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弹杯一笑

126、杯影·方致之

　　方致之下班回来的路上遇到一只狐狸，当时，这只狐狸正恹恹地坐在一个破旧的垃圾桶顶，仰望着天边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发呆。没有人注意它，五谷不分的城市人都把这只狐狸当做了一条狗，一条城市中随处可见的、蠢笨肮脏的流浪狗。
　　只有方致之认出它是一只狐狸。

　　这种认出源于不可叙说的直觉，它没有理由，也无法解释。总而言之，看到这只狐狸的第一眼，方致之就知道它一定是一只狐狸，并且还知道它一定是一只沧桑的、有故事的狐狸。

　　于是接下来方致之就停下脚步，他站在垃圾桶前，哦不，应该说是站在这只狐狸身前。他弯下腰，从公文包内掏出一根午餐时剩下的火腿肠，剥去外包装，恭敬地递出……

　　俗话说吃人家的嘴短，这只狐狸在吃完方致之孝敬的火腿肠后，神色也就不象刚开始那么漠然了。它歪着脑袋，斜睥了方致之一眼，然后跳下垃圾桶，飞快地跑进附近的一条小巷。
　　临入巷前，这只狐狸还再次转身看了看方致之。

　　狐狸巷口转身的动作，十分优雅，竟给方致之一种奇特的幻觉，仿佛那一瞬间，回眸的不是一只狐狸，而是一位盈盈的人类女子。

　　此后数日，方致之每回经过那破旧的垃圾桶都会略微停顿下脚步，但是那只狐狸却没有再出现。偶尔有些小动物徘徊左右，也不是狐狸，而是城市中随处可见的、蠢笨肮脏的流浪猫狗。

　　于是方致之渐渐也就忘记了狐狸，毕竟在城市里生活，每天要入心的事情很多，多到让你无暇去常忆风花雪月，包括这遇狐的雅事。

　　直至某一天深夜，方致之因为加班晚归，再次经过那个垃圾桶前……

　　那是一个月亮非常圆非常亮的夜晚，亮得仿佛整个城市的街道都变成了一抹浅色的剪影。

　　正是在这样的月色之下，方致之又看见了狐狸。
　　不过这次狐狸不是懒洋洋地趴在垃圾桶顶，而是蹲坐在那日它跑进去的巷口伸出来的屋檐一角。它抬头凝视着悬挂于城市高空中的月亮，姿态静默得就象一尊恒古的雕塑。

　　狐狸在屋檐上望着月亮，方致之在屋檐下望着它。这幅奇特的画面在子夜寂静无人的街道上维持了半个多小时，他们彼此都是一动不动。
　　最后方致之脚酸得实在受不了，他弯腰揉了揉脚。等到他再抬起头时，屋檐上已是空无一物。

　　方致之惘然若失地回到家中，这天夜晚他注定辗转难眠。
　　第二天，他早早地起床，决定去寻找狐狸，至于为什么寻找，找到后又要干什么，他却是并不知道。

　　他走入昨夜的巷口，期待在巷底会看到狐狸。那里应该还有一棵桂花树，一口井。狐狸应该坐在树下，象一位老者一样喝茶，或者象一位娴静的女子，正在井边打水洗脸……

　　可惜这一切都是方致之的幻想，事实是这只是一条普通的巷子，没有桂花树，也没有老井。甚至它也没有巷底，它通向另一条繁华热闹的城市街道。

　　站在巷子的另一头出口处，望着眼前奔流而过的车水马龙、熙熙人群，方致之脸上露出苦笑的神情。他仿佛听到自己脑海内有"砰"的一声响起，那是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寻狐之梦破碎的声音。

　　“上班去吧，再晚就迟到了。”
　　他对自己自嘲地说，然后转身。

　　不过人总是很难轻易死心，黄昏归家，方致之鬼使神差地又拐进那条巷子。他漫无目的地沿着巷子乱走，看巷子两边的人家。此时正是做晚饭的时候，有三、两妇女在门前淘米，一些老头聚在墙根下棋，还有一群刚放学的小孩在追逐嬉闹。一切都是那样平凡普通，和城市里其它的巷子并无任何不同。
　　但是走着走着，方致之却渐渐有些恍惚了，他发觉这巷子似乎变得比早上长了很多。早上几分钟就走完了的路程，此刻，他却已经走了近一小时还没走出巷子……

　　当然，最终他还是走到巷子的另一边出口。
　　可是眼前的景象立刻让他大吃一惊，巷子的另一边出口，居然没有了早上所见的繁华街道、熙熙人群，而是一小块封闭的空地。在这封闭的空地中间，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桂花树、一口井……

　　方致之呆呆地站着，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最后他狠狠掐了下大腿，剧痛证明他尚清醒着。

