色淡然，不落下风。他瞥了一眼麻袋，来了兴致：“这木炭，可是那晚留下的？”

　　“正是。”苏木并不打算隐瞒。

　　她的回复并不重要，当张少昀在她面前停下这一刻，他就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看来还是得买本老黄历才行，出门遇瘟神了这是。

　　张少昀有意想要撕破苏木脸上这份淡定，他拿起一块木炭，手一用力，木炭碎开。他摇头叹息：“看来还是差了点，比不得两年前烧焦的炭，它们大多碾不碎。”

　　他边说边盯着苏木的脸，依旧淡淡的，还真能忍得住。

　　“混着人骨，自然碾不碎。”苏木心里一沉，表面依旧云淡风轻，既然张少昀要提起，她便顺由他的话往下说。

　　这些事不是深埋心底就能够当做没发生过，多少次午夜梦回被惊醒，茫然地面对漆黑的屋子时，那股心惊和怅然，以及胸口处如刀割一般的疼，是痛入骨髓的，这一生，苏木都会记得。昔日里熟悉的面孔刻在脑海里，他们一个一个倒下，火光，刀剑，血水将泥土染成红色……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即使张少昀不提及，她也从未忘记过。

　　那既然如此，他要聊，她便陪着，就当是再回忆一遍了。

　　“杜仲一世枭雄，雄才大略不输朝堂之上，然而天下第一的清风寨寨主，最后却落得个尸骨无存的地步，可惜了。”说着，张少昀眼里还真带上几分惋惜。

　　“若杜仲泉下有知，许是会感谢大人一番。”苏木微笑回答。

　　“为何？”

　　“杜仲曾言，死去不可怕，被人忘记才可怕，而人活一世，大抵为亲人挂念，或三两好友记怀，若有幸被他人记挂，无非是感激之甚，或恨之入极。劳大人还记得杜仲，不管是出于何种缘由，以他的性子，都是感怀颇多。”

　　“哦？是吗？那大当家猜猜，本官为何会记得？”

　　“因为七十二卷宗。”

　　“卷宗在哪？”

　　“苏木不知。”

　　张少昀猜想到她会是这个说法，也不意外，嘴角勾起，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冷的渗人：“大当家，你可知那日，被你撇下的那些受了伤来不及死去的人，被火吞噬身体，在地上扭动翻滚，最后痛苦而死。他们死前啊，有的还不忘喊你的名字，有的则爬在我脚下，求我救他，可惜你跑远了，没听见，也没看见。”

　　他说的时候，试图在苏木眼里找到一丝破绽，他倒想看看，这女人被折磨崩溃的那一瞬间，会是怎么样。

　　“不会。”苏木跟张少昀对视，一字一句，“清风寨的人，只会站着死，不会跪着活。”

　　“是吗？”张少昀问她，“那为何大当家却跪下了？”

　　苏木没说话，只是笑笑。

　　“清风寨前寨主杜仲与前县令郑钰交好，杜仲死，郑钰入狱，现任县令宋大人有言，清风寨余孽不可下山，如有违反，见之杀之。”

　　在寨子里生活这段时间，加上苏木之前和他说过的事情，了尘多多少少能明白一些。虽然其中利弊瓜葛他不是很清楚，张少昀对苏木步步逼紧却是很显然，他很细微地察觉到，苏木放在暖炉上的手很轻地收了一下。

　　她不是没有感觉，而是在忍。

　　在临渊谷度日，终归不是个办法，苏木带人悄然回到清风寨居住，一开始正是郑钰私底下帮忙，他们才能安安稳稳在清风寨躲过最初那半年。

　　自从郑钰入狱，宋荃之到此上任后，时不时就会带人上山，一是威胁，二是想要将清风寨余孽除之而后快，但他忌惮传闻，不敢对苏木下狠手。

　　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苏木要保住大家，就必须减少双方见面。素锦斋的老板私底下默默留意各方消息，一有动静就给苏木飞鸽传书。也因此，收到消息后，苏木就会让明叔他们去临渊谷躲避，不让双方遇上，她则留下来与这人周旋，尽量拖延。

　　这小半年来，许是因为张少昀的到来，新县令一直没找过，她也不敢松懈。青安城里也还有记挂杜仲的人，有人认得她的脸，出于念旧情，也会想办法偷偷告知她消息，而那晚张少昀到访，她便是收到知情人的悄悄提醒告知。

　　张少昀和县令不同，他做事神出鬼没，出其不意，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苏木无法提前判断，也不可能每次都和那晚一样幸运，恰好能得到消息躲过。

　　“大人，大当家她人挺好的。”了尘觉得自己该出面说点什么，他搜刮脑袋，却只能说一句人很好，怕张少昀不信，他又很是肯定补充一句，“真的。”

　　“哦？怎么说？”张少昀看向了尘。

　　“这么冷的天，大当家在这卖木炭，也不过是想让寨子里的人过得好一点，她和青安城的百姓一样，都是为了生活。”了尘回想起苏木对他的种种，虽老是一副要欺负他的样，但实际上，却是大家对他照顾颇多，说是凶神恶煞的土匪，无非也是躲在深山里艰难生存的几个人罢了。他想起很多很多，可他越是想阐述，发现到了嘴边，这些事情在张少昀眼里不过微不足道，他根本不会在意，他也就不再选择过多赘述，只是道一句，“大人，大当家是好人。了尘作为出家人，不敢撒谎。”

