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弹杯一笑

103、杯影·狐狸铺子

　　1、
　　从左手边数起，第十三间店铺就是一对狐狸夫妇开的，夜羽靥告诉我。
　　我走进店铺，选了一张角落的桌子坐下，从这个角度，恰好可以方便地打量他们，他们的外表一点都没有传闻中狐狸的娇媚和明艳，倒象两个略显苍老的普通男人和女人。

　　“来一碗过桥米线。”我高喊，我肚子真有些饿了。
　　“哎，马上来。”正在水池边洗碗的男人回头应了一声，立刻走进后面的厨房，片刻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线端到我面前。
　　“听说你们是狐狸？”我低头吹拂碗面上的热气，故意漫不经心地问道。
　　男人身躯一振，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但转瞬恢复如常，他笑着，并不正面回答我：“客人问的问题好奇怪。”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眸：“我也是修行的人。”
　　“既然都是道友，那就不隐瞒了，我们确实是狐狸。”男人悄悄点头。
　　“两人都是吗？”
　　“都是。”

　　“你们怎么在一起的？”吃了一会米线，我突然又问回到水池旁洗碗的男人，我总是改不了自己好奇的天性。
　　“这个呀，说起来就遥远了……”男人把洗好的、高高的一叠碗盘放进身后橱柜，看看外面天色尚早，店铺里没什么客人，就坐到我面前。
　　“我一出山就看见了小澜，那时她还是一只浑身银白的小狐狸，实在是美极了！”男人微眯着眼睛，陷入对往昔的回忆：“我追逐在她后面，一起奔跑，我们跑到山脚下的一座村庄前，在村庄外的一棵银杏树下，她终于不跑了，变化成一个小姑娘。”
　　“错了，是桃树下。”闲坐一旁，一边打毛衣一边听我们聊天的女人插嘴：“一定是你和别的小狐狸精私会在银杏树下，把它记错了吧？”
　　“哎呀老婆大人，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机会。”男人赶紧流露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况且我对你的爱坚贞不渝，你还不知道么？”
　　“那可难说，男人都是花心的动物。”女人摇头。
　　“我是男狐狸……”男人轻声嘀咕。

　　“好了，二位先别吵。”我笑着打岔，把话题扯回：“嫂夫人变成了小姑娘，然后呢？”
　　“我当然也变成了一位翩翩美少年。”男人回答：“按照狐狸界的惯例，我连翻了十八个筋斗向她求爱。”
　　“哈哈——哈——哈！”女人突然捧腹大笑，她指着男人：“当年你那十八个筋斗翻得可是丑死了，就象一条毛毛虫在地上打滚。”
　　“我又没有练习过，那是第一次翻。”男人脸红红地向我解释。
　　“我翻完筋斗，小澜接受了我的求爱，不过她说要考验我一段时间才行。”男人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怎么考验？”
　　“我们扮做一对流浪的兄妹，在村子里居住下来。她要我陪她一起过人类的田园生活，我得承受住耕种劳作之苦，才算通过考验。”
　　“人们总是把田园生活想象得十分悠闲，其实当你真正深入其中就会了解到那是多么艰辛！你必须天不亮就起床，太阳落山后才能拖着一身疲惫回家。炎热的中午，你要在毒辣的阳光下锄草；逢大旱年景，你还要昼夜不休地车水入田……”男人语气里突然多了一丝感慨：“那段时光，让我明白了做人原来也很辛苦。”

　　“我们在村庄里生活了三年，三年后小澜答应嫁给我。”男人微笑。
　　“我们又重返山林，变回狐狸的模样，我找到一处隐蔽的树洞，把里面铺满干草，做我们的家。夜里我们依偎着睡觉，互相用蓬松的尾巴为对方遮盖；白天在溪谷内追逐嬉闹，日子幸福快乐，无忧无虑。”
　　“真怀念那段幸福的日子！”女人放下手中针线，悠悠接口，但立刻又叹了口气：“可惜太短暂了。”
　　“为什么？”我不解。
　　“因为山林里来了一位邪恶的道士，他的法术比我们厉害，他控制了我们，奴役我们为他干活。这还不算什么，我们还能够忍受，最可恶的是，他居然还想要小澜的内丹。你知道，内丹是狐狸最宝贵的东西，怎么可以轻易给他？我们当然不答应，于是冒死出逃，我们先逃到曾经居住的村庄，却发现村庄已经毁于战火，我们又逃进山脚下的城镇，但没过几天道士就遁迹追来……此后的数百年，我们就这样四处逃亡，流离失所，每个地方都不敢久居。”
　　“我们在西湖边卖过纸伞，在洞庭碧波上当过渔民，也在天子脚下，北京城里开过客栈……”