　　“这究竟是哪里？”他忍不住喃喃自语。
　　“这里是狐狸巷子的深处。”一个清脆的声音回答了他的疑问。

　　清脆声音来源自方致之头顶，方致之寻声抬头，看到那棵桂花树茂密葱郁的枝叶中间原来还坐着一位红衣的小女孩。
　　这红衣小女孩八、九岁模样，长发乌黑，肌肤雪白，她斜倚着一根树干而坐，双足悬空摇晃，一手往嘴巴里送着瓜子，一手拿着一本图画书在看。

　　“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你不是住在巷子里的吧？怎么跑这儿来了？”方致之打量红衣小女孩的同时，红衣小女孩一双灵动活泼的大眼睛也正在好奇地上下打量方致之。
　　“我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地就走到了这儿。早上我经过这里时，还没有这棵桂花树和井……”方致之耸耸肩膀，摊开双手，他自己满头雾水，根本无法回答红衣小女孩一连串的问题。

　　看到方致之茫然的模样，红衣小女孩忽然笑了，那是一种狡猾的笑，狡猾得就像一只小狐狸的笑容。

　　“我知道了，原来你是偶然闯入的人类。”
　　红衣小女孩飞快地爬下桂花树，站到方致之面前。她递给方致之一把瓜子："吃瓜子吗？很香。"

　　“谢谢！我不吃。”方致之客气地拒绝了红衣小女孩递过来的瓜子。“等等，你刚才叫我什么？偶然闯入的人类……”他忽然觉得小女孩的语句有些不对劲儿。
　　“难道你不是人类？是一个小妖精？或者小仙女？”方致之有趣地盯着红衣小女孩。他怀疑这小女孩是漫画书看多了，所以说话都带着动漫味儿。

　　“这儿被称做狐狸巷子，你知道为什么吗？”红衣小女孩没有理睬方致之嘲笑般的质询，而是悠悠然又问了他一句。
　　“为什么？”方致之反问。

　　“因为这里的住户都是狐狸，它们世代居住在此，已经很多很多年了。”红衣小女孩一屁股坐到井沿边，用手中图画书拍了拍身下的井：“就像这口井和桂花树。”
　　“所以我嘛……”红衣小女孩望着方致之，再次笑了，依旧笑得狡猾无比：“自然也是一只狐狸。”

　　黄昏的阴影消失的最后一刻，方致之离开了狐狸巷子。回望身后普通平凡的巷口，他莫名地生出一种预感：如果此时自己再转身走回去，一定会象早上一样平淡地穿过，然后看到城市另一边繁华热闹的街道。
　　所以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没有桂花树，没有井，也没有那古灵精怪、自称为狐狸的红衣小女孩。

　　可是真的是幻觉吗？幻觉为何又如此真实？真实得就象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存在了多年。

　　方致之再次进入狐狸巷子，是在一个阴雨天的下午。那天他的心情如同头顶的天空一样阴霾，至于原因，不过是生活的一些烦琐。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最后，不知不觉地走入狐狸巷子。待他蓦然惊觉时，已经深入巷中。

　　朦朦烟雨下，他又看到那棵桂花树和树下的井。
　　他走到井边，席地而坐，任冰凉的雨水湿透衣裳。他突然好想就这样小睡一会。这条据说住满了狐狸的巷子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最后他居然真的就睡着了，睡在这雨中的小巷深处。等他醒来时，云收雨住，天色已然微霁。
　　他睁开眼睛，看到头顶桂花树的枝叶上缀满水珠，晶莹剔透，煞是好看。而在树下，他曾苦苦寻找的那只狐狸正慵懒地趴在那儿……

　　狐狸的神色还是那般淡漠，目光虚虚渺渺飘向远方。
　　方致之静静望着狐狸，忽然，他内心极隐秘处泛起一股很奇特的感觉，他仿佛从狐狸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又仿佛从自己身上看到狐狸的影子。这种感觉非常怪异，令他陷入短暂的晕眩。
　　他不禁想起了一些事，又忘记了一些事……

　　最终，他没有惊扰狐狸。
　　他悄然起身，并悄然地走了。

　　他身后的巷子上空，一缕乳白色的炊烟缓缓飘过，同时带来一股米饭的清香味儿。

　　现代都市中，按道理不可能再看到烧柴做饭的炊烟。不过此时方致之对此一点都不惊讶，一点都不。因为在这条巷子里，他见过了更奇怪的事情。
　　或许这就是狐狸巷子的味道吧？他贪婪地吸了吸鼻子，暗想。

　　方致之此后再也没有去狐狸巷子，也再没有去寻找狐狸，不是因为他害怕什么，也不是因为他厌恶什么，而是因为他觉得还不到时候。

　　后来他离开了这座城市，去了遥远的另一座城市生活。
　　在另一座城市里，他依旧朝九晚五，早出晚归。这是大多数城市人的宿命，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不过他不再象以前那样彷徨了，也不再象以前那样孤独。因为他知道，在所有城市的深处，都会有那么一条巷子。
　　而在这条巷子里，一定会有一棵桂花树、一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