　　“这样啊，能让了尘师父觉得好，那看来确实是挺好的。”张少昀起身，“来人。”

　　身旁一个官差上前：“大人有何吩咐？”

　　“把木炭全都碾碎。”张少昀冲苏木一笑，“大当家不介怀吧？”

　　“大人请便。”苏木抱起暖炉，起身后退，在了尘身边停住，面无表情看着好几个官差把木炭全部倒在地上，再一块一块踩在脚下，碾碎，很快，灰白的地面被炭碎给染黑。

　　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就如那晚的大火，发生的毫无征兆，了尘张了张口，想要出手制止，这些炭是大家辛辛苦苦收集起来，又搬运下山的。

　　他看向张少昀，后者好整以暇，看着地上碎掉的木炭，似乎很满意。他咽下口水，刚想说什么，却被苏木的手轻微碰了下，他不知苏木这是有意提醒，还是无心之举，但也因为这一打岔，把他的思绪打断。他看过去，苏木没什么表情，似乎在看一件事不关己的事。她就好像习惯了一样，寨子被烧，辛苦收集挑选搬运下来的木炭被踩碎，她都没很大反应。

　　到底是经历了多少次，一次次被迫选择放弃妥协，而不是试图挽回，或者说，挽回不了，才能做到如此波澜不惊，坦然接受，了尘不知道。

　　苏木样子让他心里揪紧，哪怕苏木说一句为何，或是有一丝的不愿，他都能理解，但她没有，一点也没有。

　　苏木没有留意到了尘的眼神，她眉眼半垂，望着眼前的地面，心想，今天还没卖出去多少，没赚到什么钱，等下回去，怕是买不了多少吃的。还是不买了，入冬了，明叔身体不好，还是攒点钱抓两副药备着。

　　鞋底碾压木炭发出的脆响在街道回响，直到最后一块被踩碎，张少昀才示意随从退开。

　　“杜仲把你保护的很好，即不在清风寨的名册上，也甚少有人知道关于你的事情。虽是现任寨主，民间却无关于你的画像，除了少部分人，没人知道你的存在。其他人皆在通缉中，无法下山，下山便是死，而你利用这一点，侥幸逃过。”张少昀说着，要过身旁随从的钱袋，抓起一把铜板，洒到地上那堆黑灰中，翻身上马，再次俯视苏木，他声音不大，足以让苏木听得分明，“清风寨的大当家在此卖炭谋生，属实不易，大当家数数，这钱够不够？”

　　铜钱从她眼前掠过，划破空中的寂静，最后无声无息落到灰烬。苏木微微欠身：“自然是够的，承蒙大人关照，苏木感激不尽。”

　　“大当家没听明白？本官说的是，”张少昀并不离去，轻蔑笑了声，语气平缓且拖着调子，“数数，钱，够不够？”

　　苏木了然，轻咬了下嘴唇，悄悄吐出口气。再次抬起头时，对他道：“好的，大人。”

　　苏木将暖炉放下，瘦弱的身影蹲在那堆黑灰上，将铜板一个个捡起，放在手心中。周围的人全都在低声议论，她仿佛没有听见般，从容捡钱，不惧外界的眼光和流言蜚语。

　　随后，了尘毅然走上前去。

　　苏木见他在身旁蹲下，轻声道：“到后面去，别碰。”

　　“不。”了尘拒绝，他不去看张少昀那玩味的眼神，执意要帮苏木，双手很快被灰染黑。

　　苏木看了他一眼，不再阻拦。片刻后，炭渣中已没铜板，她还是用手在铜板散落周边摸索检查了一把，无铜板遗漏后才直起身。她将了尘手中的铜板接过，捧在手心里，对着张少昀，微微仰起头，露出个清朗的笑，如冬季里的阳光一般让人觉得心里暖和。

　　张少昀原是想羞辱她，却在见到她这笑容后，很是短暂的惊诧了一下，快得连自己都差点没察觉，但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

　　这个女人，不简单。

　　苏木双手乌黑，稍微往前一些：“回大人，一共是二十八文钱。”

　　“可够？”

　　“够的，感谢大人垂怜。”

　　张少昀哼笑一声，带人离开。

　　马蹄声渐行渐远，苏木朝了尘咧嘴一笑：“了尘，咱们今天赚到钱了，看。”

　　有了这钱，可以买药，还能买两个包子回去，明叔一个，小奎一个，剩下的一点钱，就买点面。这么一想，苏木心情一下好起来。

　　了尘却抓紧了手，苏木的笑容过于灿烂，似乎完全没有被张少昀的到来而受到一点影响。他问：“大当家，你不难受吗？”

　　“嗯？为什么要难受？”苏木把钱放到钱袋子里，拍了下手，还是黑的，无济于事。

　　她从小框里拿出个小布袋，两次出来，这些小袋子都没怎么派上用场。她用布袋擦手，又拿起一个递给了尘，见他脸还是绷着，显然还是没能从刚才的事情走出来：“出家人讲究的是心静身正，不轻易受到外界纷扰，要学会心如止水，了尘，你修行不够哦。”

　　“大当家……”了尘捏紧布袋，心想为什么苏木在听到这些话后还能如此镇定从容。

　　苏木懒得管他，收拾起地上的东西，暖炉里的炭火已经燃尽，她索性将手炉放到小框里，背起来。突然，眼前有东西飘落，她仰起头，笑了。

　　“了尘，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