　　“那恶道士现在还在追你们吗？”我关心地询问。
　　“不了，早就不了。大约两百年前……”男人屈指默算。“是春天还是夏天？”他问身旁女人。
　　“暮春吧？”女人也有些拿不定：“我记得杏花已经凋落，枝头有青涩的杏子，荷花却还没有绽放。”
　　“嗯，应该是暮春，没错，就是暮春了。”男人一拍大腿，肯定道：“那年暮春，我们落脚在扬州城外，开了一间小小的酒肆。一天清晨，我刚打开店门，一个客人就走了进来，这客人正是一直寻找我们的道士，他施施然坐下，要了一壶酒。我害怕极了，壮着胆子端上酒，他看我一眼，径直取了酒自酌自饮。我知道他一定认出了我和小澜，这么近的距离，我们是跑不掉了，我只好抱着小澜闭目坐在一旁，听天由命。”
　　男人抿了一口茶水，继续讲述：“道士喝完了酒，一挥拂尘站起，他走到瑟瑟颤抖的我们面前，突然笑了，他说道：这几百年来为了捉拿我们，他也跑了很多地方，见识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情……他感觉熙熙攘攘的红尘比自己过去修行的、枯寂的山林有趣多了，而这种有趣的体验，完全是拜我们所赐，所以，他决定放过我们，也不再要小澜的内丹。”
　　“我们欣喜若狂，一时不敢相信，直到道士转身出门，消失不见，我们才确信他真的放过了我们。”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我们回到山林，我在树洞里重新铺上温暖的干草，打算和小澜继续从前悠哉悠哉的、做两只小狐狸的生活。但我们很快悲哀地发觉，彼此已经适应不了山林，我们更渴望睡在柔软的床铺上，渴望吃煮熟的人类食物，渴望听到嘈杂却温暖的市井之声……”
　　“于是你们又再次下山？”我猜测道。
　　“不错。”男人点头：“这时山下的人间天翻地覆，已经改换了朝代。我们在此地扎根立足，一直平淡安定地生活到现在。”
　　“难道没有人发现你们是狐狸？”
　　“没有，除了你。”男人停顿了一下，语气有些迟疑：“或许有，但没有声张吧。毕竟除了捕狐者，谁还会来管我们。对了，请问道友贵姓？如何称呼？”

　　“免贵，我姓夜羽，名炫。”推开面前吃完了的空碗，我微笑着回答。
　　我看见男人和女人的脸色刹时变得苍白，是的，所有的狐狸都知道，夜羽家的每一个人，都是捕狐者，我自然也不例外。

　　小小的店铺里一时安静无比，静得仿佛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可以听见。良久，男人怯怯地问我：“你是来抓我们的？你要把我们抓走？”
　　“按规矩，你们必须和我去狐园。”我面色严肃。
　　“你去收拾东西吧，看来我们必须离开这了。”男人无奈地转过头，吩咐女人，女人犹豫了一下，听话地进到店铺后面。

　　店铺里只剩我和男人。
　　“一切必须按照规矩办吗？”男人突然露出狡猾的笑容，笑得还真象一只狐狸。
　　“当然。”我不怕狐狸，更不怕象狐狸的笑。
　　“没有转圜的余地？”
　　“没有。”我摇头。
　　“那就好办了。”男人长出一口气，他靠近我，声音很轻很轻地说道：“其实我不是狐狸，我是一个人，一个修道者。”
　　似乎怕我不相信，男人快速地向我低声解释：“当年因为好玩，我变做狐狸跟在小澜身后，最后看见她少女的样子，却被深深迷住了，于是才继续伪装狐狸向她求爱……”
　　“一伪装就是数百年？”
　　“是啊，我有时都忘了自己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只狐狸。”男人感慨。

　　“我听闻夜羽家捕狐有个规矩，和人相爱的狐狸是不捕捉的，是吗？”男人充满希翼地盯着我的眼睛。
　　“确实有这个规矩。”我承认道。
　　“我和小澜很相爱，我爱她，她也爱我……”
　　“我明白了。”我站起身，拍了拍男人肩膀：“祝你们幸福！”

　　2、
　　回头眺望，从左手边数起，第十三家店铺的招牌已经被烟火熏得灰暗，但招牌上‘狐狸铺子’四个大字在阳光照耀下依旧很清晰。说起来，这个有着奇怪店名的小吃铺在昆明城里还是蛮有名的，特别是它的过桥米线，又香又滑烫……

　　什么时候一定还要再来吃一次，我心底暗暗对自己说。
　　至于要不要告诉老板，他老婆其实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而非狐狸呢？这个，还是不要说的好，就让他们做两只幸福的小狐狸吧。